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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祖奶奶梅娘
2014-12-10 10:34:19   来源:《楚苑》2014年第6期   

梅香漂亮吗?
他们都说梅香人俊,可我总感觉梅香不是自己梦中女孩。我梦想中的女孩,头发要长,条子要好,眼睛清纯如水。可梅香除了身材长得抢眼,剪着齐耳的短发,一点也不好看,大眼睛更是如同窑厂取土坑里的水,时而清澈见底,时而浑浊一片。
我不喜欢梅香,却爱和她呆在一起。我曾多次劝梅香,不要在这家窑厂干,你可以到县城打工,甚至更远的江南。一听这话,梅香眼里就会透出清澈的光来,可瞬间,又浑浊了。
梅香告诉我,她不喜欢在这家窑厂码砖坯,一点都不想,她也想外出打工,可是离家,她就不能照顾自己的奶奶了。
梅香的父亲早死了,母亲也改嫁他乡。六岁的梅香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
我喜欢听梅香讲她的不幸,梅香讲得动情,我听的也很伤感。梅香说,上学真好,可是她只读到初二就没机会上学了。
在这一点,我感觉自己比梅香幸福多了,我读到高二。本来我可以把高中读完并考大学的。可是有天,父亲坐手扶拖拉机上街卖粮,车翻了,父亲摔断腿,我只好辍学回家顶父亲干农活了。
走出学校,来到农田,满眼的草像疯了一样。我薅了一天的野草,够了,就学会抽劣质香烟,喝散装白酒。
梦想在酒精中一点点消失。
这时,梅香抬起头瞪着忧郁的双眼问,你肚子里怎么有那多的故事呢?
我拾起身旁的一块石子狠狠地砸进水塘中说,不是故事,是小说。梅香瞪着一双大眼莫名地看着我,显然她没有搞明白我说的话。我拍拍手上的土,接着说,农闲时,村里人都在打牌赌钱,我也想赌,可没钱,连买劣质香烟的钱都没有,无聊的我就看书,看累了就睡,梦里就有了男人和女人。梦做多了,后来,大白天竟也做起梦来。
梅香一听笑了,她不相信我说的话,夸我真能编故事,和她奶奶一样,一肚子的故事。
我点燃一颗香烟,深深吸了口,然后又吐了出来,正经地对梅香说,你不懂,不是故事,是小说。
梅香望着烟圈,愣在那儿。她不明白,奶奶讲的故事,好听,我说的故事,她也爱听,怎么就不一样了呢?怪事。
后来,我也懒得解释,梅香再叫我说故事时,我只好默认了。因为我知道再好的小说,别人不看,还叫小说吗,至少我写的文字,梅香喜欢看,凭这一点,我应该好好感谢她,怎么可能还去责怪梅香哟,我真混。
窑厂的活,很枯燥,我每天就是拖着砖坯车,从制砖车间到晒坯场,制砖机似是一头怪兽,嘴里的砖坯,吐不完。
我的砖车刚停下来,梅香就飞快码起。梅香手很巧,有时我真为她难过,那么一双巧手,用来码砖坯,可惜了。
中午的阳光,像蛇信子一样吻着梅香,我看见梅香身后的衣服,半个身子湿透了,里面的乳罩上的扣子清晰地凸现出来。我拉车的脚步开始放慢了,并开始诅咒这火热的太阳来。
三伏天,真热,窑厂老板怕工人中暑,午休的时间,比平日调整稍长点。工人们都喜欢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打一种叫八十分的扑克游戏,而我喜欢到另一棵树底下躺着,尽管不睡觉,可我喜欢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这时,梅香就走过来,让我给她讲讲有关乌鸦岭的故事。我之所以喜欢讲,是因为我的小说写在稿纸上,投出去,大多没有音讯,很郁闷。当梅香缠着我听故事时,我好似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段树木。
我尽量讲的生动,我真担心梅香不喜欢听。我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高低起伏的土墩对梅香说,你看像乌鸦吗?要是从天上看,绝对就是一只乌鸦。
乌鸦岭,爪抓濉河头,嘴啄拦山河尾,明代这儿就烧砖窑,有馒头窑三十余户,众多窑匠中,唯梅娘烧的砖颜色均匀,声如金石般清越……
我看梅香听得很认真,这更激发我讲述的欲望。文章是我自己一字字写的,修改完,又一字字抄好在稿纸上,里面每一个字,每一标点符号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与其说是讲述故事,不如说是背诵自己写得文章。我不知到梅香是否能听懂,可我还是背诵给她听,我不想在里面杂加着外水,哪怕是多一个字,我总认为自己用心灵讲的话,梅香一定能够听的懂。
梅娘十六岁嫁到乌鸦岭,随夫陈专烧窑。这年陈专抢时间制砖,在濉河捞挖淤泥,劳累溺死。乌鸦岭负责验砖的甲首孙五不同情,督促梅娘在规定时间烧好方砖。
梅娘忍着丧夫悲痛,领着制砖坯人夫精心选泥、踩熟、浸泡、制坯、烘干、入窑焙烧。
瞅着梅娘窑里冒出的朵朵白烟,孙五嘴角挂着冷笑。孙五想梅娘,现在没陈专,更想。
馒头窑点火后,梅娘不敢离开半步,她不能把这窑送给南京的砖坯烧坏,更不会让甲首抓着把柄。
见梅娘专心查看烧窑的火候,人夫青松飞快放下麦柴,心慌离去。青松害怕孙五随时可以借砖坯制造不好为由,把他交给泗州府衙,判定有罪。
出窑,孙五验砖。
