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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坏三回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虞坏三并不是在太阳落山或夜深人静后,才从镇上的小旅馆里像做贼一样悄悄蹩进虞家湾。让虞家湾人难以置信的是,虞坏三这次还带着老婆和孩子在大白天里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地回来了。他们怎么就那么心安理得毫无顾忌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虞家湾呢?哦,虞老爹死了,虞老奶也死了,虞老爹虞老奶死了也就没人再拿着铁叉拿着菜刀追着喊着要把虞坏三剁成肉酱了,虞老爹虞老奶的几个儿子也都是抱孙子和快抱孙子的人了,哪还管得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况且自己的兄弟也已经走了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丑闻懒得再提哩。
我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些时,我正在和虞志刚他们单位的领导在一家叫做“一缕炊烟”的饭店吃饭,包间很嘈杂,我只好起身到外面去接听。
母亲说,虞坏三这次回来是准备要回自家土地的,可能要在虞家湾住上一段日子。你大(方言,即父亲)后天打算歇一天工,请虞坏三一家聚聚,说起来他也是你大的堂弟,我跟你大刚出去打工那会儿又帮过我们,如今,他们一家决定回来了,在虞家湾又没什么亲戚,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请他们一家聚聚的。到时你若有空就回来一趟,也陪你三叔喝两杯?
好好的大城市不待,怎么想起来回农村要地种?我有些不解地说,他们一家在南京都生活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怎么想起来回老家种地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人老了,总要落叶归根的!更何况,你以为大城市就那么好待的?
他们一家离开虞家湾都二十多年了,还能要回地么?我不无担心地问,再说了,虞志刚的几个叔叔会就此善罢甘休么?不会再找他麻烦?
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虞志刚的爷爷奶奶也都死几年了,他的几个叔叔也都开始抱孙子当爷爷了,谁还会像虞志刚的爷爷奶奶那样对虞坏三恨之入骨呢?现在也怕只有虞志刚一个人了吧?可他毕竟也结婚成家有了孩子,经你介绍,现如今又在政府机关做事,估计是不会乱来的。只是,如今的土地越来越值钱了,不知道虞坏三还能不能找回他们家那几亩地?母亲在电话里感叹说,现在的虞家湾变化真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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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虞坏三不仅是我的堂叔,也是虞志刚的堂叔。听村里老人讲,我大和虞志刚的大跟虞坏三是同一个曾祖父。事实上,虞家湾所有姓虞的都有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因此,二十多年前,发生在虞坏三和虞志刚母亲刘艳梅身上的那件事,无异于一枚定时炸弹,炸响了整个虞家湾,几乎所有的虞家湾人都难以接受和相信这是真的。
虞坏三的真名叫虞槐山,因为年轻时干了不少让虞家湾人生厌的事,排行又是老三,因此,村里人取“虞槐山”的谐音送了一个“虞坏三”的绰号给他,并且就此在虞家湾村流传开来,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的真名。
和虞家湾很多人一样,起初虞槐山也很善良和淳朴,小时候遇到上了年纪的老人推独轮车去磨面也会主动上前帮一把;打雷要下雨了也会操起木锨帮晒场的人家抢收粮食……人之初,性本善,没有哪一个恶人是从娘胎里生出来就坏的,虞槐山也不例外。虞槐山学坏是在他父母去世以后。那一年,虞槐山才十二岁,十二岁的虞槐山毕竟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别人照顾和教育。但是,虞槐山的大哥二哥整天为生计奔波劳碌,根本就没时间和精力去管虞槐山,在那个艰难的年代,能给虞槐山一口饭吃就算很不错了。没人管教的虞槐山像一头脱缰的野马,整天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闲逛,饿了就跳进菜园里摘一颗香瓜或西红柿吃,也不管那是谁家的菜园,只要看到菜园里有能吃的东西,便跳进去摘下来用衣袖抹一把就往嘴里塞,哪怕是一个刚露头的茄子或黄瓜他也毫不犹豫地摘下来充饥。不仅如此,他还去掏别人家鸡窝里的鸡蛋,顺手牵羊偷走了人家刚买的一把镰刀和木锨……渐渐地,虞家湾人再说起虞槐山时就不再叫他真名了,而是直接称呼他“虞坏三”。起初人们只在背地里叫,没过多久虞家湾人也就不再藏着掖着,而是当着虞槐山的面也这么叫了。虞槐山却并不计较,名字嘛,和外号一样,只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已,古代名人还有字和号呢,有名有号说明我虞槐山不是一般的人,想一想,虞家湾有几个人是有名有号的呀?虞槐山上过几年学,知道古代名人除了姓名外大多还有个号和字什么的。然而,虞坏三的大哥二哥却给急坏了,眼看着弟弟都二十好几了,连个上门说亲的人都找不到。虞坏三这才意识到外号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有多大,但虞家湾人叫了十几年已经很难再改口了,更何况一个人的名声不是别人改口就能随便更正过来的。
其实,媒婆不愿上门说亲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虞坏三这个外号有多难听,也不是虞坏三到底有多坏,而是虞坏三一无所有。别人家再穷至少还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可虞坏三有什么呢?他一直跟大哥二哥过,连属于自己的一间茅草屋都没有,你让人家姑娘嫁过来住哪呀?总不能跟哥哥嫂嫂一起过吧?一天两天可以,一个月两个月也可能没问题,但时间一久,妯娌之间能少得了磕磕绊绊吗?所以,当虞坏三的哥哥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开始想办法给弟弟盖房了。虞家湾北岸的三排村庄老宅基地都已经用完,虞坏三的哥哥就在虞家湾南岸的自留地里新开辟了一处宅基地,又从虞家湾河底挑了不少泥土把宅基地垫高,为虞坏三盖了两间低矮的瓦房,房子面朝东,顺便又在北面的屋檐下搭了一个茅草屋,屋里砌了一口锅。就这样,虞坏三不但有了睡觉的地方而且有了做饭的锅屋,虽然家徒四壁,但总算有自己的家了。
新房盖好后,大哥二哥又几乎花光家里所有积蓄,从邻村一个亲戚那里帮虞坏三“讨”了一个贵州媳妇。但是,好景不长,贵州媳妇和虞坏三生活不到一年就跑了。
