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苏北农村普遍是草房。我小时候未进过几次县城,平时能看到的瓦房就是村里小学的几排教室了。“上无片瓦”,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可以这样说,并不为过。
草房的特点是墙壁特别厚,大概有三四十厘米的样子;屋顶上缮的是麦草,起脊处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盖的是小瓦,相当多的人家连少许的瓦片也用不起。草屋的优点是冬暖夏凉,弱点是墙体经不起雨水的淋泡,墙上的土层雨水季节会脱离,每年秋冬时节,每家都要用带草穰的泥浆泥墙。顶部的麦草更是容易朽烂;秋冬时节,强风一吹,一些人家的屋顶会被一块块卷走,其情形即如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所言,“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正是由于草房上盖的麦草朽得快,怕风刮,所以家家每二、三年就要缮一次屋。缮屋,对于当时的农村家庭说,无论从经济负担上还是事务的张罗上讲,都是一件大事,甚至一家缮屋,全村皆知。
我的记忆里,家里就缮过多次屋,好像都是在初夏时节。每次缮屋,都让我们兄弟姐妹感到既紧张而又热闹,等于过了一天的节似的。缮屋前的好多天甚至一、二个月,家里就忙着准备了。姐姐她们要把屋里的东西收拾整理,将易损易脏的箱柜、衣服、日用品转移到室外或邻居家。麦草是不缺的。父亲和母亲主要在盘算着缮屋的各项开支,当天三顿饭怎么吃,需要多少细粮,打几斤肉,买什么菜,用几包烟、几瓶酒。还有更要紧的,是要排出请哪些人帮工。缮屋的帮工是不要工钱的,叫“打情工”,他们只在主家吃三顿饭。这些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有一双粗糙而灵巧的手,能吃苦,特别会缮屋。但“打情工”也要看人缘,就是你家平时在庄上为人处世如何,人缘不好,大家不大愿意到你家“打情工”,来了也很勉强;人缘好,尤其是待人平和,热心帮助过他人的,有些威望的家庭,到你家“打情工”是一种荣耀。我父亲是教师,周边几个村的许多人都是他的学生,我们家在村里算是书香门第,请“打情工”的人很好请,父亲上门一请,个个都乐意。
缮屋的当天,一大早,那些“打情工”的人就到了,院里院外顿时增添了忙碌的气氛。他们有的用木料搭脚手架,有的在沟边挖水塘,有的取泥拌草做泥浆,有的将草堆扯开,铡草(用生产队里铡牛草的铡)、涮草,一个个动作是那样的熟练。大约太阳竹竿高的时候,便吃早饭。这顿饭是母亲半夜就开始忙的,石磨推的饼糊、鏊子上现烙的煎饼,玉米稀饭,除了萝卜干之类的咸菜,还有两个热菜,汪豆腐、鸡蛋皮炒韭菜。十多个庄稼汉子在院子里围着一张不大的桌子吃饭,都不讲究,有的人连凳子也不要。他们都有好的饭量,母亲也不断劝他们要吃饱,香脆的煎饼一沓又一沓送到大家面前。这样的场面,只有乡风淳朴的村庄上才有,饭桌上洋溢着的是一股邻里间的亲情。
上午是继续铡草、涮草,将涮好的草过一次水(湿透的草缮屋时铺得实),拆掉屋上的旧麦草,修补屋顶的柴笆。一大堆麦草在帮工人的手中逐渐变成了一个个整整齐齐的”草个子”,简直是一件件艺术品,湿草时,草叉舞动着,“草个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每样活都有人分头在做,家中里里外外都在忙,到处是泥浆、草屑。帮工人劳动时还会发出响亮的号子声,在号子声中传递“草个子”和泥浆很有节奏。中途是要请大家休息的,此时帮工人会到树阴下,坐在一起抽纸烟,有的是卷草烟叶,用烟袋抽,用大碗喝凉开水,互相之间讲故事,说笑话取乐,自在而祥和。这往往是我们这些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在大人们边上玩耍,听着那些有趣的话题。
午饭比较简单,米饭,一大份白菜、粉丝烧肉,稍微休息一会,大伙就加紧干活了。整个下午仍不轻松。缮草最关键,属于技术活,由有经验的固定的几个人在屋上完成,下面都在围绕上面来做事,用木铣向上传递泥浆,抛”草个子”。草铺在屋上要匀、齐、实,保证缮好后不漏雨,长时间也不凹陷。将要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能进入收尾阶段。屋顶的草已经缮上了,屋脊盖上了泥浆或瓦片,拆除脚手架,内外清扫。这时再看一看屋面,整整齐齐,一片麦草的金黄色,屋檐又厚又直,好像线拉过一样,美观又庄重。与昨日相比,草屋换了新颜,犹如精神饱满的年轻人。此时,母亲会将蒸好的鸡蛋一样大的白面馒头,用筷子点上一些红色的小点子,发给前来看热闹的孩子们。这在我们那里是一种风俗,包含的应该是期望着全家吉祥、好运。
晚饭是“酒宴”,在刚刚缮好的堂屋里进行,这是缮屋的压轴戏,是庆功,也是家主感谢“打情工”这帮人的最热情的表达。母亲端上桌的菜碟真不少,有鱼、肉、黄花菜烧鸡、豆腐丸、籽乌蛋糕,等等,父亲陪大家喝酒,大伙儿一天的劳累,此时在酒桌上快乐的气氛中得以放松。直到戴着满天的星斗,这些不取任何报酬的可敬的庄稼人,才分别走向自己的家。
我的老家是1985年盖的瓦房,同时拆掉了居住近30年的那排草屋,从此也结束了缮屋的历史。当年那些身强力壮的缮屋好手,如今都已成为垂暮老者了。缮屋,之所以在我的心中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几十年来记忆犹新,除了那具体生动的一幕幕劳动的细节,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直感动着我的那些淳朴的农民——他们的外表是那样的平凡,语言是那样的直白,但他们的品德却是那样的厚道,心地却是那样的善良,对待乡亲却是那样的真诚。我常常这样想,缮屋,应该成为写进那一代农民历史的一节短小但不失精彩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