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善
越野车喘息着,蜗牛般地盘旋在山路上,萧子良眉头紧皱,眼神迷离,面无表情地望着车窗外的景物,眼前的沟沟壑壑,丘丘岭岭,熟悉而又陌生,让他恍惚间有一种隔世之感。子良是从省城回家乡看望老父亲的。也许是近乡情更怯,他的脸上,看不到有丝毫的激动和喜悦。
子良老家在东阳山里,越往山里走,路上越是坑坑洼洼的,司机小周说,一个月前,这里下了一场暴雨,给路面造成很大的破坏。被雨水冲毁的路面还没有修复,越野车尽管动力强劲,却老牛破车似的,时常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况。到日头西斜时,越野车下了公路,进入土路,路面更难行驶了,用了半个小时,才走了十多里泥路。转过第三个坳口后,终于到了东阳山北坡下,子良家所在的庄子就在坡后的山窝里。前面山水把路冲毁了,横着一条一米多宽,半米深的沟,子良只好下车步行。小周打开后备厢,取出旅行箱,恭敬地对子良说:“萧教授,我送你回家吧?”
子良说:“不用了,辛苦你了。几步路就到家了。”小周说:“那我就回了。您要用车就给我打手机。”子良双手作揖:“谢谢,谢谢了!回去代问陆局长好。”小周陪着笑,说“萧教授再见。”上车,关门,摇下车窗,鸣了声喇叭,这才掉转车头走了。
子良也提着旅行箱,往庄子走去。
尽管省城离家乡只有一千多里路,子良却己十几年未回家了。在印象中,庄子的面貌已变得模糊了,有时,他甚至把庄名都忘了。
其实,子良家的庄子有个很高贵很响亮的名字——二贤庄,全村近二百口人,没有一户外姓,都姓萧。据老辈人说,早先庄子里有赵、吴、萧三姓人家,光绪登基那年,赵、吴两姓人家发生仇杀,后来这两姓人家都先后迁走了。
拐过坡口,庄子就到了,庄子的格局并非像它的名字那样高贵,也没有矗立在高山上,而是卧在一处被丘陵似的土石山包围的凹坳里,房屋低矮灰暗,显得落魄而猥琐。子良不明白,这么一处闭塞卑微的小村庄,怎能会有这么个有底蕴的名字呢。
子良最近一次回家,还是十三年前。那时,庄子还算齐整,最早的万元户萧国栋还在庄头新垫了宅基,盖了四间瓦房,给他的两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儿子引来两位貌美如花的女子,一时传为美谈。前些年,父亲去省城时给他说,你国栋叔头脑活泛,在县城买了房子,全家都搬到城里了。眼下,国栋叔家的五间瓦房,和庄子一样变得破败不堪了。房顶的青瓦成片掉落,墙头上长满了衰草,没了往昔的光堂。庄子里更是冷清清的,好些人家都走空了,偶尔响起的大牲口的叫唤声,在庄子上空漾成一串串空洞的回响。
过了七八户人家,前头的路上来了个半驼的老汉,子良感到眼熟,迟疑着欲打招呼时,老汉先开了口:“子良,你回来了?!”
子良欣喜地叫了声“大!”老汉是子良父亲老根。
真是儿子回来了,老根又喜又惊,一时怔楞的不知所措。
原来,自子良在省城工作,老根只去过两回,上次去子良家还是六年前,子良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根喜气洋洋去城里看孙子。走时,老根说他要去儿子家住上一些时日,也许一年半载都不回来,把几间房子都托付给了堂侄三喜照料。谁知不到一个月,老根就从城里回来了。乡亲们问:你怎这么快就回了?是子良不孝顺还是儿媳嫌弃了?老根掸了掸时新的夹克衫说,儿子媳妇都孝顺,就是我没那个享福命,整天窝在高楼里,闻不着土腥味儿,心里闷得慌。庄里的人看着他身上鲜亮的衣服,很赞同老根的话,说你说的也是的,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住楼房又上下不方便,像关笼子里似的,还不把人憋坏了?回来也是对的,过上年把,想孙子了再去看看,两头跑着过,那才舒心。老根连连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呢。
可是,自那以后,老根再也没去子良家,子良也没回来过。只听说他在省城做很有学问的事,钱也挣发了,每年过年时,都给老根寄上一千块钱。子良在县里乡里的同学偶尔也来看看老根,老根喜得脸上的菊花一次比一次开得茂盛。只是每当来人走后,老根都会发上半天愣,脸色苦得能拧出水来。
现在,十几年都没回家的儿子,冷不丁地回来了,老根怎能不惊喜呢。
2
“你怎回来了,怎就这么回来了?”老根急切地问。
子良笑道:“大,我回来看你呢,你要我怎样回来啊?”
原来,老根虽说想儿子,却没打算让子良回来。在老根心里,儿子不应这样回来,应该是开着大车、小车,在县、乡干部陪同下热热闹闹地回来。可是,儿子却提着个屁股大的小箱子,形单影只,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老汉的脸上堆满了遗憾。瞅了瞅那个小箱子,想:这么着回来,怕是父老乡亲都不待见了。
老根这么想,有他的理由,子良是个名人,报上有名,电视里有形有声,当年,是全地区高考文科状元,在省城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在国外和国内专业领域核心期刊公开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并主持完成省政府相关部门下达的二项纵向科研课题,获得过省部级成果奖。北京、上海好几个大学来省城挖人,学校为了挽留他,破格晋升他为教授。三十多岁就当了校文史系主任。后来,学校的校长被双规,有传言说他给校长送了礼,查了一段时间,也没查出什么。事后他突然辞职,下海经商,经营古玩、字画。也是他眼光独到,经营的大都是有升值潜力的书画作品、清末明初的瓷器,以及有年头的冷门小物件,很赚了一笔。这期间,还在《中国收藏》《考古》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古器鉴别的论文,被省内外几家学院聘为客座教授,一跃成为享有盛名的文物鉴赏专家。前年,族里硕果仅存的老三爷说子良是家族最有学问的人,要老根给子良写信打电话,让子良回来商讨修建宗祠,撰修族里的宗谱。子良说三爷此举是封建意识作祟,被他一口回绝。老根不敢给三爷说实话,说是子良太忙,一时半时回来不了,让三爷另请他人筹划。三爷很是不悦,说:“枫桥镇的柳长安挣了钱,为乡里架了一座桥,后山乡的王定国,为村里修了一条水泥路,柳家和王家的人在全县都受人抬举。我一不叫他架桥,二不叫他修路,就是叫他回来给建祠修谱出个主意,参谋参谋,这功德无量的事,怎还推三阻四呢?真是难以理喻!再说,他妈走得早,他是吃族里百家饭长大的,难道不应该给家族回报一二吗?”
老三爷生气,非同小可,一庄子的人都不悦了。于是,就有了对老根那次短暂的省城之行的各种猜测,说子良是如何的不孝顺,媳妇是如何的忤逆,有些恶劣的言词,不但把子良说成是狼心狗肺,连子良的长相也都很恶心了。
现在,子良就在这么个对他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只身回来了,老根心里怎能不藏个负担呢。
不管怎么说,儿子毕竟是儿子,何况又多年未回家了。老根还是高兴地从子良手里夺过箱子,抱在怀里,喜滋滋地往家走,刚才那佝偻的腰也陡然间直了许多。
路上,老根不住口地打问孙子和儿媳的情况,子良笑着一一作了回答。又问:“大,你刚才去哪,有事?”