两名身强力壮的勇士抱砖互击,连碰三响,青砖没碎。憋足劲,抱砖再猛撞,仍无裂纹。
孙五准备看梅娘出窑砖碎,没想到满眼的方砖坚硬如铁,不由暗暗称奇。
青砖出窑,中间现露白砖。孙五大喜,忙吩咐勇士把青砖连同白砖搬上马车,准备运往泗州城交给提调官吴及。
晚上,孙五再次找到梅娘,说要依他,就把白砖砸碎,重新烧制一窑青砖。
梅娘说,砖可以重烧,人却不能。
孙五甩袖离去,连夜把砖送往泗州城。
看着砖,负责验砖的提调官吴及夸,这方砖烧制得颗粒细腻,质地密实,敲声如金,是上等的好砖。旁边的孙五急说,梅娘把青砖烧变成白砖,有罪呀。
手扶白砖,吴及欣喜说,现在南京急需此砖筑城,没想到乌鸦岭也能烧出上等的白砖。说着话,笑出声来,并责令孙五把村里的窑匠全组织起来,烧制白砖。
孙五嘴上答应,心却犯难,如说出在梅娘的砖坯泥里掺入红黄土,自己会定罪杀头,可不说,也许就烧不出提调官要的白砖,同样是小命难保。
孙五懊悔时,梅娘找上门,要带领众窑匠烧白砖,条件是孙五不得插手过问制砖的事。孙五一听,点头说好,就是把乌鸦岭的甲首让给梅娘,也乐意。
梅娘冷冷说,窑匠仍烧窑,甲首还验砖。只是烧这批白砖不能……梅娘停了下话来。孙五脸红道,放心烧好了。
梅娘领着众人夫和窑匠精心选泥、踩熟、浸泡、制坯、烘干、入窑焙烧。出窑的砖,色白质硬,碰撞不碎。
白砖运到南京,看着高贵典雅,声如金石的方砖,皇上十分赞赏,听说领头烧窑的是一妇人,龙颜大悦,特赐梅娘的馒头窑为“御窑”。
梅娘受到皇上封赏,孙五又怕又恨,私下和别的窑匠说,白砖是大家共同烧制而成,功劳却归梅娘,真不公平。
有几个窑匠就心动,托孙五找到提调官吴及,要求另烧白砖窑。
窑匠们同样是精心选泥、踩熟、浸泡、制坯、烘干、入窑焙烧。可出窑的砖,色不白,再碰撞,应声而碎。
孙五和众窑匠的脸色全白,求助梅娘。
梅娘淡淡笑说,送给南京的砖,不好烧,当初答应制白砖,是为大伙好。南京筑城要色白质硬的砖,稍有不慎,官府就会问罪,只要烧制出令皇上赞赏的白砖,乌鸦岭的乡亲自然活得安心。
窑匠都相信孙五的话,烧不成质硬色白的方砖,一定是梅娘保留了砖坯中的玄机。再烧砖时,有人就提出和梅娘换砖坯烧,没想到她同意了。
砖好出窑,换梅娘砖坯烧的窑匠发现,他们烧出的砖,色不白,撞击后,还易碎。梅娘烧窑里的砖,仍声如金石般清越,抱砖碰撞,无裂纹。
众人莫名地看着梅娘。  
梅娘还是那句话,烧白砖,除选泥制坯要精,最关键是用砻糠、麦柴、松枝烧窑,取其火温恒长而透心,切莫急火攻心。
听得孙五和众窑匠一愣一愣的。
后来,窑匠都按梅娘说的,耐着性子,把握好烧窑的火候。验砖时,就有砖如同梅娘所烧,色白质硬,可有窑匠烧的砖,还是色不白,一碰撞,就碎……
梅娘为什么能烧出那么好的城砖来呢?女孩梅香又瞪着大眼望我。
我没有回答梅香的问话,而是告诉她,梅娘能烧出那么好的砖,是因为我喜欢她的原故。
梅香白了我一眼,显然她对我的解释,不满意,她望了眼不远处打牌吵闹的工人,然后对我说,其实她能听懂我说的话,梅娘之所以能烧出好砖来,是因为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孙五本想通过烧砖害梅娘,却成全了她,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望着梅香,我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她的口,虽然梅香说的还不够准确,但她说的,至少也是我想要表达的。
梅香又说,梅娘真了不起,能烧出那么好的砖来。说着话,她把树下工人们常拿来当小板坐的红砖,轻轻一摔,红砖就两半儿了。都说现在的人聪明,可这砖却没有梅娘烧的坚硬。你说的是因为你喜欢梅娘,这不对。
看着梅香疑问的大眼,我没有更好的理由,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梅娘能烧出那么硬的砖来,正如我文字描写的那样,鬼才知道呢。
梅香拿起半块红砖看着说,梅娘能烧出好砖来,除了她善良,就因为她是一个真实的女人。看看周围的一切吧,穿的假,吃的假,连满街的人都假。
接下来该是我瞪着双不大而又迷惑的眼睛了。看我一脸疑问,梅香笑着问我,你觉得不是这样的吗?你走在街上看,满大街的橱窗里,摆放的全是模特,那不是假人,又是什么?说这话时,梅香的大眼睛里,清澈得就像现在窑厂下边取土坑里的水,能见底。
听她这么一说,我笑了。想想梅香说的话,不无道理,这个梅香哟。
一时,我改变了当初对梅香的看法,假如梅香也能继续读书,她一定会考上大学,假如梅香也爱写作,她一定会写出非常生动的文字来。可是梅香只能在窑厂码着砖坯,流汗赚钱,她想外出打工都不能去,她离不开奶奶。不,是奶奶根本就不能离开她,离开梅香,奶奶连烧饭提水都难。就如同我一样,也不能离家外出打工,农活一出来,我就要放下砖车,扛起锄头,或是握着镰刀,重复着又一个季节的开始。
来窑厂打短工,只是为了补贴家用,我是,梅香也是。窑厂里年青人就我和梅香两个人,余下的大多也都是打短工的农民,他们同样不能外出,家里的农活更需要他们干。这也是梅香能和我谈得来的又一个原因吧,她常说和他们说话有代沟。我能理解梅香,她很小就没有父亲,父亲在她的脑海里很模糊。