那是中秋节的晚上,月光照耀下的玉米地似乎比白天还要明亮,晚风习习,没有了白天的燥热,虞坏三便想多掰几行玉米,不知不觉就干到了九点钟。说好了让贵州媳妇回家弄几块月饼和糖饼过来充饥,可左等右等仍不见媳妇回来,虞坏三有点慌了,莫不是媳妇跑了吧?听说邻村的几个光棍从云南、贵州、四川买来的老婆,大多趁夜里或家里没人时跑了。想到这儿,虞坏三心里一惊,背上瞬间冷汗涔涔,赶紧披起一件放在地头的外套往家里跑。到家里一看,虞坏三傻眼了,房门没锁,屋里空荡荡的,厨房的土灶也是冷的。虞坏三再打开衣橱和箱子,结婚时帮老婆买的几件新衣服都不见了,箱子底仅有的几百块钱也不见了。虞坏三几乎带着哭腔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大哥二哥家,一边跑一边哭喊着,哥啊,我老婆跑了……老婆跑了……正在房门前剥玉米的大哥二哥远远地听到三弟的哭喊声也慌了神,立即扔下手中的玉米棒,狼嚎般唤醒左邻右舍帮忙四处寻找。然而,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圆圆的月亮已经西斜到了树梢上,仍不见贵州媳妇的影子。气急败坏的虞坏三和大哥二哥天没亮就一起来到了邻村的亲戚家,亲戚也是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地带着虞家三兄弟又来到了媒人家,可媒人家大门紧锁,而且锁已生锈,似乎已很久没有回家了。虞坏三看到门前有一口水缸,气呼呼地搬来一块石头狠狠地朝水缸砸去,伴随着一声巨响,从水缸里跳出一只青蛙,墨绿色的水立即四处流淌,水已发酸,透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亲戚无辜地说,这都快一年了,怎么早不跑晚不跑偏偏要在八月十五这晚跑了呢?不成心给人添堵吗?以后这八月十五还怎么过呀?虞家三兄弟斜了一眼亲戚说,谁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亲戚在后面直跺脚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哇!虞坏三,你他妈打一辈子光棍也不管我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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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请虞坏三那天恰好周末,我便带着妻儿一起回了趟虞家湾。从楚城市区驾车到虞家湾不到一个钟头,但我已经大半年没回去过了。自从通往楚城的一级公路从虞家湾穿境而过,近几年来,虞家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从省道通往虞家湾村庄的羊肠小道被拓宽成十多米的水泥路,并美其名曰富康大道。大道两旁的农田和村庄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厂房和高楼小区,有服装厂、电子厂、玩具厂,小区叫虞家湾富康小区。为加快虞家湾的发展,镇政府也从老街搬到了虞家湾小区后面,如今,派出所、医院、商场等配套设施都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
和许多地方的经济发展一样,虞家湾在征地拆迁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些阻挠,并且被很多媒体和网站曝光过,内容无非是非法圈地千余亩、违规建设“小产权”房以及在强行征地过程中如何召集社会闲散人员打伤村民等。作为虞家湾土生土长的记者,自然有乡邻通过我的父母找到我,让我帮他们主持公道,曝光镇政府的违规行为,从而还他们土地。在老家人眼里,记者是见官大一级的人物,见到镇长你就是县长,见到县长你就是市长,更何况我还在市区工作,经常跟随市长到处视察开会,报道一些市长的活动呢?但他们不了解,我只是报社的一名合同记者,而且是政府部门主管的党报记者,每天所写的内容只能是宣传主流思想的正面报道,因此,对于乡邻的求助我只能是爱莫能助、婉言拒绝,也管不了他们背地里如何骂我了,说我一阔脸就变也好,骂我忘恩负义也罢,我只能抱以歉疚的一笑。
车到富康大道,电台正在播放邓丽君的《又见炊烟》,伴随邓丽君清新柔美的歌声是电台主持人的解说。今年是台湾歌星邓丽君诞辰60周年,很多媒体都在开展相关的纪念活动。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然而,环顾四周哪里还有炊烟的影子?昔日的农家土灶早已被液化气所取代,路两旁全都是新建的小区、工厂和乱糟糟的工地,很难再寻找到往日的田园风光了。
到家推开院门,父亲正坐在院子里杀鸡宰鱼,母亲在厨房烧水洗碗洗碟洗菜。见我和妻子没大没小的一口一个“虞坏三”,便有些生气地说,待会儿虞坏三一家来了可不能这么叫了,得叫三爷三娘。我说,我们脑子又没进水,还能当面直呼他外号啊。母亲说,我怕你没心没肺的说习惯了,待会儿改不了脱口而出。我妻子听了感觉有道理,便改口说,三爷家几个小孩呀?我母亲说,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待会见面你就知道了,大女儿虞小云还跟华军同学呢。妻子朝我眨了眨眼问,跟虞华军是不是还青梅竹马呀?母亲一边洗菜一边笑道,这个呀,你还得问虞华军自己。妻子总嘲笑我认识她以前没谈过恋爱,现在不正是反击她的一个好机会吗?于是,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说,你不是一直说我没谈过恋爱吗?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谈恋爱了,只不过没告诉你罢了。妻子说,那你说来听听呗。现在不行,我和虞小云的故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得清的。妻子不屑一顾地说,切,你能有什么故事?不就是过家家捉迷藏那一类的儿戏吗?跟谁没玩过似的,说不定人家虞小云早忘了呢?
正说着,院子外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我父亲喊了声:“华军他妈,槐山一家来了!”便扔下手里的活儿朝院门走去。我和妻也走出厨房跟虞坏三和刘艳梅打招呼。几年不见,虞坏三和我父亲一样也老了许多,刚过了花甲之年,不仅头发全白了,背也开始微驼,虽然生活在大城市,但脸上的沟沟坎坎同样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辛酸,让人难免感伤岁月的无情。
寒暄过后,虞坏三抱起我儿子说,上次见到虞华军还是个毛头小子,一转眼,虞华军儿子都这么大了。
我说,上次见面时我还在南京上学呢,周末没事到您家吃过一次饭,现在我都工作十年了。
虞坏三感叹道,真是时光不饶人呐,我们都老咯。
那还有不老的,小云都出门好几年了,我记得小云刚出门时华军才毕业,还在到处找工作呢。说完,我母亲抬头环顾了一圈院子,问道,小云一家今天没来?
刘艳梅说,有别的事情,一家三口去县里了。
父亲问虞坏三,还住在镇上的小旅馆里?
虞坏三摇了摇头说,不了,住到孩子他舅舅家了。
父亲又问,这次回来不打算再离开虞家湾了?
虞坏三叹口气说,看情况吧,要回地就不走了,要不回地还得回南京。
我母亲说,这么多年在外,也真难为你们俩了,好在孩子都大了,以后该嫁人的嫁人该成家的成家,也用不着你们再操心了。
孩子有孩子的活法,以后能混什么样就什么样,我们也操不了那么多心,能把他们养大已经很不容易了。虽然这么说,但虞坏三的眼里还是有一丝亮光闪过。
冷菜都是从虞家湾小区的超市买来现成的,有素杂、变蛋、花生米、酱牛肉、卤猪头肉和冷拌黄瓜。妻和母亲在厨房炒菜,我到堂屋陪父亲和虞坏三他们喝酒。三杯酒下肚,一向不善言辞的父亲话也多了起来。提起二十多年前,他和母亲一起去南京打工时虞坏三一家提供的帮助,父亲眼圈都红了。
“那时候我们刚到南京,我和你妈出了车站,那真是两眼一抹黑啊,不知道晚上要住哪,更不知道白天要去哪儿找活干,都亏了你三爷及时出现。那时候,你三爷三娘还在车站附近摊煎饼卖,我和你妈就是闻着煎饼的香味找到你三爷三娘的。找到你三爷三娘后,不仅晚上住的地方有着落了,而且第二天找到了活干。和你三爷一家合租房子的人正好是附近工地上的包工头,又是老乡,问我会不会瓦工,我说我十五六岁就跟人学盖房了,别的本事没有,就会使瓦刀。那包工头二话没说就让我第二天跟他去干活,并且还安排你妈到工地上做饭。你看这三间大瓦房,都是那两年苦来的钱盖起来的,可惜很快就要拆了。
听父亲说完,虞坏三笑道,那时候,我和刘艳梅还以为你是老家人派来抓我们的呢?看到家乡人既感到亲切又提心吊胆的,担心你回去了,会把我们的住处告诉给虞小云的爷爷奶奶,后来才知道我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父亲拿过一瓶酒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又给虞坏三的酒杯倒上说,说来说去都是虞家湾人,又都亲戚到底的,你让我们帮谁啊?只能两头都不帮,装糊涂啥也不知道。
虞坏三也喝高了,不仅话多起来,连说话内容也文绉绉的:虽然之前我也偷偷地回来过几次,但这一次的感觉与以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华军上过大学应该懂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当我走在虞家湾村头的小路上,看到太阳西斜有一两家炊烟从树梢上袅袅升起时,我心里那个激动啊,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多么亲切、多么熟悉的画面啊!
我说,大概这就叫“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吧?