老根说:“没事,就是想到路上望望。”
路上望望?路上有什么望的?子良笑了起来。
父子俩的说话声惊动了留守的乡亲们,纷纷走出家门大声小语地和子良打招呼,有的还嘘寒问暖地一路跟着往子良家走。子良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忙不迭地打着招呼,又是弯腰又是点头,亲热得眼角都湿润了。这时人们发现,面前的游子并非面目可憎,而是一位身材修长、眉清目秀,脸面略显憔悴,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乡音未改,待人亲切的文弱书生。想到以往的闲言恶语,许多人都红了脸。
子良家的院门大敞着,正房门上挂着一把长方形的挂锁,这种锁子良小时候常见,如今在农村很少见到了,子良感到十分亲切。老根走到门前,伸手在门框上摸出一把长条钥匙来,在锁眼里一捅,“哒”得一声,锁簧开了,木门吱吱地一阵响亮,子良眼前出现了那些陪伴他度过18年岁月的木桌木凳,心里泛起一种别样滋味来。
待进了房,人群散去了一些,有几个人跟进了房,或站或坐地和子良说话。子良从行李箱里拿出香烟、糖果,请大伙品尝,问了庄里的一些情况。听说许多老长辈都去世了,不免唏嘘。这时,外面响起宏亮的说话声:“子良回来了?他还知有这个家呀!”话音没落,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红光满面的老者。
子良忙迎上去,恭敬地叫了声“三爷”。老者自得地嗔怪道:“乖乖,你还记着我呀。”
来者正是萧家的长辈老三爷。
子良陪着笑脸说:“看您老说的,哪能忘了您老呀。子良有今天,还不是您老教诲的呀。您老快请坐。”
三爷边落座边摆手说:“快莫提什么教诲了,我教你那几句《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早就过时了。”
子良递过一支香烟,点了火,说:“看您老说的,您老的教诲我终生受益无穷呢。”
三爷自得地对老根说:“你听听,到底是大教授,多会说话!”
老根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子良说得没错,还是您老从小教育得好。”
三爷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几句《三字经》,你也还记着呀!”
这么说了一会儿话,堂叔家的二哥对老根说:“大伯,晚饭你莫做了,你和子良就到我那里去吃吧。”老根刚要推辞,三爷拍板说:“行!子良今晚就到你二哥家去吃,过天把,再到我那里去吃顿山芋稀饭,给我讲讲大学堂里的事情。”又对二哥他们说:“我们都走吧,让你大伯和子良说说话。”
二哥他们听了,便都起身告辞。
3
二哥他们走后,老根心疼地说:“你比那年瘦多了。”子良涩声说:“大,你也老多了,我们对不起你。你……你还生气吗?我……”老根说:“还提那些事干嘛。只要你们过得好,大就高兴,就放心了。”又问:“你们在城里顺当吗?你之前也没说要回来,怎就突然就回来了?”子良说:“我们都好着呢。这次回来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老根放了心,说:“你们日子过好了,你妈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俗话说树活活在皮上,人活活在面子上。你在家乡名声大,都说你事业有成,这次回来,多少得给庄子里办点事情。”
子良说:“现在都是单干户,庄上能有什么事情要办?”
老根说:“上个月,后山刘庄的刘文汉从外面回来,给庄里铺了几里长的石子路,听说还要把庄里的老人拉到北京去看毛主席纪念堂,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夸他仁义呢。大不想叫你铺路,后宅你大娘,是五保户,你大伯和我还在五服之内,也是一家人。她住的房子顶都烂了,你花几个钱给修补一下;还有你三爷前些年想建个宗祠,把咱萧家理得清的祖先灵位都供上,逢年过节也好祭拜。平时庄里有个吵嘴磨牙的,也有个劝和的去处。这要花不少的钱,他心里苦恼得很。这些年庄上的人也没少照顾我,那几亩地都是人家帮种的。你捐点钱,就算是帮大还了这份人情了。 ”
子良本来就为钱的事闹心,生气地说:“三爷也真是的,他多大年纪啦,八十多了吧,还操这些闲心。现在啥年代了,搞什么宗祠?纯粹的封建思想。再说现在的人一个个心眼比鬼都多,既不是人民公社那年代的社员,更不是他私塾里的学生,吵嘴磨牙他管得了吗!至于那个刘文汉铺路的事,我也听说过,他这几年在基础建设上偷工减料挣了几千万,名声臭得很,就拿钱来买名声。这些沽名钓誉的事,我从来不干。宗祠的事我不管,管了影响也不好。至于给大娘修房子,过段时间再说吧。”
老根听了,默默地看了子良一眼,低下头,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先到床上歇会儿,等会去你二哥家吃饭。”
子良见父亲不高兴,无话找话地说:“怎么不见永生、大国他们呢?”
老根叹了口气说:“都打工去了,你上大学那阵子,庄子里快200口人,这些年好些人家挣了钱,在城里买房子,不回来了。眼下满打满算,庄里只有四十来口人了,还老的老,小的小,年轻力壮的没几个。你三爷家二叔也让他去县城里住,他说人老几辈子都住在这里,舍不得离开,这才要修个宗祠。”
子良听父亲又说到了宗祠,苦笑道:“大,你刚才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等条件允许了,我一定帮三爷了了这个心愿。”
4
二哥的晚饭很丰盛,鸡鱼肉蛋都有,还有子良十几年没有吃到的酸菜粉条。酒也好,是安徽名酒古井贡。二哥请了三爷和几个叔叔辈的,还有两个年纪大的兄长,满满坐了一桌。饭桌上气氛很热烈,先是二哥提议为子良还乡共同喝了两杯。接着子良反客为主,给三爷和父亲、几位叔叔、兄长各敬了两杯。几位叔叔都很惊奇,说子良你这么单薄的身子,又是做学问的,还这么能喝酒。三爷说:“你们知道子良的地位有多高吗?他现在是教授,和市上领导一个级别呢。”子良忙摆手说:“三爷,这不能比,我那是专业职称。”二哥说:“怎么不能比呢,县里领导来看大伯,称你是教授。三表叔的女婿是副教授,三表叔说他享受县级待遇。你是教授,你不就是市长级别吗?来来,二哥也给你敬两杯。”子良听了,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端起酒杯喝了。其他的人见了,也都一个个和子良碰起杯来。然后,又一个个给三爷和老根敬酒。老根推辞不过,喝了几杯,便醉了,给三爷告了假,提前离席回家睡了。三爷虽说己是杖朝之年,酒量却是不弱,一连喝了十几杯,仍是脑清目爽,思绪敏捷,举止得体,处处表现出长者风度。子良心中暗暗称奇,由衷地赞佩了三爷许多言辞。三爷心里很受用,又把子良的才学夸奖了一番,说着就给子良提及撰修宗谱的事,说咱们萧姓自古以来就人才辈出,在家族史上地位显赫,除了大汉名相萧何外,还出了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等11位皇帝。唐代更有有萧瑀、萧至忠等10位宰相,开国将军萧劲光、萧华也是咱同宗族人。我们这一支,也出了不少名人,你天祖是从五品守御所千总,高祖是正八品县丞,曾祖是县教谕,还有你二爷爷,15岁跟着萧华的挺进纵队打日本,19岁就当了营长,要不是死得早,解放后至少也是军长师长。眼下,你二叔在县政府里公干,你宜昌叔家五弟在南面乡里当副乡长,你宜文三叔前年才从村委会里退下来,他家老二在武警都挂了中校军衔了。有几个在外地工作的,也都干得不错。你更是为咱萧家长了脸,争了光。咱萧家人丁兴旺,人才济济,这宗谱一定得撰修,而且非得你这样的大手笔才能胜任!