窑厂的活比农田里的活重,但是我喜欢拖着砖坯车,来回跑动,不像在农田里锄草,需特别小心,稍不留意,秧苗就会被我同草一块儿连根刨起。为此,母亲常会骂我,粗手粗脚的,一点都不用心。而拖砖,只要使足劲,车轮就转得飞快,更主要和我搭配干活的梅香,在她码砖坯的间隙,还能说着话。唯一让我心烦的,就是那个长着一脸骚气疙瘩的车间主任,一见我们说笑着,总会督促说,抓紧时间乘凉快天,干。
我很讨厌这个家伙,他不但不准我和梅香在上班时谈话,还常帮助梅香,说她的砖坯码得如何如何地不科学,并手把手教她,有几次,我都看到赵六乘着梅香弯腰码砖的空隙,眼睛钻进她松弛的领口,如蛇。
这阵子,赵六总爱有事没事地转到梅香码砖的身边,教她如何码好砖坯,我知道这个家伙心里惦记着梅香。可气的是梅香学得很认真,全然不知道赵六的歪心。
我准备有时间,找机会和梅香说,让她防下赵六。
没想到,梅香那次听后,只是笑笑,大眼里又呈现一片浑浊。
想着白天赵六那贪焚的眼神,我感觉他就是我梦里的甲首孙五。整个晚上我都在想着赵六和孙五,当然,梦里也有梅香同梅娘。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间,工人们还是重复着每天不变的娱乐。梅香和我又在那棵属于我们俩的大树下,谈说着乌鸦岭。
梅香问我肚子里有没有新的故事,说来听听。我告诉她,有,我却讲不出来,其实我是不好意思,因为昨晚我的梦里全是甲首孙五和窑工女人们偷情的事。
我说不出口。只好告诉她,等写好后给她看吧。
梅香点点头,却给我说她奶奶讲的故事。梅香说,你说的梅娘,历史上真有这一样个人,她真的会烧窑,她烧的馒头窑真曾被南京皇上封为“御窑。梅娘人长得俊,心也好,手更是巧,烧的砖,坚硬着哩。乌鸦岭关于她的传说故事好多,好多。
其实,关于梅娘的许多传说故事,我也是从爷爷口中得知的,爷爷还说梅娘按辈份,他应叫祖奶奶,乌鸦岭姓陈的都应叫她祖奶奶。她老人家是姓陈的茶壶顶。爷爷只是讲祖奶奶梅娘是如何会烧砖,对于她的美貌只是简单夸二句。而梅香夸起祖奶奶梅娘的漂亮,远比我文字描述得美的多。她还得意告诉我,梅娘的娘家就是她们家现在住的凤凰墩,按辈份,她应管梅娘叫祖姑奶奶。
据爷爷听他的爷爷的爷爷讲,祖奶奶梅娘的娘家真是凤凰墩。过去乌鸦岭和凤凰墩都有她老人家的庙,后来破四旧时被毁了。
一谈到庙,我和梅香为没有见过被毁的庙,而心疼好长时间。
下午梅香码砖时,赵六又来指导梅香如何码砖才易通风,不会倒坯。梅香照样还是学得很认真,只是赵六的眼睛不时从梅香的领口移到她的屁股上。
我想赵六一定是借教码砖为由,接近梅香。让我生气的是梅香对我的暗示置之不理,学码砖却更认真了,她的后背上的乳罩扣儿也因为汗水的侵湿,更加显眼了。
一时,我对赵六产生一种莫名的憎恨来。
晚上,回到家,我吃过饭,用凉水冲洗之后,闭上眼睛,我又梦见了孙五,当然也还有梅娘。
甲首孙五不算官,可在乌鸦岭人的心中,他是官。
为烧出色纯质硬的方砖,出窑时,孙五要对每块方砖进行查验,他让两名精悍强壮的勇士相隔一定的距离,抱砖相击,发现砖掉皮、破碎、声音混浊或有裂缝,表面弯曲,则视为不合格。一旦不合格砖块超过规定比例,孙五就责令窑匠重烧。
一验砖,窑匠都揪着心,而孙五却喜欢砖出窑时的场面,喜欢别人巴结地望着他,青砖相碰的声音,孙五听不够,那声声脆响,如动听的乐曲。
只要这动听的脆响不间断地响起,他就是乌鸦岭最受人尊敬的甲首。他知道众人畏惧,不是害怕重烧方砖,而是担心他向提调官禀报后,轻的扣发口粮,重者甚至被砍头处死。想到这,孙五笑了。
上好的城砖被运到南京筑城,城里圈住着皇上喜欢的女人,皇上的女人多的数不完。孙五不认识皇上,乌鸦岭的乡亲更不认识。南京离乌鸦岭太远,乡亲们没有资格惧皇上,却害怕他孙五。
乌鸦岭女人,不是南京的女人,可却是属于他孙五的。他喜欢谁,只要自己愿意。皇上管得了吗?太远!就是女人们的男人同样也管不了。他们一个个白天制砖、烧砖,夜里累得像个死人,女人扶也立不住。
女人们需要他孙五,就如南京城墙围院里的妃子想要皇上一样。女人们很淑女的样子,可和孙五好上,就会如狼咬着他。
孙五爱咬女人,却不喜欢女人们一样咬着他。可女人不管,只要他去,她们也同样会咬孙五。
孙五有点怕女人们了,越来越感觉她们是狼。看着那些整天制砖烧窑的男人们,孙五就想,南京的皇上用砖筑城,是为同心爱的妃子长相守,而乌鸦岭的男人踩泥制砖,却忘掉自己的女人,就如同他忘记家中的老婆一样。
老婆不漂亮,也不难看,可孙五却没有激情,就如同左手摸着右手。老婆不会咬他,孙五更不会想去咬她。
老婆在床上骂孙五是个无用的男人,出家门,仍依着他,让孙五很受用。
男人们都尊敬孙五,女人们也喜欢咬着孙五。
可梅娘不喜欢孙五。孙五像条狗一样看着她,随时想咬上一口,可却没有机会。
孙五想时,就把别的女人当成梅娘来咬,咬得身下的女人,喊疼。
梅娘窑里的砖,色纯质硬,听验梅娘烧的砖,孙五就觉那脆响,刺耳,原来这动人的乐曲,也有不好听的音符。
孙五找人夫青松,叫他在帮梅娘制坯时做下手脚,没想到青松收下银子,事却没办。梅娘的馒头窑里的砖,色纯质硬,还被封为“御窑”。
有次,青松喝多酒,壮胆告孙五。
押孙五进城那天,乌鸦岭的男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远指着孙五骂,狗日的早该蹲大狱。望着囚车里一颤一颤的孙五,被咬过的女人也骂,死鬼,咋干那缺德的事呢?