虞坏三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记者,一句话就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啰哩啰嗦了半天也抵不上你这一句。但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见炊烟会那么感动吗?那是因为我和你三娘刚离开虞家湾时,村头的大喇叭里整天都在播放邓丽君的《又见炊烟》,后来,我还让孩子把我的手机铃声也设置成了这首歌呢。
虞坏三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手机说,你们听——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伴随着邓丽君甜美柔和的歌声,我发现虞坏三的眼里有液体在蠕动,赶紧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三爷,我敬你!
虞坏三端起酒一饮而尽说,这次回来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地,把我们二十多年前失去的土地要回来,种不种、给谁家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但我们的地必须得还给我们。华军,你在报社工作,懂的政策也多,你说像我们这种情况还能要回地吗?
二十多年了,不管是县里还是乡里的领导都换了一茬又一茬,更何况今非昔比,土地比黄金还贵?谁能保证把地要回来呢?我只有安慰他说,你们一家虽然离开了虞家湾快三十年,但一家人的户口没有迁走,只要户口还在虞家湾,虞家湾就应该有你们的自留地,即便不给你们土地也应该把征地的补偿金还给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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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年,因为得了肝炎而被迫留级,在虞家湾小学又复读了一年。事实上,我期末考试的成绩并不差,因为那时候我母亲还在虞家湾小学做编外教师,临时教语文和思想政治,所以在我治病期间功课一直没有落下。通过父母说情,九月开学时校长已经答应让我升二年级,并且给我发了二年级的新课本,然而,开学后不久,班主任找到校长和我母亲说,虞华军的功课总跟不上其他同学,我看还是留一级比较合适,毕竟一年级只读了半学期。我本来入学就晚,如今又要读两年一年级,尽管我母亲很不情愿,低声下气地再三恳求校长不要让我留级,但是校长最终表示爱莫能助。于是,我和刚从幼儿园升到一年级的虞小云成了同班同学。那时候,我们虞家湾小学还没有正规的课桌,所谓的课桌全都是学生自带的板凳,因为虞小云从家里带了一条长板凳,而我家又没有像样的板凳可带,我和虞小云自然而然又成了同桌。作为回报我每天放学后都会和虞小云一起做功课,有时候她到我家,有时候我去她家,虞小云不会的题目我会很仗义地帮她做完,做完作业大人还没喊吃饭的话,我们还会玩一会儿过家家、捉迷藏之类的游戏。
然而,我和虞小云两小无猜的童年时光只持续了大半年。过完年后开学不久,有一天傍晚放学,我和虞小云刚走出小学大门,虞小云的母亲刘艳梅便急匆匆地冲了过来,拉起虞小云的手慌里慌张径直往家里赶。那一天,我和虞小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一起做作业,第二天,虞小云也没来上课,第三天没来,第四天还没来……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和虞小云说声“再见”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事发后,我母亲分析说,发生这样的事似乎一点都不奇怪。
虞坏三的新房盖起来不久,在他家对面也新盖了两间瓦房,房子朝西,房门和虞坏三家的面对面,房主不是别人,是虞家湾另一个排行老三的虞庆喜。虞庆喜弟兄四个,上面两个哥哥结婚成家后早已和父母分出去单过,只有虞庆喜结婚六七年了仍还跟着父母一起生活,住在老宅子上。不是虞庆喜夫妇不想分家,而是虞家湾村的老宅基地都用完了,他不想带头开辟一块新的宅基地,怕孤门独院的不安全,虞庆喜常年在外地的煤矿上打工,留下老婆孩子孤儿寡母的他不放心。这下好了,有了虞坏三一家做邻居,最起码还互相有个照应。而此时他的弟弟老四也开始托媒人找对象,用不了多久就要结婚的,自己还好意思霸占着老房子不走吗?
然而,虞庆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是在将老婆和孩子送入虎口。用我母亲的话说,虞庆喜分家后反而给刘艳梅和虞坏三两人创造了机会。虞庆喜常年在矿上挖煤,一年四季也难得回家几趟,这让三十岁出头的刘艳梅如何忍受得了呢?去年秋天,虞坏三刚跑了老婆,尝到女人滋味的虞坏三自然也是心里痒痒的耐不住寂寞。而那时候他们两家的院墙都是用树枝和草垛围起来的,谁家中午和晚上做了什么饭菜对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夜里有人起来小便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两家的前面是一片麦地,后面是虞家湾河,河的北岸是一片菜园,菜园的北面才有一排村庄,又和村头的小路隔着一块鱼塘,在这样的世外桃源,虞坏三难免会想入非非。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更何况他们俩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呢?
那是一个梅雨天,雨不大,但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虞坏三的心也扑通扑通跳了一整天。从吃完早饭开始,一直到暮野四合,他一直在不停地观察刘艳梅家里的动静,时而坐立不安,时而来回走动,时而摩拳擦掌……有那么几次,他发现刘艳梅的目光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投射过来,和他的目光瞬间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心底痒痒的酥酥的像触电一般。尽管如此,他仍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冒雨冲进刘艳梅家,进她家后又该说些什么做什么,哪怕是借一样东西也行。就说家里没盐了,雨太大没法出去买?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快一天没吃东西了,而此时,对面的刘艳梅正弓着腰撅起浑圆的屁股在擀面条……虞坏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冒雨冲到了刘艳梅家,结结巴巴地说,家里没、没盐了,来借点盐。刘艳梅像预先知道了似的,一点也不惊慌地继续擀面条说,锅台边上的罐子里呢,要多少自己拿。然而,看着刘艳梅撅起的浑圆的屁股,虞坏三一时呆立在那儿竟不知所措,突然,越来越大的雨声和完全黑透的夜色让虞坏三胆子壮大了几倍,浑身的血往上涌,他猛地从后背抱起刘艳梅往里屋走……
虞坏三自己也难以相信事情会发展得如此顺利,刘艳梅在半推半就中吹灭了柴油灯,事后不仅没有哭喊打闹,而且还留虞坏三吃了面条才走。虞坏三和刘艳梅的感情持续升温,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带着刘艳梅和她的女儿虞小云私奔了!
消息像一颗定时炸弹在虞家湾的上空炸开了锅。羞愤难当的虞老爹和虞老奶砸坏了虞坏三家的门锁,整天守在他家里,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和铁叉,嘴里不停地骂着,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将这个害天理的虞坏三碎尸万段。
那一年,虞小云的弟弟虞志刚不满三岁,一直生活在爷爷奶奶家,不知道是虞坏三和刘艳梅事先准备不足还是压根就忘了虞志刚,就在他们带着虞小云私奔时竟把虞志刚给落下了。为此,刘艳梅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天没亮,虞坏三咬咬牙说,豁出去了,我这就回虞家湾想办法把虞志刚给带来。
那天早上天蒙蒙亮,虞坏三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一样,悄悄蹩进了虞老爹虞老奶家的西巷子口,焦急地等待着虞志刚能够独自走出来。虞坏三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虞志刚,却等到了虞志刚的爷爷。虞老爹开门后发现有个人一大清早鬼鬼祟祟躲在自家门口,便悄悄折了回去,操起门后的一把铁叉猛地追了出来。虞坏三见情况不妙,立即撒腿就跑,本以为虞老爹上了年纪,追上一段路便会放弃,哪曾想上了火的虞老爹着了魔般对虞坏三穷追不舍。那天早上,我正在河边的菜园里拉屎,远远地就看见虞坏三像丢了魂似的败兵从绿油油的麦田向河边跑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虞老爹的铁叉箭一般射向虞坏三时,虞坏三来了个百米冲刺,猛地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不知游向了何处。我清楚地看见,只差那么一丁点,那铁叉就刺到虞坏三的脚后跟了。
当天,虞志刚被转移到他大爷家,由几个堂姐负责看护,渐渐地,虞坏三和刘艳梅也就断了抢回虞志刚的念头。
虞志刚的母亲刘艳梅和虞坏三私奔后,父亲虞庆喜特意请假从淮北的煤矿上回来过一次,但是该找的地方虞庆喜都找过了,该去的地方他也去过了,包括虞志刚的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家,就是没有刘艳梅和虞坏三的影子。
事已至此,虞庆喜也感到无能为力,他只得安慰二老说,这几年先赚点钱,等攒够了钱再给小刚找个后妈吧。虞老爹虞老奶觉得自己没看好儿媳妇,很对不住儿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唉声叹气骂虞坏三这个害天理的,说起来虞家湾所有姓虞的都同一个祖宗,他虞坏三怎么能干出这种败坏族风的事情呢?虞庆喜倒没显得过多伤心,安慰过父母又来到大哥二哥家里,请求大哥二哥帮忙照看好虞志刚便回到了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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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坏三找地遭到了想象中的推诿扯皮。镇政府在筹建居民集中居住区时,成立了一家叫虞家湾实业公司的企业,企业租赁虞家湾土地大约有一千亩,其中600亩以每亩每年800元的价格租赁,租期共20年,另外几百亩以每亩1.8万元买断20年。虞坏三四处打听得知,他家的三亩多责任田和六分宅基地是以每亩1.8万元被买断的,20年共卖了7万多块钱,但土地究竟是谁卖掉的?这7万元钱当时又被谁领取了却成了疑云。
虞坏三找到村支部,新来的大学生村官给他倒了杯水说,村里的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我们压根就不知道虞家湾还有个村民叫虞槐山的,这事你最好去找当年的老支部书记问问,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哪一块地是你家的。
几经周折,虞坏三找到老书记在县城的新家,刚敲开门就被泼了一盆冷水,老书记干咳了几声,指着虞坏三的鼻子骂道,虞坏三,你他妈的当年拐卖妇女儿童,我没让公安机关抓你就算对你大恩大德了,你他妈竟还敢回来要地?