子良想这修宗谱的事起码要追寻家族百年历史,是一项内容繁杂的工程,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怕是完不成,这种枯燥无趣,费心劳神,没啥意义的事自己可不能做。再说,这次回来是为躲烦恼的,哪有心思弄什么宗谱呢?本想一口拒绝,又怕三爷不悦,冷了酒桌上祥和的气氛,便含糊道:“三爷您是百里有名的老私塾,撰修宗谱这么庄重的事,有您老在,我岂敢轻狂。”三爷以为子良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高兴得呵呵直笑,竟然端起杯子和子良对碰起来。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一点,喝得子良头晕目眩,脑子里乱哄哄的,连坐都坐不住了。二哥见了,这才散席,扶着子良回家休息。刚到子良家门前,老根就急急迎了出来,二哥惊讶地说:“大伯,你不是醉了吗?”
子良头脑还清醒,知是父亲怕他喝醉,找了托词离席,好照顾自己。心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脑子一乱,就迷糊了。
子良醒来时,房里已是阳光斑驳,老根在外房咳嗽一声,说:“你醒了,快洗洗吃早饭吧。”
子良一看表,都九点半了,忙起床,洗漱完毕,去了伙房。饭桌上摆了一碗鱼,一碗鸡肉,还有一碗梅干菜扣肉。说:“早饭随便吃点就是了,还做鱼肉干嘛。 ”
老根说:“梅干菜扣肉是东头你桂枝大嫂送来的,说你上大学那年,她去城里看病,你跑前跑后给她挂号取药,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呢。”子良说:“有这事?我都不记得了。”老根说着,把一只鸡腿捯到子良碗里,说:“自家养的小公鸡,你多吃些。”子良说:“大,我在城里天天都吃,你吃了吧。”把鸡腿捯到父亲碗里。
老根想,儿子终归是儿子,心里还是装着我呢。便没推辞,拿起鸡腿就吃了起来,没想一下卡住了,噎得脸红脖子粗,低着头直咳嗽。子良急忙起身,轻轻给父亲捋着后背,望着父亲苍苍白发,心里一时悲感交加。父亲老来得子,母亲去世又早,他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这几十年的艰辛变成了霜雪,堆积在父亲头上,压得他头也低了腰也弯了,已无力承受生活的重量了。而那些如同掺着沙子,拌着糠壳的坚硬日子,把父亲的牙齿硌得没剩下几颗了,现在上饭桌,如同上战场了,再好的饭,再好的菜,他也只能囫囵吞下了。按理说,他才67岁,城里人这般年纪都还健步如飞的,可是父亲已经老态龙钟了。
子良心里盐渍般难过,他感到对不起父亲。父亲这辈子没有什么奢求,就是希望儿子能有出息,自己能活得有脸面,可是自己忽视了父亲的愿望,媳妇张倩也太强势,她的家人对父亲也太不尊重,那次父亲去省城看孙子,就因为几次忘了换鞋,忘了冲厕所,被张倩和她母亲数落得无地自容。作为儿子,也做得不好,更没有为父亲撑腰,实在太不应该了。农村的草房维修,无非是换几捆麦草,抹抹墙皮,也就是千把块钱的事,这次,就满足父亲的要求吧。说:“大,你说的给大娘修房子的事,等会你带我去看看吧。”
老根听了高兴,伸着脖子,用劲咽下嗓子里的鸡肉,说:“那吃过饭我就带你去吧。”
5
大娘住在庄子后面老宅上,这里紧傍山脚,有二十几间老房子,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盖的,那时子良还没出生。墙基大都是用石块垒的,还算结实。房顶苫盖的是麦草,烂得快,三两年就得修补一次。后来,山上雨水冲坏了几处房子,因怕塌方,这里的住户就陆续搬到现在的地基上建了新房。那些老房子没人住,缺少了生气,破败得就快,二十多间房子已垮塌了七八间,主人们大都在地基上种了菜,栽了树。尚存的十几间房子,也大都破败不堪了,有的被主人用来堆放杂物,有的修了羊圈、猪圈。奇怪的是傍山的那棵大椿树上,由当年的一个喜鹊窝增加到了六七个喜鹊窝。看来,喜鹊们比人类还要眷顾先辈的家园。
大娘家是一排五间草房,门前还有一个不大的场院。西头两间房顶都塌陷了,东头两间还勉力支撑着,子良依稀记得这是早先的生产队队部。分田到户那年,大娘自家房子后墙垮了,她老伴走得早,儿子病死了,闺女嫁到外地,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庄里就让大娘住了生产队部。现在,大娘年近古稀,乡亲们劝她到闺女家住,怎奈闺女懦弱,女婿是个牲口,容不下她。村委会要她去乡福利院,她也不去,说能走能动,还是在庄子里舒心。其实,她是为了陪伴老伴和儿子,为了逢年过节烧纸钱方便,父子俩就埋在西面半坡上,她出门就能望见。
大娘不在家,房门半敞着,从房里跑出几只鸡来,一个个咯咯地拍翅乱叫,一时尘土飞扬,鸡屎遍地。子良皱眉道:“这鸡咋乱放,多不卫生呀。”说了又觉好笑,农村的鸡鸭大都是散放的,哪有什么卫生不卫生之说。记得早年在家时,家里的几只鸡常常把屎拉到床上、饭桌上,那时也不觉得脏,也更不会生气,这也许就是习惯成自然呗。
这五间房,被两面山墙隔开,两头是单间,用作伙房和卧室,中间的房里摆着一张饭桌,几只板凳,还有口袋粮食和一些杂物,墙壁都剥落了,贴着报纸和从水泥袋上剪下的牛皮纸,还钉着两张蛇皮袋。窗棂是木制的,也糊着厚厚的一层报纸,许多地方破烂了,纸条在风中哗哗作响。房顶上的棱条黑黝黝的,看来都朽了。子良想这房顶根本上不去人,说倒就倒了,要是跌伤了人,那可是大负担。看来,只有扒了重盖。这里拉运砖瓦材料不方便,人工更贵,这几间房子没有七八万块钱根本建不起来。看了父亲一眼,心里抱怨道,你又不是村长支书,操什么闲心呢?钱花到这么个山窝窝里,有啥价值!正想着,手机响了,是张倩打来的。子良喂了一声,张倩就着急地说,丁行长要我把你新手机号给他,他有急事给你说。子良火了,说你怎能把这个新号告诉他?我不是给你说了,要是有人问,就说我到北京筹款去了。张倩委屈地说,人家要封账号,拍卖抵押物,还要起诉、拘留你,你躲也不是个办法,得赶紧想法子把事解决了。
子良听了,头上瞬间冒出一层汗水来。
6