孙五老婆望着远去的囚车大哭说,挨千刀的,想死,也不让人好好活着。
有人来劝,女人止哭一看,是梅娘。
梅娘安慰她说,等会儿去找青松,让他和自己赶往泗州城,求提调官吴及放过孙五。
晚上,男人们搂着怀里的女人说,别看熊孙五白天是个人,夜晚却软得像黄泥。就那样,老婆还心疼他。
女人们一翻身,骑到自家丈夫身上说,你们烧的砖,硬得似铁,可夜晚也不软得如泥?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男人们也不说话,又一翻身,重重把老婆压在身下。女人们更不说话,像咬孙五一样狠狠咬着自家的男人。
这一夜,乌鸦岭许多人家屋里的灯,都一吹一亮好几回。
望着窗外的黑夜,孙五难过,更害怕,想到临别时老婆流泪,感觉真对不住她。孙五骂那些曾经被他咬的女人们,她们看着自己坐囚车,不关心,好像还高兴。
一想到这,孙五的害怕就猛下消失,全是气。假如能平安回家生活,他一定会好好疼老婆,不再咬别的女人。可自己咋会无事呢,除非梅娘来求提调官吴及,可她会来吗?梅娘又怎可能来哟!
没咬着梅娘,却被人夫青松咬了一口,孙五就在心里骂青松,也骂自己,那么多女人等着他,咋就硬着想咬梅娘呢……
想到孙五后悔闭上眼睛时,我仿佛看到进去的不是孙五,而是赵六,想到这,我笑了。在我心里,我感觉孙五就是赵六,他们都喜欢漂亮的女人,不同的是孙五和我们的祖奶奶梅娘生活在遥远的古代。他喜欢俊美的梅娘,而赵六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他喜欢性感的梅香。
我起初并不了解赵六,当赵六的眼睛总是盯着梅娘码砖坯时,我才好奇赵六的。从别人嘴里我隐约听到赵六是厂长马辉的远房表弟,在社会上也是个混子。马辉承包了窑厂,就把他拉来,实是干车间主任,其实就是他的一个打手。
当梅香再次问我要听故事时,我把抄好的方格纸递给梅香。我不好意思讲。梅香并没像我想得那样,看完小说,脸会红,她说,有的地方读起来不太懂,还是喜欢我讲,听的感觉,真好,还问我,是不是写在纸上的叫小说,嘴里讲出来就是故事。我一听,笑了。我没有解释,纸写的,嘴说的,其实都是我的梦。我问梅香,你看孙五像赵六吗,成天帮着厂长验砖,那劲头真把自己当成了官。
梅香也笑了,瞧着梅香笑,我这才发觉原来梅香笑,真是好看。当我提醒她注意赵六时,梅香却把眼一瞪说,你想到哪去了?转身走了。
那个下午,赵六没有来查看梅香码的砖,赵六没有来,我却心烦了。想到梅香转身离去的身影,我感觉拖砖坯的车轮好重。
梅香不应该生气的。我想。
赵六那眼神,她难到没有一点感觉吗?
我莫名地为梅香担心起来。
我感觉不了解梅香,她心里想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可自从赵六教梅香码砖坯以来,我晚上老是做梦,梦里全是赵六那张长满骚气疙瘩儿的脸,贼目鼠眼地盯着梅香,看着她后背上被汗水湿的凸显的乳罩扣儿。后半夜,我在梦里又看到孙五正搂着女人,我不知咋就变成了孙五,醒来时床单上,却多了幅梅村地图。
我发现自己对梅香放弃不下了。
当梅香那天拿出一张纸给我看,我真不相信梅香还会写诗。看来,我真的还不了解梅香。
我现在才明白,梅香之所以爱听我说故事,不是因为我故事编的好,最主要是她喜欢听,还会写诗。不然的话,梅香怎么会那样喜欢听故事呢?你对着一个不喜欢听故事的人讲故事,一次、二次,人家还能听,多了,别人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一定在骂你是一个疯子。想到这,我不由对梅香心生感激起来。
其实失学后的梅香也和我当初一样苦闷,也喜欢做梦,梅香说她写诗,并没有想到要发表,就是喜欢写,也从不给别人看她写的诗,怕人家笑话她,一个小女孩子,不好好做家务,写什么诗呢?梅香说,之所以给我看,是因为我绝对不会笑她。
梅香说的对。我怎么可能会笑她呢,共同的生活遭遇让我们来到这个窑厂,又因为共同的爱好,让我们谈得很开心。
当我夸梅香的诗,写得很有感情时。梅香笑了,大眼睛里的水,瞬间清澈起来,黑捷毛也上下飞动着,似戏水的黑燕子。梅香笑我真是一个书呆子,她抄写的那些话,根本不叫诗,诗是什么,是天上的仙女,是永远属于梦里的。她羡幕那些写诗的人,却不崇拜他们。梅香还说自己最喜欢干的事,其实是种花儿,你看九座梅花山和乌鸦岭的传说,有多美,可是眼前看不到山,更看不到开放的梅花。说到这,我看到梅香清澈的大眼里增添了一些伤感来。我告诉梅香,也许我们祖奶奶梅娘生活在这儿时,这里就一片梅花,香着哩。
梅香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自语说,烧窑,把好好一座山岭挖得比乌鸦还难看,其实种各植梅花也能卖钱的。要是这满岭开满梅花,那多美呀。
我没想到梅香竟会想到在这荒岭上种植满山的梅花,还幻想把梅花变成钱。
也许梅香的幻想是对的,假如我们种植梅花,天天闻着花香,还能卖好多的钱,我们还会来窑厂打短工吗?