虞坏三说,老书记,您也别唬我了,我要真犯法了,公安能不抓我?
老书记更生气了,我唬你?不信把虞庆喜的几个弟兄请来问问?
虽然明知自己没有犯法,但却做了败坏族风的事情,虞庆喜的三个弟兄若被老书记挑唆发起狠来,把自己揍个半死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想着,虞坏三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就软了下去:“我也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才想回村里要亩把地种种,另外盖两间瓦房,最起码死后能有个地方埋哩。”
老书记说,你想得倒美,我还想找个地方埋自己呢?可上哪儿找去?
虞坏三懦弱着说,我那卖地的补偿款最起码该还我吧。
补偿款?什么补偿款?虞坏三你想钱想疯了吧?老书记突然再次恼怒起来,指着门外说,我早已经不是什么书记了,你要地也好要补偿款也罢,都与我无关,要去你去镇政府要,不要在我家里影响我休息。
虞坏三站在客厅赖着不走,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不走的理由,于是,像一桩枯树桩站在那一动不动。
老书记无奈地叹息一声道,哎——实话告诉你吧,自从你和刘艳梅离开虞家湾后,你们家地一直有虞志刚的爷爷奶奶耕种,征地补偿款最后也被他们几个儿子拿去了,要地要钱你都应该去找他们,怎么能赖在我这里呢?
虞坏三苦笑道,我找他们去要?那不是自讨苦吃么!他们哪个会搭理我呢?
老书记一脸无辜地说,他们不搭理你我也没得办法哩,是吧?你还是回去吧,赖在我家里算怎么回事呢?你好歹也是在大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怎么就那么不懂事理哩?我现在又不是村支部书记,找我能有什么用?
虞坏三只得悻悻地离开。离开县城后,虞坏三直接来到了我家,向我父母咨询怎么样才能把地找回来。有关土地和小城镇建设的政策,我父母虽然也懂得一点,但像虞坏三这种情况他们从来没遇到过,一时也难以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于是,他们又打电话给我。
母亲在电话里分析说,虞坏三家的土地一直以来确实有虞志刚的爷爷奶奶耕种,但在几年前搞小城镇建设镇政府征地的时候,村里已经把那几亩地收回充公了,征地补偿款很有可能被当时村里的几个干部分了。
我打断母亲说,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最好不要乱说。
母亲说,很简单,老村支书既然说补偿款被虞志刚的爷爷奶奶领取了,那么就要拿出相关的字据,当时是谁发的钱?谁领的钱?领钱时摁了手指印没有?存根在哪里?这些很明了的事情一查就清楚。
我母亲不愧做了几年小学教师,分析问题来头头是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找晚报的同事去采访一下。说完,我刚要挂断电话,母亲急切地说,这几天刘艳梅又来找我了,他说你和小刚(虞志刚)关系不错,务必请你帮忙找小刚谈一谈,想办法让刘艳梅见一见小刚和小刚的儿子。刘艳梅每次来都哭着说做梦都想抱一抱自己的亲孙子。
我说,这是虞志刚的私事,我们这些外人不大好搀和吧?再说了,刘艳梅之前又不是没找过小刚,她哪一次回虞家湾不千方百计想见一面小刚?可结果呢?还不是都被小刚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还当着她的面直呼其名,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妈早就死了。
那是以前,那时候的小刚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自己的主见,又必须听他几个叔的话,现在不一样了,小刚已经工作了,而且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也做了父亲,又独自在外地安了家,应该能体会到做父母的心情,应该有他自己的想法了!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只能说试试看了。对于虞志刚,我们虽然都工作生活在楚城,但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只有在我去他们单位采访的时候,才偶尔聚一下。同为房奴,我们都在为生活而四处奔波劳碌,偶尔在网上聊聊天,也都是工作和孩子的事情,很少触及情感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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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志刚比我小五岁,因为他的亲堂哥和我是小学同学,而且放学后我们也几乎形影不离,所以,虞志刚很小的时候就成了我们的跟屁虫。那时候,我们一起去村后的麦田里放风筝,到已经干涸的虞家湾挖地道,玩一种叫做地道战的游戏,夏天又一起到涨满河水的虞家湾游泳、摸鱼,还一起骑自行车去县城,在县城一家商店里玩了一下午的电子游戏……直到我们初中毕业,各自上了不同的高中才渐渐断了联系,只有每年过年回家才能小聚一次,但这些年来连这样的小聚都成了奢望,虞志刚的堂哥考研去了北京;我师范毕业后回到故乡,应聘进地级市楚城日报做了一名记者;而虞志刚则勉强读完高中便外出打工了。
在一次公安机关召开的年终工作会议上,宣传处长问我有没有什么亲戚或朋友会写文章的,他们正在招聘一名宣传报道员。思来想去能写能画的朋友倒不少,但他们不是公务员就是有编制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哪个愿意去做临时工呢,还得从头再来。看来只能在我老家的亲戚中找了,我打电话给母亲,问虞家湾有没有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的,公安局正在招人,只要能写能画就行。母亲说,把虞志刚介绍去吧。我说,虞志刚高中毕业未必能干啊。母亲说,但他好学上进啊,还在《扬子晚报》上发表过文章呢。我说,那好吧,你把我手机号码给他,让他直接来楚城找我。
第二天下午,虞志刚站在报社的楼下用报刊亭的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说,华哥,我虞志刚啊,已经到报社门口了,但门卫不让进。我下楼去接,多年不见,记忆中的“跟屁虫”已经变成了带有一丝忧郁气质的帅气小伙。我说,发表你文章的样报都带了么?虞志刚拉开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说,都在这了,没几篇。我说,走,带你去公安局。到了公安局,负责招聘的民警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只是淡淡地说,先试用三个月看看吧。