原来,子良认识的一个大老板要拿省城一块300多亩的土地项目,规划建设45万平米的商住区,总价值估算近40亿元。委托子良购一幅大师级别的国画送礼,子良花了1500万元和2件上档次的古玩,从朋友那里购了李可染的一幅八平尺大画,给他报价2200万,说实话,这幅画属于草就之作,瑕疵颇多,如是精品,价值将过亿。他的一幅10平尺的《万山红遍》,2012年6月在北京保利拍出了2.93亿。大老板对画的品质并不在意,要的是传承有序,来路清楚。拟送的对像对子良熟悉,经子良的手他放心。大老板对这个价位很满意。这画如顺利出手,子良就能大赚一笔,没想,大老板正要付款取画时,行贿的对象被双规了,大老板也跑加拿大避风头去了,这幅画就压了下来。当时,子良是用3套房子抵押,从银行贷了3个月的款,到期本金共计1522万,上个月底到期,子良还不了贷,银行查封了抵押物。那个姓杜的副行长要争丁行长的位子,要法院拘留子良,把事情闹大。丁行长知子良不是存心赖债,从中转圆,让他赶快设法筹款还贷。子良只好以1600万元的价格,托人在北京处理这幅画,那边有人乐意接手,正在筹款。子良怕法院找他麻烦,这才回到老家暂避。
果真,刚挂了张倩的电话,丁行长的电话就来了,子良不出声地骂了句脏话,接了线。丁行长说人行的信贷处长来行里检查,听了杜副行长汇报,不但给你上了黑名单,还要行里立即申请法院拘留你,你这两天无论如何得设法把贷款还了。年初你拍的鼓楼东街那套营业房,天瑞公司的马总有意,你出个合适的价,转给他算了。今后行里有合适的抵押房产拍卖,你再拍就是了,千万不要让我坐腊了。
子良恳切地说:“老兄,我公司实力你是知道的,只是资金一时周转困难,北京那里正在筹款,你再暂缓几天吧。那套房子我正筹划做展销会所呢。北京那里的钱不来,你就把那几套抵押的房子拍了吧。”
一旁,老根听出子良遇到麻烦事了,待子良收了线,慌忙问道:“子良,你遇到难处了,不会有事吧?”子良宽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最近公司资金周转有点紧张,过段时间就宽松了。”
老根稍稍放了心,说:“挣钱就是留花的,该花的地方得花,宁可钱受罪,莫要人受罪。你这些年寄来的钱我也没用处,你拿去用吧。”
听了父亲的话,子良心里不由发涩,说:“那点钱你还省着干什么。今后你该吃就吃,该花就花,不要再省了。现在我们日子好过了,三五十万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了。”
三五十万块钱在老根心里,那可是不敢想的数字,他惊讶得两眼盯着子良,像不认识自己儿子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苦笑了笑,低头揉着眼睛说:“修房的事先放放,等你手头宽松了再说吧。”
子良说:“大,这房子都烂成这样了,我看神仙都没法修。”边说边用手戳了一下隔墙,噗嗤一声,隔墙被戳了个洞。子良一愣:“这山墙都是纸糊的,还有什么维修价值嘛。”说着哧地一下,撕下一张发黄的报纸,竟然是1958年的《人民日报》,竖排版的,有套红大标题“鼓足干劲,力……”字样。子良笑着说:“这报纸有年头了。58年的。”
老根说:“这几间房是58年6月那阵盖的,我还记得呢。”
子良说:“城里那么好的楼房,二三十年就拆了,这土房子半个多世纪了还在,也算是个奇迹了。”
老根说:“这房子几天功夫就盖好了。公社要上县里报喜,为了赶日子,把孝廉大院那些木头木板都拆来了。”
孝廉大院子良听说过,总以为是传说,没想却是真的。说:“那大院拆了太可惜,要是保存下来,做旅游景点,庄子里人家开农家乐,开家庭旅馆,比种地强多了。”
说话时子良的手还是不停在隔档上撕扯着,隔板上露出鸡蛋大一块带有雕刻的木质来,子良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又用力撕掉一块,隔板上出现了半边眉眼带笑的脸颊来,从纹路上看像是杨黄木。子良心又大动了一下,问:“大,孝廉家大院是哪朝代建的?什么人住在里面呀?”
老根说:“这我哪知道。听你爷爷讲,日本人占中国时,那里住了一个大汉奸,后来又被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团长占了,解放后住了工作队。58年那阵就扒了,宅基就在东山半坡那块上百亩的大田下面。”
老根的话让子良心里越发紧张,又快步走到窗户跟前,指着一截黑黑的窗框问:“大,这窗棂是盖房时做的,还是从孝廉家拆来的?”
老根肯定地说:“拆来的,那年我十四五岁,还去扛过两根木头呢。大院后面还有一个破庙,还有半截青砖砌的宝塔,早先人家盖房,都去那里挖砖头石块,西头你二大爷家还有只从庙里拾来的大铜碗呢,说是做油灯用的。”
“还有庙?也扒了?无知,愚昧。简直是犯罪!”子良愤懑起来。他无心再和父亲说话,也不想再听父亲叙说,抑制住冲动,小心地撕开窗户上的一块牛皮纸,露出木质雕刻的颜色黝黑的窗棂。他的眼睛熠熠溜转,鹰隼般照射在窗棂上,仿佛要穿透那黝黑而又脏兮兮的表层,去探索尘封的千古之谜似的。那精力高度集中的表情,把五官都绷得走形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细心地把窗户撕开的地方又用牛皮纸盖好,对老根说:“大,这修房的事我有个想法,回家说吧。”
老根本来对修房的事已经失望了,子良的话又让他高兴起来,说:“中,那就回家说吧。”
父子俩离了后宅,刚进了家门,子良就掏出手机,拨通了陆明的电话,说:“你现在就让小周来接我,再给县志办说一下,我下午要去查个资料。”
老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你要走啊?”
“我去县城办件事。你刚才给我说的孝廉大院的话不要给别人说。”
“现在还哪有人听那些老话。你大娘那房子——”
“大娘几间房子是修不成了,我看看能不能帮她建个新房。这话先不要说出去,等我从县城回来再定。”
“快到晌午了,吃了饭再走吧。”
“不吃了,我到县里吃。”
“那让你二哥送你到山下吧,他有摩托车。”
“二里路,不要送了。也不要告诉别人,三爷他们要是问起,就说我去看朋友了。”子良说着就出了门。
到了庄下的路口,子良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五月天气,烈日炎炎,子良也不觉得热,他心底的火比日头还要旺。弯弯的山路上氤氲着一层白气,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子良的身影在疾行。
盘旋了几道山梁,穿过几个山口,累得子良汗流浃背,终于到了那条县级公路路口,路上车流多了起来,子良这才住了脚,抹了把汗,焦急地往路上看。终于,小周那辆越野车出现在视线里,子良迫不及待地喊了声周师傅,抬脚飞奔过去。
7
县志办主任亲自等候在楼门口,将子良接进会客室,里面已摆好了水果,沏好了香茶,说:“陆局长给我安排了,不知萧教授要查什么资料?”
子良说:“我想看一看县志,方便吗?”
“方便,方便。您要看哪一年代的?”