可我知道,梅香的美好梦想,如同眼前取土坑堆旁被阳光暴晒的小草,垂着头,没有一点儿生机。
看着梅香,我又想到祖奶奶梅娘,她人长得漂亮,传说中下到窑工上到提调官都喜欢她,可她只是一心烧城砖,不为别人心动。我真为祖爷爷娶到这样一个女人而感到幸福。祖奶奶要是看到现在人烧的砖,一碰撞就碎,她不知会如何想?
晚上,我又梦见了祖奶奶梅娘,还有喜欢她的窑工,梅香不时闯进我的梦中。
我知道自己真的有点放弃不下梅香了。
乌鸦岭称制砖坯的劳力叫人夫。
人夫青松好喝酒。闻着扑面的酒香,窑匠梅娘就劝,多喝,误事。踩泥的青松嘴上答应,可壶不离身,不时摸出喝两口。
梅娘叹气,无奈地看着喝的青松。
见梅娘瞪着大眼望,青松伸舌把嘴角的酒汁舔干说,嫂子,好看。梅娘就夺过他的酒壶说,别喝了。青松就不再要酒,手脚并用,边抟砖坯边说,今日有酒今朝醉,砖上刻写着名字哩,治罪,跑得掉吗?
梅娘不再理他,她知道为了保证送给南京的城砖,坚硬美观,提调官吴及要求制砖时,块块都要刻写抟砖的人夫、烧砖的窑匠、验砖的甲首姓名,出了差错,好追究当事人的责任。轻扣食粮,重者杀头。
制砖坯,梅娘要亲自过问,真害怕出了差错。而青松却拎着酒壶,重复着那句话,今日有酒今朝醉,砖上刻写着名字哩,治罪,跑得掉吗?说完,连喝几口烧酒,才开始练泥。
青松把纹理细腻的上好粘土一片片地扦碎,和水后,赤脚踩泥。
练泥时,青松酒不离口,哼着曲儿,东倒西歪,在泥上来回踏踩,腾云驾雾,快活如神仙。
三壶酒喝完,泥被青松踏踩如面。
梅娘会及时夺下酒壶,青松也不再要酒,将泥搓成又长又细又粘的“胶泥条”,摔、捏、握、拍、敲、抟,方砖成型,尺寸刚好,厚薄见方,软硬适度,光滑均匀,梅娘看后,才放下心来。
连验砖的孙五也夸青松的砖坯好。
青松不但砖抟的好,也快。别人一天六块砖坯,而他却能制一打。众人夫也曾悄悄买来烧酒,陪青松喝,寻问其中奥妙。
酒一下肚,青松笑说,制砖坯重要的是练好泥,喝好酒才有力气踩熟泥。
有人夫就学青松,练泥也喝酒,双脚踏泥如腾云,泥没有踩熟,人却醉倒泥里。
青松听说,仰脖大口喝酒,望着梅娘笑。
梅娘也笑。
在青松的眼里,世上最好看的,是梅娘笑。
青松喜欢看梅娘笑,喜欢梅娘不让他喝酒,生气的样儿,更喜欢梅娘夺酒壶的一瞬间。青松触摸到手,感觉那手真细腻,就想伸出手握,可梅娘的手比脚下的熟泥还滑。
青松抟好砖坯,晾干入窑,梅娘烧。
青松给梅娘送烧窑的柴草,看着火光映照着梅娘的脸,就想,那红红嫩滑的脸,甲首孙五也想,窑匠和众人夫都想。
男人们说,梅娘烧的砖硬,可人却软滑得如泥哩!
青松不愿意听这话,心想,怎能把梅娘和烧砖的泥相比?每次抟砖时,想着梅娘的手,青松握泥的手就十分好捏、好拍,他感觉双手握的不是泥,滑滑的就是梅娘的手。
孙五想梅娘,梦里也摸梅娘的脸。
青松在心里骂,孙五狗日的,欺负梅娘是个寡妇,孬种。
再踩泥时,青松喝着酒,梅娘还来夺,可却看不到她脸上生气的娇样,多的是忧。
练泥的青松,就感觉脚下的泥少了往日的滑腻。
自然阴干的砖坯被装进梅娘的窑里,青松感觉心也随砖入窑,在梅娘的火烧下,一天天收紧。
看着出窑的砖,甲首孙五一块块验完,夸好,旁边的青松才放下心。
乌鸦岭的砖被集中到泗州码头上船,准备运往南京。提调官吴及却发现一块城砖上写着首打油诗:
真心制砖为的谁,
是脚踏泥来回踩,
昏头昏脑一整天,
君把酒来问青天
一日要抟砖六块,
个中味儿实难活。
——人夫寿南山
吴及读完,脸色大变,这块藏头连尾诗的城砖如被运到南京,自己不但无功,反有罪呀。吩附连夜提审甲首孙五,问谁是人夫寿南山,孙五惊吓回答,乌鸦岭真无此人。同时对天发誓,砖是一块块验的,根本就没这块砖。
孙五说的虽是实情,可此事却不能不问,看着孙五家送来的白银,吴及只好随便找个借口定了一个罪名,暂押入牢。
孙五入狱,乌鸦岭的人拍手称快。
大家歇工,有人会问,孙五卖力验砖咋有罪呢?
也许他扣发大家粮食,被官府发觉了。
这个黑心的家伙。
四眼无人,梅娘就会生气地夺下青松手中的酒壶说,喝多酒,连老天都敢骂。
触摸着梅娘细腻的手,青松红着脸说,皇上用砖筑城,是想江山更牢,可咱们烧制城砖,日子咋却过得这般把攥着心哟。
梅娘叹气道,城墙,何时能修筑好?
青松却回答说,如是南山的松,多好,俺就可以安心看着,十年百年……
闻着青松嘴里喘出的酒香,梅娘脸也红,说叫你少喝,不听,瞧又说醉话了……
当梅香听到这时,就说,古代真不好,像老祖先他们明明心中喜欢的人,却不敢说出口,如今多好,喜欢就大胆地相爱,对吧!