虞志刚没有让我失望,在试用的头两个月里就已经超额完成了上稿任务,这其中当然有我的帮助,但更多的还是虞志刚自己的勤奋努力和好学上进,如果虞志刚的稿子写得不好或太烂,就算我再怎么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在我的建议下,虞志刚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参加成人高考,三年后不但拿到了大专文凭而且娶了一个楚城女孩。女孩叫王欣悦,在我们报社排版室工作,和虞志刚同一年出生,以前经人介绍相过几次亲,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拖就是几年。那天,我去排版室编辑报纸,无意中听到排版室的几个女人在一起聊天,说这次给王欣悦介绍的对象又没有看中,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我打印好一份样报说,王欣悦没有对象吗?几个女人说,哪有啊,你要有适合的朋友就给她介绍啊?我当时就想到了虞志刚,虽然虞志刚条件很一般,但是,虞志刚外敛内修、好学上进、为人稳重,和王欣悦这样漂亮大方的女孩结合应该会彼此互补和珍惜。于是,我把虞志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看好,理由是王欣悦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而虞志刚是农村人,无论家庭背景还是个人情况都悬殊太大,两人在一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说,在他们还没见面之前不要搞有罪推定好不好?就是,就是,不管结果怎么样先看看再说嘛,几个持中间态度的女人附和我说。
相亲地点定在楚街一家饭店,王欣悦由排版室的另一名女孩陪同,我负责请客。那顿晚餐大家吃得很开心,毕竟每个人的工作都和新闻相关,所以,整顿饭吃下来,大家聊得很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九点。走出饭店,我提议不早了,让虞志刚送王欣悦回家,没想到王欣悦欣然应允。他们俩走后,陪同王欣悦来的那个女孩说,看来有戏了,不过,你这个堂弟确实比你帅气多了。我耸耸肩说,那又怎样?我都孩子他爸了。
王欣悦的父母在见过虞志刚后,倒也没表示过多反对,只提出一条要求,那就是必须在楚城市区买套房子,王欣悦有个哥哥,他们不需要上门女婿。几年前,楚城的房价还没疯涨到现在那么高,虞志刚的三个爷每家拿出一万,加上虞志刚工作后自己的一点存款,很快便凑齐了首付款,在楚城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居室,从此在楚城安家落户。
如今,虞志刚的儿子快一周岁了,小家伙吸取爸爸妈妈两个人的优点,长得非常帅气可爱。无论虞志刚和王欣悦把儿子带到哪里,都会吸引很多路人尤其是妈妈奶奶们的关注,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抱一抱亲一亲。虞志刚每月工资用来还银行房贷还能剩点,加上王欣悦的工资恰好够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虽然生活一点都不宽裕,但虞志刚感觉自己很幸福。只要领导不通知加班,虞志刚几乎每天下班后都准时回家,生活基本上是两点一线,即在单位和家里来回穿梭,偶尔脱离一次轨道来到第三点,也是和同事朋友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谈一谈生活琐事和幸福的人生感受,几乎从不聊国家大事和个人理想抱负。用虞志刚自己的话说:“每天干完工作后,回到家里带儿子下楼逛逛,闲来无事,相约三五个好友聚到一块喝喝小酒吹吹牛,有吃有喝有穿有住的,除了房贷又没什么其它压力,还有谁过得比咱悠闲自在的呢?”只要每天到家看到儿子挥舞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挣脱他妈妈的怀抱,欢快地向自己扑来,这几乎是虞志刚每天最快乐也最有成就感的一刻,一点也不亚于文章见报给他带来的兴奋和喜悦。
性格偏静又不喜欢应酬的虞志刚喜欢这种安宁恬谧的日子,每天下班后第一时间便赶回家带儿子下楼玩。每逢周末或节假日,虞志刚也几乎都把时间留给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逛公园逛超市,看着帅气可爱的儿子欢快地奔跑在公园的羊肠小道上,一种别样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便会渐渐溢满心头!
但是,虞志刚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那就是每当在小区或公园里看到爷爷奶奶们带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其乐融融地玩耍时,心里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自己的身世,继而会痛恨地骂几句刘艳梅,这几乎成为他心头永远也解不开的结。自他记事起,他就直呼母亲的名字,从没喊过一句“妈妈!”也从来不知道喊一句“妈妈”是什么滋味。他现在当然不是为自己伤心难过,自己伤心难过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只是替自己的儿子感到难过,看到别的小孩都有爷爷奶奶心疼,唯独自己帅气可爱的儿子没有爷爷奶奶疼他,心里能不难受么?
虞志刚心里越难受就越痛恨那个叫刘艳梅的女人。
6
几天后,晚报资深记者老徐陪同虞坏三一起找地。那天上午,他们直接来到了镇政府,一位自称姓王的副镇长接待了他们。王副镇长问虞坏三什么时候离开的虞家湾?在南京生活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回来了呢?是不是被家乡喜人的发展和创业环境感动了,所以想回来创业?王副镇长一连串的问话以及表现出的过渡热情让虞坏三一时不知所措,手捧一次性水杯呆呆地坐在那儿竟把事先想好的台词全忘了。
老徐只好开门见山地说了此行的目的以及虞坏三目前的遭遇。王副镇长听了吃惊地说,不会吧?好好的土地怎么就能丢了呢?我听说过丢羊的丢猪的丢钱的甚至丢地里的玉米棒的,还从来没听说过丢地的,好好的土地怎么就能丢了呢?丢了东西应该到派出所报案吧?你们到派出所报案了吗?
王副镇长说的有道理哩,虞坏三狠狠地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应该直接到派出所报案,让背后卖了我土地的那个人坐牢才对。老徐说,这种事派出所恐怕管不了。但还是陪虞坏三来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的年轻民警听说虞坏三的土地被人偷后,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他说,土地也能被偷?你家的土地在哪你不知道吗?
虞坏三说,我在外打工二十多年了,期间很少回来,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偷走了我家土地。
民警问,你们一家离开虞家湾时没有把土地托付给谁种吗?
虞坏三说,当时走得比较匆忙,没有特意托给谁种,但后来听说我家的土地一直是虞老爹虞老奶和他们的几个儿子耕种,村里搞小城镇建设时把我家土地征用了,可是,土地补偿款我一分钱没拿到。
民警让虞坏三在报案笔录上摁了手指印就让他回去了,说这件事我们会去村里走访调查,等调查清楚后,我们再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
然而,一周过去了,虞坏三没有等到任何消息,能有什么消息呢?当他再次来到派出所后,民警告诉他,他家的土地几年前就被征用建设虞家湾小区了,而且是以每亩1.8万元的价格买断20年,7万元钱当时就一次性付清了。虞坏三疑惑地问,我根本就没拿到一分钱啊,当时把钱付给谁了呢?民警说,这你还得去问具体办这件事的村委会和镇政府。
虞坏三再次来到镇政府,王副镇长又找来老村支书记,老书记理直气壮地说,7万块钱当时被虞志刚的爷爷奶奶领取了,不信你去问虞志刚和他的几个爷,你看这里还有虞志刚爷爷奶奶亲手摁下的指纹呢?
虞坏三哭丧着脸说,虞老爹虞老奶都死那么久了,你让我找谁证实?土地补偿金究竟被谁领了我也不想再问了,我只想请求政府能划出一亩地给我种种,你们都知道的,我们农民哪能离得开土地呢?
王副镇长也很为难地说,全县都在支持开发虞家湾,哪还有多余的土地给你种啊?我看你还是继续回南京创业吧,当然,回来创业我们更欢迎。
虞坏三欲哭无泪,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怎么创业呀?