“都拿来吧。我想都翻翻。”
“那好,您稍等。”主任出了会客室,一会儿和一位女士抱来一大摞县志以及相关补录、野史等等。说:“教授您先看,还需要什么资料,就喊我一声。”
子良说:“谢了,我随便翻翻,你去忙吧。”
主任退了出去,到门口时,又悄声关了门。
子良将补录、野史挪到一旁,迫不及待地把县志一一摊开,共七本,最早的撰修于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其它几本分别为雍正、道光年间、民国年间及新中国建国后撰修,最新的版本是1987年撰修。康熙四十二年县志为知县奉令主修,该志分九卷十二大纲,立八十二个细目。子良浏览一番后,又打开雍正二年县志,也没有自己想看的内容,心里不免发慌。接着,打开清道光十五年(1835)编纂的县志,该县志计三十编,分为四表、十略、十二传和四录。在器录第四篇“事录”之十三中,一段文字跃进子良眼帘:
……雍正帝3年(1725年)槐月,奉旨于东阳山修建赵孝廉府,历时两载。
子良抑制住心头激动,继续在县志中查找,在民国8年(1919年)纂修的县志第二十八编“风俗 、宗教、人物”二十九章“孝友传”中,看到了下列记载:
雍正二年,雍正帝南巡,赵宜昌瘫痪在床,听说雍正帝路过东阳山南柳林镇,欲一睹皇威天仪,赵义安为遂父亲之愿,背父前往,怎耐其先天跛足,山路崎岖,所带干粮较少,途中,赵宜昌心疼儿子,禁食,赵义安跪在地上哀求父亲进食,自己以野菜凉水充饥。走了一天一夜之后,方到了雍正帝路过的那条官道。坐在轿子里面的雍正帝看到蓬头垢而,衣不蔽体,跪在路边的父子俩,感到奇怪,派太监查问,得之实情后,雍正帝深为感动,将赵家父子抬至县城,“钦赐七品顶戴”并“赐孝廉方正匾额一块”。……后知县余子泽为其所在山村取名“二贤庄”。
随后,在三十二编“名胜、古迹”中,又看到这样的记载:
……赵孝廉府为两进式堂屋建筑,分前堂、后堂,面阔9丈,进深1丈,合瓦屋面,人字形山墙,砖木结构。前堂头门为拱形凸斗门,悬挂阳雕“孝廉方正”牌匾。门前设青石门枕,雕灵兽图案。后堂为前廊式,设屏门,檐柱、柱础与屏门的下槛、柱础等均为青石凿制。
……同治年间,因该处偏辟贫瘠,交通闭塞,赵家后人迁至江苏扬州。族人多随往。
在1987年县志第三十三篇“文物胜迹”中,老根的说法也得了印证:
……东阳庙、孝廉府于1958大炼钢铁时,被拆毁……
孝廉大院被确定了,“二贤庄”名称的来历也找到了出处,探究的大事尘埃落定,子良的心情激动得如滚滚春潮,翻卷着飞腾的浪花,脉搏脱兔般亢急起来,全身的热血一股一股地往上涌,一颗心按捺不住地窜到喉咙口,像是要钻出来和子良一起分享这突然来临的喜悦。
此时,已是下午6点半了,子良打开会客室门,却见陆明和主任站在走廊里说话。子良说:“老陆你来得正好,我想请德文、秉义吃顿便饭。你给我约一下。”
德文、秉义是县里领导,和子良素有交往。
陆明说:“你请客也不早说,这都几点了,领导怕是早都入局了。”
子良说:“那我不管,你就说我从田老那里来,反正你得给我约一个来。”
田老是省人大主持工作的第一副主任,原来是省里大学的党委书记,子良的领导。一次来县里考察时曾说子良是县里为省里贡献的人才,对他很赏识。陆明笑道:“把田主任都搬出来了,你是有事吧?能否先给我说说?”
一旁,主任也说:“萧教授,你这老同学可是人事局局长,给他说和给领导说一样。”
子良无奈地说:“那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给家乡做点事,但又财力有限,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就是尽个心意吧。想把庄子里五保户和几家贫困户的房子修一修,老长辈们还想修个宗祠,我准备把宗祠建成综合的活动室,既遂了老长辈们的心愿,也丰富一下乡亲们的文化生活。只是一旦动工,车来人往的,难免引起相关部门关注。这么点小事,我想还是低调些为好,县、乡两级、扶贫单位不要去协助,宣传部门也不要去采访,更不要宣传。让我专心致志、顺顺当当地把事情办完,这也算是我发扬传统文化,为庄里老长辈们尽点孝心吧。如沽名钓誉,大肆宣扬,反而不美。田老知道了,也会批评我。”
陆明说:“这事你还用得着书记县长,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就是了。你放一万个心,绝对没有人去打搅你!”
子良说:“有你大局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咱们去吃饭,我请客。”
陆明也不推辞,对主任说:“那就让大教授破费一次吧。”
三个人出了县志办,奔了街上饭馆。经过一家灯火辉煌的酒店时,子良说:“老陆,就这里吧。”陆明说:“可不敢在这里吃,要是让人拍了照发到网上,还以为是用公款消费呢。前面有家小饭馆,饭菜味道不错,也挺卫生,咱们去那里吃。”
子良笑道:“小心不为过,听你的。”
一会儿,到了陆明说的这家小饭馆,门脸不起眼,里面空间不小,干净卫生。子良让陆明点菜,陆明也不客气,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红酒。
饭后,主任要结账,让陆明拦住了。子良结了账,已是八点半了。陆明说:“老萧,你请我吃饭,我请你泡个澡吧?”
子良说:“你前程似景,陪我泡澡不要泡出闲话来。我不能害你。来时给父亲说晚上要回去的,要是不回他怕是一夜都合不了眼,我在这里也睡不踏实。还得赶回去。”
陆明见他执意要回,也不再挽留。给小周打了电话,又花了440块钱,在饭店里买了两瓶古井贡,两条黄山香烟,让子良带给老人。小周是有心人,怕子良用车,车子就停在政府院里,一会就把车开来了。子良说:“周师傅,不好意思,老人在家里等我呢。”小周说:“这么晚了,教授您还赶回去陪老人家,我转转方向盘算啥事嘛!”
子良说“那就辛苦你了。”给陆明主任打了个招呼,上车走了。
主任敬佩地说:“什么叫孝心,这就是孝心啊!我老家离县城不到20里,可一年也难得回去几次,萧教授的行为让我惭愧哪!”
陆明也感叹道:“老萧这人满腹学问,广有人脉,为人做事却一贯低调,实在难得啊!”
8
子良到家时,已是十一点钟了,庄子里漆黑一片,只有自家门前还一闪一闪地亮着烟火,子良知道,自己没说回不回来,父亲还在等他。说:“大,你还没睡?”
老根熄了烟火说:“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盛饭。”
子良说:“不吃了,在县里吃过了。”
老根说:“锅里饭还都热着,你二伯还送来一碗昂针鱼。”子良这才想到父亲也还没吃晚饭。说:“有昂针鱼,那我再吃点。”等他洗了手,进了伙房,老根把饭菜都路上了桌,除了昂针鱼外,还有豆腐、鸡蛋。子良开了一瓶古井贡,说:“大,这酒是陆明送给你喝的,你尝尝。”
老根心里甚是自豪,人家陆明是县里局长,也是父母官呢。说:“你这同学重情份,好人。去年到乡上检查工作,晚上还专门跑来看我。”端起酒杯,“滋”的干了一杯。子良又给父亲斟了一杯,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陪父亲喝了,说:“大,你要我帮庄里做点事,我细细想了想,你说的对,我好歹是从庄上出去到省城做事的,多少也挣了点钱,这么多年回来一趟,是该有所表示。不过,只给大娘修房子怕是不好,我想把大娘住的房子拆了,盖一套三合院,拉个门楼,正房族里做宗祠,厢房一边住大娘,一边做村民活动室,再把庄里的老房子都修修,你说这能行么?”
子良的话让老根既高兴又吃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子良急了:“大,你说话呀,我这想法行不行?”
老根使劲地摇了下头,又疑惑地端详了儿子一眼,才疑惑地说:“你这想法好。不过,眼下你手头紧,能行吗?”
子良说:“再紧,这事也得办。”又指着昂针鱼说:“乡亲们对我这么好,送吃请喝的,我思来想去,得给庄里办件实事、有意义的事。”
老根说:“那要花多少钱啊。”子良说:“也就三四十万吧,钱没问题。”
老根好像不认识儿子似地又打量了子良一眼,低下头说:“人家不是要和你打官司吗?这几十万块钱还是把欠人家的账还了吧。”子良笑道:“你放心,那点贷款难不倒我。这盖房拆房的事要找谁?村长还是支书?”