我说,远古也有好的,比如制砖,现在的砖能经历几百甚至上千年的风雨?你看南京明城墙上老祖先烧的砖,到现在还硬如铁。
梅香对于这点她也很赞同,她也知道长城和金字塔,有些事情现代人还搞不明白。她还告诉我,她特别喜欢敢爱敢恨的人,那样才痛快。
我把手握紧,狠狠地砸了一下长满小草的砂石土,在心中暗下一个决心。
梅香不码砖了,我一点也不为她高兴,更多的是忧虑。
不码砖的梅香跟在赵六后边,拿着小本本,在为每个工人记写着工时。回车间的路上,我拖着砖坯遇到了穿着红上衣的梅香,她向我笑了笑,有点腼腆。我也向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走过身来,我不自由地转过头来望了梅香,才发现梅香的身材也很美,那紧身的红上衣将她的身体包裹得凹凸有致。
原来,梅香真的很漂亮。
中午歇工时,工友们还是在老地方打牌取乐,而我仍躺在那棵老柳树下,只是旁边少了梅香。有工人说,下班后,赵六总喜欢踏着那辆暂新的125大阳摩托,带着梅香上镇上,甚至去县城,摩托像骏马一样奔驰着,坐在上面的梅香就是一个公主,可驮她的赵六是王子吗?他咋会是王子哟,他骑的是冒烟的怪兽,不是白马,坐在怪兽身上,梅香能快乐吗?
梅香是公主,一个会写诗的公主,而赵六只是一个窑厂的车间主任。满脸痘痘的赵六骑上125真的很神气,可是离开那个怪兽,他教梅香码砖,讲话都结巴,旁边的我常想笑。可就是这样一个连说话都结巴的赵六,却整天快乐地和梅香在一起。
梅香每天都会来工地,穿的衣服一次比一次时尚。看着飘着香水味儿梅香,我想,梅香变了,变得漂亮了。以前别人说梅香漂亮,可在我眼里也就是那么回事,没发现她哪个地方漂亮,我认真在脑海找出形容她的词语,对,应该用“清纯”这个词,那时的梅香真的很清纯。而现在的梅香穿着时尚的衣服,在我眼前只是轻轻一晃,我就能感觉到她的漂亮,简直可以用“花枝招展”这个词来形容她。在我看来,梅香好像不是来工地记工的,而是像时装模特到T形台走秀一样,只是观众都是鉴赏水平不高的窑工。
看着眼前的梅香,我没有了想说话的勇气,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远古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喜欢的女人,只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酒壮人胆,可我的胆子在那些劣质酒精的作用下,一天天萎缩,变小,我真担心它有一天会随着梅香不同变换的衣服,而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望着白银,提调官吴及笑了。
提调官是正六品官,比泗州知府还低两级,可说话,知府有时也让吴及三分。
吴及知道,南京筑城,催好砖,提调官权才大,可稍有不慎,也会招来杀身之祸,要想当好官,只能验好砖,送到南京。
看着满桌的白银,吴及的心有点乱。心想,皇上不高兴,可赐天下的任何一个人死,自己是提调官,却也可以让人惧,受人尊敬。
甲首孙五负责验砖,还算尽职,可这次送来的砖中,却有块砖文写着一首藏头连尾的打油诗:真是昏君一个,谁踩(在)天天快活?当时看到这块砖,吴及没有吱声,让心腹将砖收起来,心里暗自庆幸,砖如送南京,杀头的不仅是孙五,怕是自身性命也难保。
吴及连夜审问,孙五哭辩说,是想窑匠梅娘,找人在砖坯上做手脚,准备以砖不合格为由,让梅娘依从,决不敢上交孬砖的。
吴及听后,示意心腹拿来那块写有打油诗的方砖,指着文字,吴及压低嗓门说,这可是死罪呀。
话音刚落,孙五就晕过去,醒来时,裤子都湿了。
孙五的老婆连夜找到提调官,求吴及放过男人孙五,说孙五是色迷心腔,才想梅娘的。看着孙五老婆流泪,吴及心软,心说,岂只是陷害梅娘的罪,这罪,是要满门抄斩的。想到孙五是甲首,自己是提调官,职位不能相比,却都是为验好砖送去南京。
望了眼桌上的白银,又看看伤心的孙五老婆,吴及没摇头,更没点头,劝她先回乌鸦岭。
砖文骂皇上,孙五没有发现,是死罪一条,可此事如传到南京,皇上怒问谁是提调官,对自己绝不是好事。吴及心想,要是让皇上在高兴时记住自己的名字,多好。可六品提调官,别说让皇上高兴,就是见一眼都难。
吴及正为如何处置孙五犯愁,梅娘领乌鸦岭乡亲求见,说那天青松是喝多酒,才跑到府衙告状的,孙五平日是做了不少亏心事,可大家还是决定,求提调官放孙五。
看着眼前的梅娘,吴及不敢相信,这么俊的女人也能烧出色质纯硬的白砖来。想到白砖,吴及眼前一亮说,孙五有罪,想放他,要答应一个条件。
梅娘说,您说吧。
吴及认真道,你们要精心烧制五船精致的白砖。
梅娘听说要白砖,当即便同意烧。
放孙五,临别,吴及把白银交给他说,你老婆是好人,梅娘和乌鸦岭的乡亲也都是好人。回去吧。
怀抱白银,孙五跪下说,小人一定痛改前非……话未说完,已泪流满面。
望着孙五渐去的背影,吴及叹了口气,孙五的老婆把白花花的银子送来,是在和自己赌呀。当初选择当官,是为银子?还是……吴及有时也糊涂了,可他明白,收下白银,就只能放孙五。
每次升官,吴及内心就会有一种满足,想到自己的乌纱不是银子换来的,他很欣慰,内心的那种满足感甚至变成一种自豪。
孙五回到乌鸦岭,把吴及退还的银子全部换成粮食,分发给众窑匠和人夫,还买酒肉陪他们吃喝。
众乡亲说,孙五给他们发粮,又请喝酒,因为是他们向提调官求的情,吴及能放孙五,真是给足了乌鸦岭人的情面。
吃着孙五的大米,人夫制砖特有劲,想到提调官能看得起乌鸦岭的乡亲,窑匠们烧砖更用心。
白砖出窑,验好装船,望着满船色白质硬的城砖,吴及笑了。
白砖被运送到南京。
皇上正为缺砖,城墙建造速度慢,心烦,听说泗州送来满满五大船砖,还是白色城砖,就要亲自到码头看个开心。
来到码头,看着满船白砖,皇上命令两个勇士抱砖试击,两砖相碰,响声如金石般清越,且坚硬无比。手扶颜色均匀,高贵典雅的白砖,皇上龙颜大悦,再细看砖文,第一个映入“龙眼”的便是提调官吴及的名字。吴及跪步上前请安,见此人就是提调官,皇上一高兴,就封他为按察使。
提调官升三品,众官羡慕说,吴及是平步青云呀。
乌鸦的乡亲得知,挑起拇指夸,白花花的银子不要,这样好官,早该重用。
饮酒时,我说,皇上亲口封的官,多少白银换不来哟。
吴及却问,放了一个孙五,他们是不是给了我太多?
