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行走在路上,满目斑斓,女贞挂满子实,银杏飘着金黄。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荣艳丽的短篇小说《打马蹲望你》,眼前的景象,和小说的开头,何其相似,所不同的是,小说中的金黄,是属于金丝国槐的,是属于“艾兰姑姑家门前曾经的那棵柿子树”的,是属于小说的叙述者——“我”的。
小说,以“我”“上个月,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我见到了艾兰姑姑”为引子,引出了发生在一九八○年代苏北农村一曲哀怨曲折的爱情故事:甜美俊俏的村卫生保健员艾兰,和有家室的儒雅村医小魏相恋相爱,未婚夫看出端倪退婚,艾兰匆嫁一矮小黑瘦男人,在她新婚回娘家“跑短趟”当口,和小魏一起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似乎渐渐忘记了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两个人。”三年后的一次全国人口普查中,落脚在外省一村子里的两人被发现并遣送回来。他们宁愿选择坐牢(因重婚罪),也不愿各自回家过日子(双方家庭都愿意不计前嫌接纳他们),艾兰在劳改农场服刑,小魏由于心脏病(一传他得了有权势亲戚荫蔽)保外就医,森严的牢墙挡不住相思,每次小魏和艾兰弟弟三木墩探视完艾兰,总是遗憾探视时间的短暂,为了多看几眼心上人,牢墙外,他总会踩上未来小舅子的肩膀(俗称“打马蹲”),趴在墙头上向里张望,尽管一次次无果。一次,当“小魏踩着三木墩的肩膀像狗一样趴在墙头上望见了艾兰,他失声地哭了,哭得像走丢的孩子刚找到娘一样。他一边哭一边喊:‘艾兰——艾兰——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艾兰——’”结果,“当一列狱警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他们竟然毫不察觉。在警棍的电击下,三木墩一声惨叫,瘫软在地,小魏的右腿摔成了严重的骨折……”三年后,“艾兰姑姑出狱后,没有举行任何婚礼仪式,就直接住到小魏家过起了平淡而天长地久的日子。”
这是童年的“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艾兰姑姑的故事。然而,几十年后,当在外地工作多年已近中年依然孓然一身的“我”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时,在医院和前来看望母亲的艾兰姑姑不期而遇,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艾兰姑姑告诉我,“她早不跟 ‘老瘸子’一起过了。”她“和那个曾经为了望自己一眼而摔断了腿、自己为之蹲了三年监狱的男人分开了。”此时的艾兰姑姑,“她像讲述别人的事情那样向我讲述她和小魏之间的纠葛。将近三十年的风刀霜剑,我再也找不到艾兰姑姑以前丝毫的娇羞含笑,她粗俗不堪地骂道:‘那个老骚货……日她妈的,我孙子外孙都有了,我还管那老不死的老瘸腿去哪里?!他爱上哪儿上哪,他就是死,也不关我的事!’”
呜呼,怎一个“情”字了得。爱情,终究敌不过岁月的尘土,失灭在漫漫婚姻的琐屑中,令人唏嘘,令人感慨,令人深思、令人发省。
作者用浓重乡土气息的语言,如抽丝拨茧般有条不紊地给我们展开故事的来龙去脉,舍不得错过一丁点的蛛丝马迹,她深谙,作为底座,那个被踩着的人,也是多么希望能够亲眼目睹一切呵,他(她)需要的是——细节,需要的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而不是几句干巴巴的粗略大意敷衍了事,他(她)需要讲述者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细心,心平气和不厌其烦层层叠叠地还原出事情的原貌,简单地说,他(她)需要的,是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而不是几片老菜帮子。
在这篇小说里,很多的场景描写、心理描写、行为动作描写,貌似和正文不搭干,但是你会发现,假如抽掉这些文字的话,那这篇小说就真的只是一篇字面意义上的小说了,顶多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一件新闻事件而已,很难让读者身临其境。随举文中一例,“秋天的一个傍晚,放学路上我低头踢着一个小石子往家走。快到村口,我看见我家的花母狗在路边半黄不青的荒草上撕扯着什么,远远瞧着还冒热气像是一片猪肉。走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块叠得很厚浸透鲜血的卫生纸,我知道那是妇女丢在茅厕里的东西。我捡起一块土坷垃往花母狗身上猛砸,花母狗叼起卫生纸撒腿就跑。就在这时有一辆吉普车,从我身边经过往村庄上开去。”也许有人会说,啰里啰嗦这么多干嘛,换了我,完全可以一句话搞定,“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放学的路上看见有一辆吉普车往村庄开去”,呵呵,假如是这样写的话,我只能说呵呵了,其实正是这段看似多余的闲笔,增加了叙事的真实感,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小说艺术的审美价值,体现了作者处理题材驾驭有序、张弛有度的艺术创造力。