老根说:“支书住在前山那块,一年也难得见他几回。村长到城里包活了,在自家老房宅上盖房不用报告。你二哥是咱这组组长,要给他说一声。但咱庄上是你三爷拿事,他是老长辈,几个儿孙都在村上、乡上做事,你二叔还在县里工作,他允口就能办了。正好他有修祠的心思,你跟他说准行。”
子良心里有了底,说:“那好,那我明早就去找三爷。”
吃了饭,已是零点了,老根觉得儿子给他长脸了,又喝了几杯酒,心情大好,这一夜呼噜打得格外酣畅。子良却毫无睡意,靠在床头,闭目研究着下午看到的那一段段文字,脑子里勾勒出一件件精彩的画面,兴奋得一夜没睡。
9
早上,老根早早起了床,做好了早饭,子良吃了,拿了一条烟,用袋子装了,去找老三爷说建宗祠的事。
三爷家在庄子中间,是一处三合小院,建了个仿古的小门楼。院子中间栽有一棵桃树,摆了一张矮脚的小四方桌,三爷戴着花镜,坐在方桌边悠然吃着旱烟,桌上,摆着一本纸张发黄的书。
子良敬佩地说:“三爷,您老这么大年纪了,治学精神真令人起敬。”
三爷摆手说:“治学那是你的事,我这是在看闲书,《东周列国志》。和治学沾不上边呢。”又冲一旁的板凳点了点头:“你坐。”待子良坐下,三爷又装了一锅烟,递给子良,子良忙摆手说:“三爷,我不会。”
三爷说:“不吃烟好,都说吃烟伤身体呢。可我,一天不吃,身子就撑不住。”说着,点了火,就自个吃。
在外面多少年了,子良都没见过有人吃旱烟。子良知道,旱烟是好东西,能消遣疲劳,还能交流情感。三爷的烟袋长约20公分,紫红玉杆、赤玉烟嘴、黄铜烟锅,记得早年还吊着一只真丝绣花荷包,如今换成了一只棕色软皮烟包,显得很古雅。子良认出这杆烟袋质地是黄山玉,应是清代中晚期老物件,一般烟杆都用木质、铜质制作,用玉制作,十分罕见,在近10公分长的烟杆钻孔,是极困难的工艺。这杆烟袋很值几个钱,不知是不是孝廉家遗物。说:“三爷,您老这烟袋有年头了,看了就让人喜欢。”
“是啊。前些时我去城里你二叔家,在街上碰到一个人,出500块钱要买走。我说你就是给5千块钱,我都不卖。我看见这烟袋就浑身舒坦,它是我的魂,魂没了,要钱干什么?!”三爷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子良说:“您老说的是,这杆烟袋受您身体影响,已和您身心合一,有灵气了,是无价之宝。”说着从袋子里拿出香烟:“这烟是县里陆局长送的,两条,一条给了我大,这条给您老抽。”
三爷高兴地说:“乖乖,县里局长送的,怎给我了?快拿回给你大吃。”
子良真诚地说:“三爷,我出外多年,既未报答您老早年教导之恩,又未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实在是惭愧。我这次回来,听人说您老偌大年纪还在为乡亲操心,为家族操劳,与您相比,我心里很是汗颜。听父亲说,您老想建个宗祠,这可是件追远睦族,造福子孙的大事啊!只要您老发话,孙儿我责无旁贷,一定倾力参与。”
子良这番话,让三爷惊讶得像是发现了外星人。前两年,他让老根给子良传话,让子良回来商讨宗祠和宗谱的事,被子良推辞了,他对子良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子良竟然说出了这番话来,他都有点不敢相信了。
子良让三爷盯得心跳如鼓,头上沁出一层密匝匝的汗珠来,脸上堆着笑,一双眼睛热切期盼地看着三爷。好一会儿,三爷才通地一声合上书本,扬起眉毛问:“子良,你说的是真话?”
子良着急地说:“三爷,在您老面前,我哪敢说假话。前两年,大就给我说了您老的想法,只是我事情太多,身体也不好,没顾得上回来和您老商讨。这次我把手里事情都推开了,专门回来办这件大事,就等您老发话了。”
三爷信了,一时激动得胡须乱颤,说:“子良,你刚才可说到三爷心坎上了。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又是文史教授,这建宗祠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先说给我听听。”
子良说:“我有个想法,后宅大娘是五保户,住的那几间房子是危房,说倒就倒了。但那里背靠青山,前迎翠岭,溪水半绕,山环水抱,是一处风水宝地,我想把那几间房子拆了,在原地建一个三合院,正房作宗祠用,除了安顿先辈牌位外,把有关家訓、族规的内容撰写装裱悬挂于堂内,通过宗祠文化内涵,教育后人不忘祖根和祖德,正房两边,各盖几间厢房,一边给大娘住,另一边放置电视、棋牌等文娱用品,供乡亲们休闲。前面再建个琉璃瓦的拱形门楼,您老书法功底深,古意盎然,届时,您老再给题个匾额,这样布局,也算推陈出新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封建迷信之类的闲话了。您说,我这想法能行吗?”
三爷拍着大腿连声道:“好,好。你这想法好!你知我这土埋到脖颈的人,为何要建宗祠修宗谱吗?是为了把根留下来哪,这些年来,庄里好多人去了小县城就不想回了,有的甚至逢年过节连纸也不给去世的老人烧,照此下去,那萧家老辈们一个个不都成了孤魂野鬼了?我这痛心哪!你的设想说到我心坎里了,只是这得花费多少钱呀,一年半载也筹不齐?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要建宗祠也是你们后辈的事了。”三爷伤感得直摇头,脸色一下就灰了。
子良急了,拍着胸脯说:“三爷,您老这话不是骂我吗?建宗祠是件庄重的大事,没有您老主持,那是名不正言不顺,别人谁也没有这个资格!至于资金的事,您老不用操心,由我一人承担。”
随着子良的话音,偌大年纪的老三爷,竟然一下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将脸杵到子良面前,急切地探询道:“子良,你不会诓你三爷开心吧?”
子良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掷地有声地答道:“三爷,这么神圣的事情,孙儿哪敢骗您!只要您老认为孙儿的计划可行,我立马安排动工。”
老三爷信了,颤巍巍地说:“子良哪,难得你对家族有这份情义,真是难得啊! ”
“三爷,您老这话见外了,古人有二十四孝,萧家祖上行孝,这传统、这家风不能丢。老一辈都过世了,您老是旗帜,是精神支柱,得靠您老传承下去。您老要是驾鹤仙去,咱这一族人心也就散了,就是再建座宗祠,也没啥意义了。”
“只是这新建宗祠工程不小,要花费许多钱,宗族的事怎能叫你一人承担呢。我看由你带个头,拿出几万块钱来,剩下的,我再让大伙凑凑,免得你一人负担太重了。”
子良含着泪水说:“三爷,《增广贤文》中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斤’,《千字文》中也说‘孝当竭力,忠则尽命’。母亲去世早,是族里长辈们哺育我长大,为此,我心常常自责不安。‘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如今家族要修宗祠,正是我尽孝尽义之绝好机会,古人能恣蚊饱血,卧冰求鲤,我出点钱算什么呢!也就是‘戏彩娱亲’罢了。您老就给我这个回报宗族的机会吧。”
三爷被子良这番入情入理的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动情地拍着子良的肩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不过,那次我给你二叔说过这事,他说政府不提倡,你是有身份的人,能单独出面办这事吗?”
子良说:“常言道‘树发千枝同根生,江流万派共源头。’无论斗转星移、朝代更替,缅怀敬仰先人,都是后人天经地义之事。建祠堂是件好事、善事,您老放心好了,政府决不会干涉,我倒是担心庄子里的人不热心,会有闲话。”
三爷激动地说:“子良,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刚才你所说的‘恣蚊饱血’,‘卧冰求鲤’,那是二十四孝故事,只是对家人而言。你的所为是对一族,一个庄子,比之‘恣蚊饱血’,‘卧冰求鲤’,更为大义。是大孝,大孝啊!至于庄子里的事,有我在呢,哪个敢龇牙,看我不砸了他家锅底!”
子良听了,双手紧紧地握着三爷的手,连声说:“谢谢三爷,谢谢您老给了侄孙一个尽孝的机会!”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10
离开老三爷时,子良给张倩打了电话,斩钉截铁地说:“北京那边钱款还没有消息,不等了。把那笔存款取出来,付利息,剩下的钱打我卡上。丁行长想让我把东街那套营业房转给马总,我不便谈价,你告诉他,1500万,房款用于还贷,把银行的欠贷款清了。”
张倩惊讶地说:“东街那套营业房可是黄金地段,卖了就不好买了。再说,年初拍来才900万,丁行长一清二楚,马总能愿意吗?”