我劝,大人,少喝点。
吴及又问,是不是太多?
我真想对吴及说,你得到何止是白银?可是我也喝醉了,整个晚上我都在和吴及喝酒对话……
第二天,母亲说,她从没见我喝那多的酒,醉的满嘴胡话。
我只感觉到头有点疼,但是昨晚的事情,我的确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在梦里喝了好多酒,醉了,再后来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上午拖砖,我头重脚轻,我知道那是劣质酒精还没有完全退去的结果。
午休时,我刚走到水塘边的树荫下,就有工友对我说,梅娘调到窑厂办公室后,心更野了,现在的女孩子哟……
我苦笑下,没有接话,独自来到那棵我常和梅香在一起谈说的树底,躺下来,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云,一动不动,似个酒坛子。我望着天空想,也许我真的喜欢上了梅香。我感觉自己就像人夫青松喜欢上了梅娘,却不能说出口,而我是现代人,我决心找机会告诉梅香,我喜欢她。
下午,梅香准时抱着本本,来工地上记工了。只不过身边少了赵六。
当梅香走到我跟前时,我问她明天中午有空没有?
马上月底发工资,要做工资表,很忙的。说着话,梅香转身刚走几步又回头说,上次给你看的诗,不是我写的,是我从书本上抄来的。
看着梅香似一朵云飘到另一垛砖前,我感觉到天上的太阳,真毒。阳光照映着梅香洁白的连衣裙,刺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来。
我没有心情再做梦了,梅香的白裙子在我心头老飘,风吹也不散。
我再次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告诉梅香,喜欢她听我讲故事。没有机会说,我准备写信告诉梅香。
就在我准备提笔时,我从工友哪里得知,赵六之所以被辞掉,厂里让梅香记工,是因为厂长马辉看中了梅香的能干,就把梅香提拔到窑厂办公室当一名业务会计。工友们还说,马辉那家伙很少回家住,有空就去县城洗澡,也不知身上有多少灰要搓。一去县城,梅香也跟着去,听说是存钱。梅香那孩子,还小,那么多钱能数得清吗。
梅香虽然文化不是太高,那是因为她没有机会上学,她喜欢听故事,谈起我们的祖奶奶梅娘时,常会为那种专情,那份善良,那双巧手,而赞叹,不同的是梅娘的手是烧砖的,而梅香的手是数钱的。
我有点看不起梅香了,甚至是恨她了。后来仔细一想,我有什么资格去恨梅香?就因为听说厂长女儿的个子也像梅香一般高?还是因为梅香根本不会写诗,却抄诗来欺骗我?梅香虽说过梅娘是她的祖姑奶奶,这点我信,一笔写不出两个梅字,再说,听爷爷祖爷爷的祖爷爷说,我们的祖奶奶梅娘的确是从凤凰墩嫁到乌鸦岭的。可不管如何,祖奶奶梅娘的巧手虽能烧出比现代还硬的城砖,可她毕境是属于远古的,而梅香却是充满想像,青春而又美丽的现代人,她的巧手能码砖坯,就应该也能数钱、算账。
我庆幸自己没有写信给梅香,其实除了和她在一起谈故事快乐之外,我真的可能就没曾喜欢过梅香,也许赵六的出现,让我感觉到梅香的好。
一切成为过去。
我只能在梦里想着梅香,还有我们的祖奶奶梅娘。
拉马王不姓拉,非姓马,姓王,专拉公马交配母马,为生。
乌鸦岭人爱养马,运送烧制的城砖,离不开马拉。
拉马王也爱养马,是公马。每隔两年,拉马王都会去一趟草原,拉回一匹健壮的公马。
拉马王歇脚几日,就拉着从草原上选回来的白公马,在乌鸦岭溜达。谁家有母马发情,拉马王准会及时拉马赶到。看着健壮的白公马跳上别人家的母马,拉马王很惬意,就觉得日夜兼程去草原,露宿在外吃的苦,值。在乌鸦岭方圆百里,有哪匹马,比得上自己从草原上拉回的白公马哟。
拦马王拉着种公马将乌鸦岭发情的母马跳完了,就拉马赶去龟墩或是凤凰墩。
春天是发情的季节,许多人家盼等着拉马王。拉马王一看到发情的母马,就激动,像拉着的公马一样激动。接过主人递来的钱,拉马王乐了,走老远,还回头望着那匹刚被白公马跳过的母马,笑出声来。心想,这拉马的行当真好,别人家的母马被自己的公马日了,还要掏出银钱答谢自己。
摸着钱,拉马王不由想到泗州城春香楼里的女人,想到她们,拉马王吐了一大口口水,砸进黄灰土里,好大一个坑。看着潮湿的坑,拉马王想,公马跳母马,是母的付钱,这男人睡女人,咋都公的掏钱呢?想到这,拉马王笑了,来这里的男人难到不晓得这个理?