自从离开虞家湾到南京后,近三十年来,虞坏三做过很多工种,期间自己也曾尝试创业过,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记得刚到南京时,他和刘艳梅在汽车站附近摊煎饼卖,起初生意还算不错,但渐渐地煎饼摊越来越多,加上城市管理也越来越严格,虞坏三便决定另谋出路,自己应聘在一家大厦当保安,刘艳梅就在这个大厦做保洁员,每月两人的工资加起来,除去房租也能勉强度日,反正他们也不打算再让虞小云继续读书。然而,随着虞小云的妹妹和弟弟相继出生,全家五口人仅靠虞坏三一个人养活,显然已不可能。
他们的日子越来越捉襟见肘,甚至有一段时间一度连锅都揭不开。
虞坏三至今还记得那年夏天。那天,他上早班,上班前,躺在床上坐月子的刘艳梅再三叮嘱说,记得多翻翻楼梯口的垃圾桶,里面说不定有没吃完的盒饭。写字楼的白领们一般在11点半吃中饭,虞坏三从10点开始就惦记着楼梯口的垃圾桶了,11点没到就挨个挨个地翻找,从底楼一直找到顶楼。虞坏三想,今天运气不错,竟然找到了三份基本没动的盒饭,而且每盒都有两个大肉丸子。究竟有多久没吃过肉丸子啦,一年?两年?虞坏三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盒饭装进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心想,艳梅和小云看到肉丸子肯定会高兴坏啦,艳梅坐月子十几天了,她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呢。回到家里,他让刘艳梅和虞小云先闭上眼睛,然后变魔术般快速打开塑料袋和饭盒,待她们睁开眼时不禁一个个都瞠目结舌,并再一次闭上眼睛用鼻子吸了又吸,然后发出一连串的感叹:“好香啊!”为安全起见,刘艳梅嘱咐虞坏三,米饭热不热无所谓,但菜一定要煮透了再吃。
那一顿免费的午饭,一家人吃得特别的香,肉丸子连同煮菜的汤水被一家人吃得干干净净。
然而,仅仅过了两个多小时,虞小云便开始呕吐,紧接着虞坏三和刘艳梅也呕吐不止。起初虞坏三想,挺一挺就过去啦,以前刘艳梅做保洁员时一家人不知吃过多少回从垃圾桶中捡回来的东西,最多也就拉两天肚子。没想到这一次,不光孩子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哭喊着受不了,他和刘艳梅也一样剧痛难忍——不光是胃里的食物全都吐完了,到最后连水和胆汁都吐了出来,胃仍一阵阵地痉挛。
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了,虞坏三感到自己的身心已经完全被掏空,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蜷缩在床头的刘艳梅,看到她那被汗水和泪水冲刷过的苍白的脸庞,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就在他以为一家人就快完蛋时,门被推开了。是房东听见响动闻见异味发现了他们一家人食物中毒。在医院,刚刚醒来的虞小云说:“妈妈,我想回家!”
7
临下班时,我打电话给虞志刚,问他晚上是否有空?两家人出来聚聚。虞志刚说,让王欣悦炒几个菜,到我家聚吧。我说,别麻烦了,楚街那家叫“一缕炊烟”的饭菜就不错,你把老婆孩子都带着,我们聚聚。
说实话,要不是我母亲和刘艳梅三番五次打电话烦我,我也不会找虞志刚谈,毕竟这是他们的私事,该怎么做,见不见刘艳梅那都是虞志刚自己的事,别人不该也不能强迫虞志刚的意愿。然而,看着虞坏三和刘艳梅那日渐衰老的面容以及满怀期待的眼神,我又实在不忍心拒绝他们,我答应找虞志刚好好谈谈,但最终结果如何谁也不能保证。
多久没回虞家湾了?几杯酒下肚,我把话题扯到我们老家虞家湾村上。大半年了吧,我也记不清了,回去又有什么事呢?虞志刚一边吃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自从结婚成家后,虞志刚就像上门女婿一样,连逢年过节都不再回虞家湾了,或许,虞家湾给了他太多的伤害,已经没有他值得留恋的地方了吧,以至于他把虞家湾给忘了。这也恰好满足了王欣悦父母的心愿,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儿子,心里不禁窃喜,于是,对虞志刚也越来越好,几乎每天都在王欣悦父母那里吃过晚饭才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回到自己的新家。
虞家湾这些年发展真快,用日新月异和天翻地覆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围绕虞家湾没话找话说。
后湾组拆迁了吗?虞志刚也比较配合。
还没呢,但是也快了吧,听说房屋面积都量过了。我说,紧邻省道又新建了一家厂房,虞家湾小区二期也开始动工了,小区二期盖好后估计后湾组就开始拆迁了吧,到那时整个虞家湾就再也找不到以前的影子了。
到处都在搞小城镇建设,没想到鸟不拉屎的虞家湾现在竟成了镇中心。虞志刚感叹道。
是啊,因为虞家湾紧邻一级公路嘛,所以乡政府都搬过来了,无论去县里还是去市里开会都比较方便,上了一级路半小时多点就到市区了。我附和说。
只是,不知道我们老家的人是否习惯住小区呢?虞志刚不无担忧地问。
有几个人是自愿上楼的?还不都是被逼的么?每亩土地才补偿700块钱一年,全家土地加起来还不够房子首付款的。我有些气愤地说。
可是,现在的土地是越来越值钱了啊。
可不是?要不然,虞坏三怎么放着大城市的好好生活不待,偏要跑回来要地呢!我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描淡写地把虞坏三回来要地的消息告诉给他。没想到虞志刚的反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烈和敏感,伸出的筷子落在半空,愣了会儿才说,那人渣还好意思回来?!还敢要地?!没人揍他就算他走狗屎运了!
哎——人老了总要落叶归根的,你以为他们在南京的生活那么容易呢?一年到头过着居无定所、东飘西荡、朝不保夕的生活,还要提心吊胆这个那个的,到处东躲西藏的日子也不好受啊。
为不再从垃圾桶里寻找食物,虞坏三决定白天干保安,晚上和刘艳梅到路面摆摊卖水饺。那一年,我刚到南京上学,应该是九月,有一天晚上,我和同学在新华书店看书,一直到九点多才从书店出来。我们有说有笑地往公交站台走去,在经过中山东路一条巷子口时,亲眼目睹了虞坏三的手推车和用于顾客吃水饺的小木桌被几名城管狠狠地掀翻在地,搅拌好的饺子馅卡翻在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包好的水饺也瘫软地趴了一地……只见虞坏三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茫然无助地望着洒了一地的水饺,而刘艳梅正坐在路边呜呜地哭泣……
来南京前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这一带摆摊,当时看到这一幕我很难过,但并没有走上前去安慰他们,而是拉着我的同学悄悄地离开了。
华哥,别说了行吗?难道我这些年又容易吗?别人家孩子都有爷爷奶奶心疼,唯独我儿子没有,我心里难道就好受吗?虞志刚仰起脖子喝了一杯酒,把脸别向一边声音颤抖地说,这还不是他们自找的么?二十多年我都熬过来了,从小到大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委屈没受过?什么样的滋味没尝过?现在我苦尽甘来过上好日子了,她倒找来了?她怎么就好意思?!
我劝道,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但是,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毕竟虞坏三和刘艳梅也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如今真心诚意悔过来了,难道你就不能给他们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毕竟他们都老了啊。
将功赎罪?怎么赎?能赎回我一个健康、美好的童年吗?能把我的爸爸赎回来吗?虞志刚声音颤抖,突然泪流满面。我老婆和王欣悦同时制止我别再说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虞志刚,对于当事人来说,所有外人的揣测和看法都是徒劳可笑的。
虞志刚从虞家湾小学升入初中那一年,突然由原来的“单亲家庭”变成了孤儿。那是深秋的一天早晨,天空下了点小雨,雨不大,还没等虞家湾人吃过早饭就停了,但小路却泥泞不堪。急着赶集卖菜的人也顾不上土路的泥泞,都开始往街上赶,还没走出虞家湾便远远地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迎面朝村里驶来。卖菜的人心想,谁家孩子这么出息,连小轿车都开回家了?正想凑上去看个究竟,小轿车突然停下不走了,这时,从车上下来两个穿黑色西服戴墨镜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个男子走到卖菜人身边问道:“大娘,请问虞庆喜家是哪一家啊?”卖菜的人朝前面的村庄指了指说,前面那排村庄,第五家就是了。中年男子说了声谢谢便上了小车,但通往村庄的小路太窄了,车到拐弯处又停了下来。两名戴墨镜的中年男子只好招呼司机下车,和他们一道径直往虞庆喜家走去。
虞家湾人看到村头停了一辆小轿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呼啦一下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跟随车上的三名男子来到了虞庆喜家。虞老爹虞老奶正在锅屋做饭,卖菜的人抢先一步赶在三名男子的前头,高喊着说:“虞老爹、虞老奶,来客人喽!”不待虞老爹虞老奶反应过来,其中一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已紧紧握住了虞老爹的手,表情悲痛地说,大爷大妈,我们对不住您啊,矿上发生了矿难,虞庆喜他可能再也没法回来看您二老了!