子良说:“有舍才有得,今后咱们还可到北京、上海去买房子。至于价格的事,你不用担心,老丁为了清贷,会说动马总的。要不是怕这笔贷款影响我的大事,2000万我都不转手。”
张倩还要说什么,子良烦了:“按我说的办,不要多说。还有,让张涛马上组织一个30人的工程队、三辆卡车,准备到山里来盖房子。”
张涛是子良小舅子,张倩二弟,包工头。
路上,子良的手机又响了,子良伸手一探,那金白色的闪动着灵气的手机已贴在掌心。拇指潇洒地一弹,随着一声脆响,机盖弹起,扫了眼来电号码,正是丁行长的。子良嘴角浮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身上披着明亮的霞光,心情如同八月钱塘江潮那般兴奋,边走,边挥着左手,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听得那头丁行长也开心大笑起来。
三天后,子良的善事就开工了,开工前,张涛提着两瓶茅台,两条中华,由子良领着,来见老三爷,子良介绍说这是省城建筑公司的张经理,特地来看望您老人家。
老三爷何时见过别人给他送茅台中华,受宠若惊地说:“张经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张涛半真半假地说:“三爷,我是萧教授小老弟,您老是萧教授老长辈,敢当,敢当!”
子良笑道:“三爷,张经理给您送酒,他是有事要求您呢。”
“有事求我?不会吧,我能办什么事?”
“他喜欢上年头的柴柴棒棒,想把拆下来的那些烂木棍、破砖头拉些回去显摆。就连场院上那半扇石磨,还有废弃的猪槽子,他说城里见不着,都想拉回去玩呢。”
三爷呵呵地笑道:“这算什么大事嘛?你要不嫌弃、不怕麻烦,你就都拉走。再说,这建房修房的钱是子良出的,你说了就算,还问我老头子干啥!对了,老年头的物什庄子里有呢,你要觉得有用场,我给你找找,你都拿走。”
子良说:“有您老人家在,哪能轮得上我做主。”
三爷想:这是子良抬举我呢,不然人家张总能给我送茅台中华。乖乖,两瓶酒两条烟怕是好几亩地的收成呢。
随后,子良又领着张涛拜访了二哥,还给几位叔叔辈和大娘送了烟酒、礼物,待一切妥帖后,就开始拆那几间队部了。为了安全,张涛拉了绳子,设了安全线,不让闲人靠近。子良亲自带人小心翼翼地拆了两面隔墙、窗棂,又亲自指挥工人将隔墙档板、窗棂送到他家堂屋里。搬运隔墙、窗棂的工人走后,子良关了院门,端来一盆温水,取了一块隔墙的档板,放在地上,档板上糊了硬硬的一层报纸,不能硬揭,得用水慢慢洇开。子良将温水均匀地洒在档板上方的报纸上,然后,从不抽烟的他,点了支香烟,在房子里来回踱着步,陀螺似转着圈子。每隔5分钟,再往报纸上洒一些温水,直到半个多小时后,报纸才洇湿透了。子良屏住呼息,轻轻揭下一层,这一层是80年代初的省报,上面大多是有关解放思想的内容;下面一层是70年代初的,“批林批孔”的标题格外醒目。再下一层是60年代的,有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内容,最下面的便是50年代末的报纸了。这时,子良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了,这一层报纸揭开,究竟会出现什么情况,档板是什么物什,雕刻什么内容,出于哪个年代,以及是否损坏等等,他都毫不知情,他的行动就是一场赌博,赌注下出去了,牌也揭到手里了,但牌面是什么,令他难以想象。只见他满脸通红,额上冒汗,浑身的血管紧张得要爆炸似的,在肌肉里乱跳,心弦也在瞬间绷得快要折断了。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转眼间胸前就浸湿了一大块。已被撩起的薄纸似乎重似千斤,迟迟不敢揭开。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鸡鸣,惊得子良双手一抖,呼地扯下半张湿透的报纸,子良的双眼锥子般刺向裸露的这片档板,映入眼帘的是一行阴刻楷书,字为“雍正三年岁乙巳秋月穀旦……”,下面是一幅图,这幅图虽然不是全部,但对子良来说是那么的熟悉,他望着那四块脏兮兮的挡板,顿时脑海浮现出一幅幅千古传颂的画面来:历山下,大舜在架犁耕田;病榻前,文帝尝药奉母;清澈的泉水里,金色的鲤鱼在跳跃;他还看到戏彩娱亲、鹿乳奉亲、百里负米、扼虎救父、哭竹生笋……跟着,这些画面便化作成一片纷纷扬扬的金色迷离。子良情难自禁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脸庞紧紧贴在挡板上,眼里涌出大雨般滂沱泪水……
11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宗祠建好了,坐北面南,呈三合院式建筑,房顶屋脊飞檐斗角,带一仿古门楼,地铺青砖,正房为堂屋式,4间,东西厢房各3间,正房前带一长廊,连接两边厢房,建筑面积约260平米,结构大气,风格古朴,很庄严。院内栽了2棵翠柏。门楼上方挂着“东阳山萧氏宗祠”牌匾,两边是一副用上好松木阴刻的对联:“一脉源流先世泽,满堂光彩百代昌。”皆出自三爷之手,果真功力深厚,法度精到,非那些所谓书法家可比。
子良还把后宅其余的七八间旧房也修缮了,该补的补,该换的换,倒塌的宅基也进行平整,统一栽上果树。还给庄上二十几户人家翻修了房屋,把庄里的路也修整了,庄前坡下那处被冲断的土路,他也让张涛挖开,铺了一排水泥管,共花了四十多万元。张涛心疼地说给他们盖房修屋就够意思了,还铺路干啥?子良说:“做事要善始善终,人家才能心悦诚服。你只知占便宜,不愿付出,所以你只能做个包工头。”张涛被他说得直翻白眼,像是不认识他这个姐夫了。
庄里的人无不为子良的善举感动,三爷捋着胡须自得地说:“那年他才七八岁吧,在他二叔家树上偷了个杏,看到我了,却要给我吃,我就知道孺子可教也。”
庄子里换下的一些木条、木棒、瓦决、石墩、连同那隔挡、窗棂、门框什么的,都被张涛公司卡车拉走了。有人笑话说,这帮城里人把这些破玩意儿当宝贝,是吃饱了闲得蛋疼!
完工前,子良来到那块覆盖了孝廉府邸和东阳庙的大田里,对着满地的庄稼沉思,揣测泥土下面可能掩藏的秘密,他甚至认为,孝廉府也许有暗窖,那个倒塌的宝塔下面也许暗藏着地宮,只是,他再也找不出掘地的理由了。
完工当晚,子良宴请了全庄40多位乡亲,说一是为感谢当年乡亲们的百家饭,二是为父亲补过66岁大寿,给每户人家都送了一盒蛋糕。人们都为子良的仁义、孝顺感动,许多人都流了热泪。子良劝父亲过段时间去城里住些日子,老根不愿去,倒不是和儿媳、亲家母记了仇,而是儿子这回事情办得漂亮,不但庄子里的人抬举他,前后三庄的人见了,也都恭维他,他心里十分滋润舒畅,和老三爷一样,舍不得离开庄子了。
子良临行前,三爷提及撰修宗谱的事,子良歉疚地说他对宗族的事不了解,这事只有在三爷指导下能动笔,而他实在事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他让三爷安排庄里的人写出初稿,由他作文字润色,待三爷审定后,他出资在省城印刷成书,给宗族人手一册,永世流传。三爷含笑点头认可。子良又拿出一张卡来,里面有20万元,说这笔钱是他对庄上父老乡亲的一点心意,由三爷和二哥安排使用,说庄子离城里远,乡亲们一旦有急事,最好买辆皮卡,用起来方便。并恳求说:“三爷,日后县里乡里要是问起建宗祠、给庄上乡亲们修房铺路的事,你们千万不要提及我,也不要让他们宣传,就说建祠修房铺路是咱萧家宗族集资所为。这样,我就心安了。”
三爷大受感动,老泪纵横地说:“子良,你做了莫大善事,却如此韬光敛彩,是我萧家之幸,萧家之福啊!”