阅读中,还会发现,作者用她惯有的绵长而内敛、沉郁而厚重的叙述基调定位小说格局时,总是不忘小说架构的逻辑性、严谨性、复杂性,当然,还有她最拿手的跳跃性。譬如,文章的开头写“我”走在返城的路上,貌似没来由地紧跟一句“我的背包里有母亲装在玻璃瓶里的晒干了的酱豆。”然后接着描写眼里所见到的秋天的景色,由此联想到老家艾兰姑姑家的柿子树。然后又是貌似没来由地花大量笔墨描写艾兰姑姑的母亲大脚奶奶,怎么把刚摘下的涩嘴柿子放到一口大缸里,在周围用暗火一整夜地烘焙,直至柿子变甜变脆。
“晒干了的酱豆”,“柿子的加工过程”,怎么看起来都和小说的标题不相干,显得多余、冗长、突兀。然而,随着你阅读进程的慢慢打开,不知不觉中,你会发现,一个个断章悄无声息柔柔顺顺牵上了线、搭上了桥,水乳交融成一个个完整的有意义有意思的板块,没有丝毫生硬牵强的焊痕在里头,一个立体的有声有色的空间画面感呈现在你眼前。此时,你会恍然大悟,你会拍案叫绝,你会会心一笑,原来——如此,伏笔哦!“我”母亲做的酱豆,在“豆腥和酱香中透着被葱姜蒜浸透了的无与伦比的鲜香。”“我”特别欢吃,小时候的“我”,“连着搛第四次豆酱粒的时候,父亲拿筷子的尾部敲我的手。”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这个“我”多大了,漂泊在何方,总会拥有来自母亲的百般疼爱、百般挂肚,那个佝偻着身子依着老屋木门静静守候着的她,无论多么容易忘事,总是忘不掉自己孩子喜欢的一切东西,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晒干了的酱豆”,又何尝不是母女间心照不宣情意深深的“打马蹲望你”呢!特别是到了文末,在作者隐忍平静的长短焦镜头集聚下,小说压抑已久的火山口终究爆发出灼热的令人窒息的岩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见我的牛仔裤上有个洞,流下泪来:‘可怜的憨丫,在外面连条裤子都舍不得买,还往家里寄钱。’说着,她悄悄塞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明天正好逢集,去买条裤子。’她还小声说,‘不要让弟媳妇瞧见。’母亲接着又说:‘憨丫啊,这么些年,就没有合适的人吗?你都四十了,还不成个家,老了可怎么办呢?’”;“刚回到住处,母亲就打来电话问我平安,她说她悄悄把我秋收前寄给她的一千元钱放在了我背包里的衬衫口袋里。‘不要省钱往家寄,买些像样的衣服穿。’听着母亲的叮嘱,想着她为我操心的样子,我仿佛看见了当年满脸悲苦的大脚奶奶,我的心骤然疼痛起来……”
看到这里,作为旁观者的我,心,也骤然疼痛起来,眼前起雾,想落泪的感觉,不,已经有液体顺着脸颊热热地下来了……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呵。又想,因女儿“伤风败俗”,艾兰姑姑的母亲整天活在村人议论中,日子难熬,只能整天躲在家里啼哭、咒骂、发闷,柿子成熟了再也不去伺弄卖钱,而是随了调皮的孩童糟践了去,直至后来知道女儿有下落了,尽管是判了刑,但她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又撑着愁苦的身子,忙不迭地伺弄起柿子来,只是,现在她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了把甜又脆的柿子一家家地白送到庄邻的口中……最后,竟然在烤柿子时不小心被活活烧死了!唉~这何尝不是又一版“打马蹲望你”!酿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我想,那份焦急,那份心痛,那份无奈,只有惺惺相惜、深深疼爱着的人才能互相真切地感受到体会到。对于这一板块,单从文艺欣赏的角度来看,增加了小说的深度和厚度,增强了小说的说服力和感染力。
细观一下,这一丝丝一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打马蹲望你”,文中还充斥着许许多多。譬如,和艾兰过上好日子的小魏不顾艾兰的反对,对落难的前妻施以援手并让孩子喊她娘;三木墩知道姐姐爱吃酱豆,探监前不惜违背自己初衷腆着脸拿过邻居给的酱豆;艾兰的八十三岁高龄的老父亲古顺老爹,在老伴被烧死后的长长岁月中,一个人孤寂地守着村里仅剩的那一宅土房子,而不去已经发了财在镇上盖起了楼房的儿子家生活……这就是人性,生活中的所有快乐、悲苦,都离不得一个“情”字!而生活本身,总是需要我们长情、耐性,互相扶持慢慢地一步一步朝前趟着走,无论好坏,一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想,这就是作者不吝笔墨所要表达出的意愿和念想吧。在这里,容我带一笔画外音,真佩服作者能在短短一万字的叙述空间里,把人生百态、世俗纷扰驾驭得这么干净利索、妥贴到位。
《打马蹲望你》,以我个人看来,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它的语言,它的立意,它的构思,已经初具了《呼兰河传》的一点点味道。作者用心勾勒用情描摹,为我们展现一幅写意和工笔相结合的乡村木刻画,原生态而色彩斑斓,焕发着朴素淳美的光彩,它是秋天的田野上一片籽实饱满、精致醇厚的庄稼地,散发出甘冽成熟的味道。(冯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