什么?你说什么?!虞老爹虽然耳朵有点背,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从中年男子的面部表情上他已经隐隐地觉出出事了,而且出大事了!卖菜的人和其他几位虞家湾人听说是矿难,就知道一定是虞庆喜出事了,便赶紧上前一步搀扶住虞老爹虞老奶,生怕两位老人受不了刺激而倒下去。
中年男子问虞老爹虞老奶,虞庆喜除了有个儿子还有没有其他亲人?虞老爹悲痛欲绝地说,没有,没了,就志刚一个人了。虞老奶早已“哇”地一声,瘫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死了,都死了,虞志刚他妈死了,虞志刚他爸也死了,虞志刚成孤儿了,我可怜的小刚哇——
原本看热闹的虞家湾妇女也都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一边流泪一边斥责,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不知道刘艳梅知道了会是什么感受。
大约一根烟功夫,虞志刚的几个爷都到了,三个中年男子拿出一箱钱跟虞志刚的几个爷商量说,这里面总共是十六万,把虞志刚抚养到十八岁是没问题了,你们还有其它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出来。
那个年代能成为万元户就已经让人眼红了,虞家湾人哪见过这么多钱?虞志刚的几个爷感激地说,没了,没其它要求了,谢谢你们!感谢政府!
几年后,虞志刚的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虞志刚的三个爷成为虞志刚的监护人,虞老爹虞老奶余下的几万块钱便由虞志刚的三个爷共同保管。
但是,虞志刚还是勉强读完高中便外出打工了。至于虞庆喜剩下的几万元抚恤金有没有用完,还剩下多少?虞家湾一直流传着两个版本,一是钱早就被虞志刚三个爷瓜分了;另一个是钱还在,留着给虞志刚娶媳妇用。但无论是哪一种版本,虞志刚都不在意,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应该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了。好在几个爷都讲良心,在虞志刚买房时每家拿出了一万块钱,为他凑齐了首付款。
8
报社排版部主任又打电话催王欣悦上班了。主任说,别人产假都三个月,最多也就半年的,可你都快大半年没来上班啦。王欣悦也觉得不好意思再这样拖下去了,便答应主任说虞志刚回来就想办法,不论想到什么办法都一定回去上班。主任最后通牒说,抓紧吧,否则报社真的要和你解除合同啦。
趁儿子睡着了,王欣悦打开电脑给虞志刚发消息说,主任今天又催我上班了,怎么办啊?不行我们就请个保姆吧?
请保姆的主意是王欣悦父母想出来的,王欣悦的父亲在市交通局上班,母亲是小学老师,暑假期间还能帮女儿带两个月外孙,新学期开学后她就表示爱莫能助了,只能给女儿出主意说,实在没人带就请一位阿姨帮带吧,费用我们出一半你们小夫妻出一半。可是,虞志刚总觉得让一个外人来帮带孩子很别扭。
很快,虞志刚回复说,我们俩既不是公务员又不是事业编制,两人的工资加起来除去房贷勉强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你却要打肿脸充胖子请什么保姆?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么?我的同事会怎么想?我们虞家湾人会怎么想?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在城里发达了,变阔气了,都请保姆了?
王欣悦说,你总是那么敏感,又小心眼,请保姆的钱不是说好了我们出一半我爸妈出一半么?再说了,我们请不请保姆管虞家湾人什么事啊?看不惯就让你们虞家湾人来带(孩子)啊?
虞志刚和王欣悦已经为保姆的事吵了几次,以前,他们从没吵过架也没斗过嘴,这一次,夫妻俩为孩子的事吵得却很厉害,两人吵到最后,王欣悦仍是要坚持去上班,而虞志刚仍坚持说,孩子还是有他妈带最好。王欣悦忍不住说,好是好,可凭你一个人的工资能养活我们母子俩吗?要不是三天两头跑我爸妈那蹭饭,顺带还拿点就凭你一个人那点工资够干什么的?!虞志刚也赌气说,从今往后再也不去你爸妈那蹭饭了,看我到底能不能撑得起这个家?!王欣悦知道虞志刚多想了,只好下线关掉电脑等虞志刚下班回家再说。
虞志刚下班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我商量该怎么办。“除了请保姆帮我们带孩子,我们吵来吵去也没吵出个什么更好的办法。”在报社楼下一家小饭馆里,虞志刚跟我诉苦说。
“实在不行就请保姆吧,反正王欣悦的父母答应帮出一半费用。”我说。
“关键是请保姆我心里不踏实啊?”
“有什么不踏实的?又不是你一家请保姆帮带孩子。”话音刚落,我突然灵机一动,压住内心的小小激动,若无其事地说,要不我打个电话给我妈,问她是否愿意来带?钱不钱都无所谓,关键是她前几年来帮我带儿子,有经验。
虞志刚也喜出望外,说俺二娘做过老师,有她帮俺带孩子是再好不过了。
你也别高兴太早了,她老人家愿意不愿意还很难说呢?我故意泼冷水。
哎——虞志刚叹息一声说,孩子有个奶奶就是好!
晚上,我把想法告诉母亲,并让她通知刘艳梅好好准备准备,择日赶到楚城帮自己的儿子带孙子。之所以择日是因为此事我还得跟王欣悦商量商量,没想到王欣悦听完我的策划后给我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说,你以为我和虞志刚一样痛恨他妈啊?其实,我早跟虞志刚提过让他妈来帮我们带孩子,这样也能给他母亲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可虞志刚这个死榆木头却固执地说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以后也不许再提,所以我才生气啊。
我说,这事不能急,要不先让我母亲来帮你们带几天,你也好先回报社上班,然后再想办法让虞志刚母亲来带?
王欣悦说,那就先谢啦。
然而,谁也没想到刘艳梅会偷偷跟踪我母亲找到了我家,随后又跟踪我们找到了虞志刚家。
那天早上,我母亲早早来到虞家湾小区买票乘车赶往楚城。为了见到儿子和孙子,刘艳梅更是不惜下了血本,在虞家湾小区门前随手招了一辆的士,远远地跟在我母亲乘坐的大巴车后面,直到我母亲走出了车站,上了一辆三轮车,随后又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区进入单元门,刘艳梅仍没有下车,她在等待我和母亲下楼,随后又跟在我们的电动车后面。
虞志刚居住的小区离我家并不远,骑电动车十分钟不要就到了。那天是周末,当我和母亲爬到虞志刚家所在的五楼时,虞志刚和王欣悦都还没有起床。我们敲门进屋不久,正在逗宝宝开心时,虞志刚家的门铃响了。此时,虞志刚正在卫生间刷牙,王欣悦起身去开门,见是一个陌生女人,便问她找谁?