12
年底,北京冬季民间珍品展拍会正式拉开帷幕,在展馆显要位置,特设了一个古色古香的约40平米的封闭式展厅,展厅门口两边的本色木托上架着两幅巨型清代砖雕,东面一幅是“百鸟朝凤图”,西面一幅是“鹊登梅枝报喜图”。这两幅砖雕无论尺寸还是技艺,都堪称清代砖雕的珍品,充分体现了古代中国劳动人民的卓越才能和和艺术创造力。
进入展厅,迎面是3方清同治年间的石挂壁,分别雕着南朝“人伦楷模”程旼,北宋“忠臣孝子”罗孟郊,被南宋丞相文天祥嘉誉“忠孝廉节”的蔡蒙吉的画像。展品简介说:这组挂壁应为8件,其余人物应是明朝“骢马御史”廖睿,被百姓赞为“包拯再世”的明朝山东道巡按御史张慎等8人,人称“八贤”,有二件损坏,尚在修复中,其余3件散失。
绕过石挂壁,展厅东面摆放着3件鸡翅木窗棂,细腻的窗花纹饰精美,万字格护栏间镂雕龙、凤、荷、梅等雕刻图案。标价牌上赫然写着“1800万元。己售。”
展厅西面是一排特制的3米高的博古架,上面摆放着砖雕、木雕、石雕等多种工艺装饰,图案题材广泛,造型生动逼真,雕刻技艺精湛。博古架中间是一方宽约两米,高约一米的方台,铺着黄锦的底板上,安放5件浮雕式石佛像,每个高约60厘来,有的身着佛袍,有的头顶有肉髻,面像丰腴,或端坐参悟,或对坐说法,神情姿态各不相同,系唐宋年间造像。
引起巨大轰动的是一组禁止拍照,用黄杨木雕刻的24孝屏风。黄杨木木质坚韧,纹理细腻,具有象牙效果,年久色愈深,色彩光泽均为其他木质所不及,是雕刻的上好材质。1972年,周恩来总理将温州黄杨木雕艺人叶润周创作的《红绸舞》作为礼品,赠送给加拿大访华代表团,一时传为美谈。这组屏风共四扇,扇宽1.2米,高2.6米,所雕24孝图,以“孝感天地”为首,“涤亲溺器”为底,各雕刻6个故事。每扇上方用阳雕龙形图案避出一格,阳刻“钦赐”两个魏碑小字,下端为阳刻 “孝廉方正”四个行书大字。右侧阴刻赠匾人姓名和所任官职:“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张庭玉两江总督部堂查弼纳翰林院侍读学士吴襄”。左侧稍下阴刻“雍正三年岁乙巳秋月穀旦田仪祯立”。从字面理解,此屏风为当时朝廷和地方几位重要官员所赠。其构图精巧,布局饱满而讲究,雕工极为精湛,方寸之地用上了浮雕、透雕、镂空雕等多种技艺,线条疏密有致,飘逸流畅。图中故事的山石、松树、竹林、人物、屋宇等元素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将要传达的精神,刻画的人物用意,表达得惟妙惟肖,达到珠联璧合的妙境,可谓鬼斧神工。尤其是历经了近三个世纪的岁月淘洗,当初的彩漆竟然还未褪尽,诸种颜色依稀可见,观者无不为之惊叹倾倒。
文物专家们为这组罕见的珍品现世激动得手舞足蹈。经考证确定这组木雕为徽州木雕的代表作,是绝无仅有的存世珍品,具有很大的历史研究价值和独特的文物价值。“孝廉方正”一般为悬挂在厅门上的匾额,雕刻在屏风上且留有题款就连古籍上也无记载,说它是前无古人也不为过。有专家透露,确定在中国(东阳)举办的第九届木雕竹编工艺博览会上,有一套号称“天下第一黄”的22件套黄花梨木家具将展出,这套家具由浙江东阳某企业用一根重四顿的黄花梨原木制作,估价达数亿元。这套黄杨木24孝屏风,论材质虽弱于“天下第一黄”,但它极具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是无价之宝。开展当日,就有国内外多位藏家向组委会秘书长打听这件展品的主人,以便洽谈收藏这套展品。秘书长闪烁其辞地说他与这套展品的主人不大熟悉,但知道他就像这组木雕中的24孝人物一样,是一位极富仁爱孝心之人。秘书长还透露出一条信息,展前,有买家出价2.6亿港元,都未能遂愿。收藏这套稀世之宝,价格不是决定因素,主要看人品、缘分了。
很快,这位神秘人物的信息就在展拍会上传开了:其人年逾古稀,出生于名门世家,早年旅居海外,一直致力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和民俗精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学者。多家新闻传媒都欲采访这位可敬的长者,怎奈他行事低调,不愿露面。北京一家收藏刊物的记者费尽周折,最后通过单位动用了行政资源,终于采访到了这位神秘人物,令他大跌眼镜的是,他并非海外华侨,更非耄耋老人,而是一位架着高度近视眼镜,脸色苍白,身材纤弱,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记者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神秘的年轻人,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恭敬地说:老师,您这套24孝屏风引起了巨大轰动,专家们称之为无价之宝,对于它的价值,您是如何评价的?
年轻人微笑着说:“这套24孝木雕屏风,如仅仅拘泥于它的经济价值、艺术价值,那就本末倒置了。它的价值在于其重要的历史意义、社会意义,也就是它的现实价值。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来讲究忠孝治国,《孟子·万章上》说‘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也就是古语所说的‘百善孝为先’,这是人类最基本的道德伦理准则。“孝廉方正”是清代特设的制科之一,需荐举后赴礼部验看考试,方能授以知县等官职。据考证,这组屏风主人是由雍正“钦赐”“孝廉方正”,其“孝廉”,与“廉”无关。是“孝”感动了雍正。《孝经》说‘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历代帝王都提倡以孝治天下,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把孝道作为立身教民之本,建国治邦之基,雍正钦赐此‘孝廉方正’便是一个有力佐证。所以说,能孝之人才能完善自身,报效社会国家。所以说,孝文化是中国传统道德伦理与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内容和本质精神。
“我们不可否认,自改革开放以来,拜金主义横行,道德沦丧,人格麻木。子女虐待父母老人之事时有发生,这些都违背做人的基本道德。孝道是中华民族繁衍之根,立世之本。这组24孝屏风中的故事,真正体现了孝道精神之所在。实现伟大的中国梦,离不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离不开孝。看到这些木雕,观者会觉得孝道不仅是道德伦理规条,更是纯净人性的表征和道德完善的体现。从这个角度讲,这组24孝屏风是无价之宝!”
年轻人侃侃而谈,渊博的学识,高尚的情操,对孝道的尊崇让记者深为折服,一时崇拜得五体投地,随之冒昧地问了一个颇为忌讳的问题:“老师,您是如何得到这组24孝屏风的呢?”
听了记者的问题,年轻人原本神采奕奕的脸色一下变得肃穆起来,沉思了一会儿,抬头扶了扶眼镜,看了一眼墙上由著名书画家郑少白先生书写的“厚德载物” 横批,轻轻说出两个字:“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