拉马王没睡过女人,有几次拉马经过春香楼,看着那多雪白的女人,他涌上一种冲动,似发情的母马。可昂着头赶路的白公马,硬是拉走了他。
被白公马跳过的母马都生下健壮的小马驹,有小公马,也有小母马。看着岭上驰骋长大的小骏马,拉马王知道又该上趟草原了。
在拉马王的眼里,马是重感情的。乡亲们把马,看成是自家的人。马品种好,个才大,也有劲。大家都喜欢拉马王到很远的草原拉种公马回来。
拉马王喜欢去草原选种公马,自己干拉马这一行,就应该挑出最好的公马。每次拉马回来,听着别人夸种公马的健壮,拉马王的心就激动,那种激动,不同与他看公马跳母马时的激动。就是这一次次激动,激励着拉马王不远千里去草原。
乌鸦岭上的杏花开疯了,拉马王又拉着一匹白公马上岭。那朵白,像绽开的花朵,炫人眼哩。
拉马王刚到家,梅娘就找他,说家中的母马发情了。让他拉马去。
拉马王本不想去,他心疼白公马,跑了多远的路,还有那精力?
拉马王心里不乐意,可还是拉马去了。谁让是梅娘家的母马先发情呢?
梅娘是个寡妇,生活难哟。可粗布衣包裹的梅娘,长得白,比春香楼的女人还白。那团白,炫得拉马王眼疼。拉马王最爱拉公马跳梅娘家的母马了,每次,他都会激动,比公马还激动,那种激动的味道常让拉马王回味无穷。可拉马王一年只能激动一回,拉公马跳梅娘家的母马时,他总希望公马趴在母马屁股上,再长一点时间,可公马总让他失望,很快,就从母马屁股上软了下来。
拉马王真希望公马趴在母马身上许久,他和梅娘就这样激动的看着……
白公马还没到梅娘家,就闻到一股味儿,是母马身上飘来的味,那味儿,拉马王都熟悉。
梅娘家院里白母马嘶鸣了,它同样闻到了外面公马的气味。
一进院,白公马就硬拽着拉马王跑到白母马的身旁,两马亲舔,像久别的情人。
吻够,白公马腾起前腿,想跳上白母马的背,两次都没成功,母马体贴地向后调整下屁股,当白公马稳稳将前腿搭在白母马的后背上时,梅娘的脸,红透了。
看着转过身去的梅娘,拉马王心中憋了一年多的激动,又涌出来。心想,梅娘要不是寡妇,多好,寡妇门前事非多呀。想到这,拉马王就盼白公马趴在白母马的屁股上,一辈子,也不要下来。
尽兴,白公马还是落下前腿。
梅娘掏钱给拉马王,他不收。
拉马王拉着白公马,欲走,用力拉,白公马也不离开白母马。梅娘就说,不收钱,它不愿意呢。
拉马王只好象征性收了几文钱,拉起白公马,要走,可公马就是不挪腿。梅娘说,马都同意你留下来吃饭。
拉马王只好放开缰绳,坐下来。他喜欢吃梅娘烧的饭菜,香哟。往日,梅娘留拉马王吃饭,他总虚情假意说不,最后才拘谨地坐下来吃梅娘烧的菜。唯有今天,自己是有充分理由留下来,好好享受梅娘烧的饭。
吃饱,拉马王解开缰绳,拉走,可公马还是高昂着头,后退。拉马王有点生气了,只好套上缰绳,用马鞭狠劲抽,离开时,拉马王和梅娘看到白公马的眼里有泪流。
有母马发情,主人来喊拉马王。去后,白公马却对发情的母马看也不看。拉马王鞭抽,白公马也不跳,急了,就会对着梅娘家的方向,嘶叫,似哭。
拉马王心软了。回家,白公马不吃草,不喝水,眼里还有泪。
拉马王知道马重感情,可哪能跳一次,就不忘呢?少见。只好再拉白公马去梅娘家。白公马见了白母马,昂起来,一下精神起来。
梅娘也说,白公马走后,白母马不吃一口草料,眼里也有泪流。
看着白公马和白母马耳鬓厮磨,拉马王感觉咽喉发干,梅娘烧的菜确实太诱人了,他吃多了,非常的口渴。
拉马王想喝水,就望着水缸。梅娘端着瓢水,正向他走过来。他迎了上去,瓢里的水洒在梅娘的手上,可拉马王摸着潮湿的手,却烫人。
梅娘洒了瓢里的水,羞红了脸,看了眼空瓢壳儿,拉马王更渴了,喉咙处窜着火苗儿,头如公马一样在梅娘的怀里厮磨着,梅娘用瓢儿推着拉马王的头,低低的嘶鸣着……
梅娘嘴里发出的低低嘶鸣声,一下激起了拉马王去草原拉公马的冲动,他双手如挑选公马一样熟悉而又陌生的扶摸着。梅娘感觉身子像是被开水烫着的白粉条,慢慢软了,手中的瓢儿,都握不住,啪地掉落地上。
梅娘顺着声音却看到了白公马和白母马,正立在马棚里,瞪着四只眼睛看着他们。梅娘的脸,瞬间更红了,如火,她仿佛就这一瞬间,软软的身体被那团红,烤得坚硬,她使出全身力气推开拉马王,迅速整好衣衫说,它们在看着哩!
望着那两朵炫眼的白,拉马王飞快捡起地上的瓢儿,装满一瓢水,仰起头,喝个光,随后伸手,狠狠打下嘴巴骂,俺他娘咋连马都不如呢……
拉马王骂自己活得不如马,可现实生活中的我,活得又如何哟,拉马王至少还有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而我心中仅有的一点激情,全被干枯的大豆叶子覆盖得严严实实。
开始收大豆了,我已经不去窑厂拖砖了。也有段日子没有听到有关梅香的消息。听到梅香的名字,是因为她奶奶去世了。
梅香的奶奶是在这个金秋的十月走的,那时满地的黄豆,圆溜溜的鼓,听人说,奶奶走时,一直说对不住梅香,旁边的梅香哭成个泪人儿。奶奶出殡,梅香请人扎了轿车、洋房、女佣、别墅等许多纸物。八辆黑轿车,一字排开,护送着奶奶。看着哭成泪人的梅香,乡亲们夸奶奶有这么孝顺的孙女,这辈子白没疼养梅香。
当唢呐响遍乌鸦岭时,我正在上撅腚割大豆。听着远处传来的哀乐声,我有了想哭的冲动。(15758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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