“这是虞志刚家吗?”那女人突然颤抖着声音问道,不待王欣悦回答就冲到了客厅,我母亲听到声音有点耳熟,也是大吃了一惊,这是市区又不是虞家湾,哪来那么熟悉的乡音呢?待回头一看竟是刘艳梅!差一点就叫出声来,随口问道,你怎么找来了?刘艳梅也不回答,疯了般冲向我母亲怀里的宝宝,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是我孙子么?这就是我孙子么?多么帅气可爱的小家伙啊,和虞志刚小时候一模一样!”
虞志刚听到外面响动后随手扔掉手里的脸盆和毛巾,快速冲到客厅伸出双臂护住自己的儿子说,他不是你孙子!我们也不认识你!请你出去!此时,早已泪流满面的刘艳梅哭喊着说,小刚,求你留下我吧,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愿做牛做马服侍你们一家三口!虞志刚涨红了脸手指门外说,我不认识你,请你赶紧出去,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我母亲没想到刘艳梅会跟踪找来,正不知所措该如何劝说他们母子俩时,刘艳梅突然“噗通”一声向虞志刚跪了下来,撕心裂肺哭喊道,小刚,我不求你能原谅你妈,但我求你留下我吧!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不知什么时候,虞志刚也已经泪流满面,却仍然坚定地手指门外一字一顿地喊道,赶紧滚!再不滚我就报警了!
9
刘艳梅是在我和母亲的不断劝说和硬拉扯拽下离开虞志刚家的,虽然我和母亲一再解释不知道刘艳梅悄悄跟踪我们,但虞志刚还是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他担心刘艳梅以后还会再来,他不想让自己原本平静的生活再起波澜。
一路上,我母亲不停地埋怨刘艳梅不该如此鲁莽行事,更不该悄悄跟踪我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下好了吧?把小刚惹恼了连商谈的余地都没了。”到了我家,母亲仍不停地责备刘艳梅说,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没吸取一点教训呢?二三十年都过来了,还急于这几天吗?你这么冲动还让我们怎么帮你?做事之前就不能动脑子好好想想吗?刘艳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只顾呜呜地哭,好半天才辩解一句:“我等不及了,我要见我的儿子,我要见我的孙子!”
“这种急切的心情我们也能理解,但是你得事先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好帮你。”我母亲叹了口气说,现在也不知道小刚是怎么想的,我看小刚的媳妇对你倒是没什么意见,刚才小刚撵你的时候她还帮你劝说了几句,只是,小刚这孩子对你的怨恨太深了,将近30年不见,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他一时间也接受不了啊。
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见得时间太短太匆忙了,没仔细看就跑了。刘艳梅停止了抽泣,近乎哀求我和母亲说,能有什么办法让我留下来吗?哪怕在小刚家附近租一个地方住下也行。
我母亲吃了一惊,急忙问道,难道你还想去打搅小刚的生活?
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我也吃惊地说。
刘艳梅望着我母亲,好半天才说,虞志刚不是请你帮他带孩子吗?你就答应帮他带了,等虞志刚和他媳妇上班后,我来帮你带,这样时间长了,我跟我的孙子就亲近了,等他离不开我了,小刚撵我走也没用了。
我说,这怎么行呢?虞志刚一旦回来发现了那不是更生气?再说了,小区人多嘴杂,那么多带孙子的爷爷奶奶们,谁能保证他们其中一个不会告诉虞志刚?
我也觉得不妥,我母亲建议说,与其偷偷摸摸地带孙子倒不如找小刚好好谈一谈,目前,他们小夫妻俩确实挺困难的,小刚一个人上班既要养家又要养房子,很不容易。
我说,要不你们先留下,在这住几天,等小刚消气了把他约出来谈?
刘艳梅急不可耐地说,能不能现在就给小刚打电话?你们和他谈。
然而,我连拨了好多个电话,虞志刚一直未接。刘艳梅仍不死心,让我去他家敲门商量。再次来到虞志刚家,敲了十多分钟门仍然没开,细听屋里也没有动静。我又拨打王欣悦的手机,她说,她和虞志刚带着儿子去她父母那了,虞志刚希望我们不要再去打扰他,他想一个人静一静,至于带孩子的事情他们正在和王欣悦的父母商量,而无论如何也不需要我们再为他操心了。
听了王欣悦的话,我感到一丝失落和难过,没想到虞志刚竟然连我也不敢相信了!
吃完午饭,刘艳梅决定先回虞家湾,临走时,她说:“今天终于见到孙子了,即便再离开虞家湾也没什么遗憾的了。不过,我肯定还会再来的,除非小刚换了房子,让我找不到他!”那语气,像是一个讨债的人上门要账那样坚决。
我母亲说,既然小刚不要我帮他带孩子了,那我也跟着一起回去了,在城里,我多待一天都不习惯。
星期一,王欣悦已经到报社上班了,我问她找谁帮带孩子?她说是她远房的一个大姨。
没几天,我母亲打电话说,虞坏三和刘艳梅要回去了。我一时没转过弯,随口问了一句,回去?回哪去?母亲说,南京呀,还能回哪。
重新回到南京的虞坏三多了一项工作和任务,那就是上访,他决定通过上访找回自己的土地,他想,只有通过上访引起上级政府的重视才能找回丢失的土地。因此,只要闲下来没活干时他便拿着材料到相关部门去上访。在虞家湾的几个月里,他已经搜集了相当多的材料,包括老徐在晚报发表的那篇不痛不痒的报道,虽然这些材料不足以证明虞坏三丢失的几亩土地,但多少可以说明虞家湾在征地拆迁中存在的或大或小的问题。
虞坏三想,通过上访即便拿不到一分钱征地补偿总能分得一亩半亩田地,只要自己有一块地心也就安了。事实上,这几年,他在南京混得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了。他早已不再摆摊卖水饺,而是在栖霞郊区租了一套带院子的居民房,请了几名木工一边做家具一边卖家具。刘艳梅负责为大家每天买菜做饭。虞坏三既是老板也是工人,他从来都不闲着,他们把打好的家具运到栖霞区的一处门面房,由虞小云负责销售。除去门面房和民房的房租,他们也算过上了小康生活。而虞小云的婆家也是栖霞区的本土居民,虽是一般人家但也不愁吃不愁穿的,楼上楼下还有几间房屋出租。另外两个孩子也都自食其力,各自找了一份很满意的工作。即便如此,没有自己的土地,虞坏三仍然感到心里不踏实,而且他越来越想念虞家湾的一草一木。虞坏三说,大城市的墓地那么贵,自己活着时没能给孩子什么好日子,死后总不能还让孩子为自己花那些冤枉钱吧?更何况一个人老了以后若不能落叶归根,就像随风飘散的柳絮一样,找不到自己的家呢。
虞坏三是在临行前一天晚上,跟我们说这些话的。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加上虞坏三在南京养成看报纸的习惯,肚子里积累了一些词量,说起话来便文绉绉的,很有水平的样子。我父亲不怎么会说话,端起酒杯结结巴巴地说:“那都是以后孩子们的事情,咱们今天只管喝酒,来,干一个。”
临走时,刘艳梅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说服虞志刚,答应让她回来带孙子。刘艳梅说:“我回来也不吃他喝他的,我只管帮他们带孩子,自己在小区里租一间车库住下就行。”
刘艳梅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虞志刚那次跟我喝酒时提到过他的姐姐虞小云,他说他这些年经过反复思考总算也想通了,他是可以原谅姐姐虞小云的,因为,当年虞小云被带走时毕竟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六七岁小孩子,小孩子能懂得什么呢?所以,虞小云并没有过错,虞志刚愿意加强和姐姐的联系。
“所以,你们回去以后记得让虞小云多和虞志刚联系,最好能让虞小云到楚城帮虞志刚带孩子,如果虞志刚不那么反对的话。这样,你也可以经常以看女儿为由去看看自己的孙子了。”最后,在他们即将离开虞家湾时,我只能这样给他们提建议。
至于虞坏三还能不能找回自己的土地,谁知道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