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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栗万鹤的儿歌 羊毛
2017-04-06 09:26:15   来源:   

(中篇小说)

 

                           栗万鹤的儿歌

                                 

羊毛

 

“村庄死了,我的儿歌呢?”

——题记

 

晚饭时,栗万鹤和栗灿烂展开了一场辩论。栗万鹤说:“现在当官,你最好跟老百姓不争不抢。”栗灿烂道:“那我还要政绩?当干部没有政绩,你叫我怎么玩?”栗万鹤说:“政绩就是拆迁?你能把栗庄的房子保存好,也是政绩。”栗灿烂把饭碗一推,讥笑道:“好啦好啦,你总不会说,我拍拍巴掌,带小孩唱几首儿歌,也算是政绩吧!”栗万鹤站起身,怒道:“儿歌怎么啦?没有儿歌,你是怎么长大的?”像往常一样,两人于是不欢而散。

栗万鹤万万没想到,儿子栗灿烂的官瘾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他很后悔,后悔不该把栗灿烂的手机号码告诉董小满。栗万鹤的脑海经常浮现儿子“灿烂要当个好官”那句话,他并不是不赞同这句话,他只是憎恶栗灿烂说这话时那副油嘴滑舌形象。他在心里说,“好官是好当的么,看你怎么收拾溧河洼这个烂摊子?好不好,那可由不得你自己说了算。”一想到栗灿烂,栗万鹤时不时嘴里还会骂上一句,“这个狗日的,看你能走多远!”

 溧河是洪泽湖上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支流。溧河岸边,有一个两千多人的村庄叫溧河洼。溧河洼的村主任栗广发在村庄拆迁半半拉拉时候得了脑溢血病逝,村支书董小满麦收时搞秸秆禁烧扭了腰卧床不起。乡里让董小满推荐新人。董小满看看满目萧条的村庄,村庄正如一株老树,村里够上干部标准的风云人物,如今都似残枝败叶,日趋凋零,年轻人的心大都不在土地上。他在心里排来排去,最后想起栗灿烂。

 栗灿烂早些年做过村里的民兵营长,干了有两年,嫌工资低,辞职到外打工。具体打什么工?一村人都不知道。村里人只看他过年回家,身上穿的都是名牌,脖子上的金链有小拇指粗,出手花钱也慷慨大方。栗灿烂打工没多长时间,又带回一个漂亮的四川姑娘,结婚时在溧河洼家中热热闹闹地办了几十桌。溧河洼人估计,他应该是找了一份体面挣钱的好活。村里喜好打听消息的栗广播几次三番问栗万鹤:“三爷,灿烂到底在外面做啥?”溧河洼人爱把叔叔叫“爷”。栗万鹤道:“这个熊孩子,只说他没偷没抢,谁知他在外干啥?”其实,栗灿烂只是在足疗店给人捏脚。但这仅限于他本人和他老婆曲贝贝知道。栗灿烂好面子,别人逼问紧了,他会学着足疗店店长的话说,“你说的工作嘛,算是三产吧!”

董小满从栗万鹤跟前寻得栗灿烂的手机号码,他不知能不能打通,就试着打了一下。手机响了,栗灿烂正在给一位女客耸肩,他和女客不熟络,心里不准备接听。手机铃声发出刺耳的海豚音,女客看样子是个富婆,沉着脸,虽然没有说话,但栗灿烂读懂了她厌恶的表情。富婆将栗灿烂晾在一边,穿了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了。栗灿烂看不惯富婆一副居高临下傲气十足的模样,冲着她的背影心里发狠道:“操,老子接不接碍你什么事!”

栗灿烂舒了个懒腰,躺到按摩床上,大大咧咧地打起了电话。董小满接到栗灿烂的回电,在电话里直奔主题,问栗灿烂想不想回家干村主任,主持村里的工作?栗灿烂心中激动得厉害,他颤抖着重复问道,“是让我再回村里当干部?”当他听到董小满响亮的答复,他就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强调说了一句他那乱七八糟的口头禅“原则上我不想当。”在外边给别人端盆倒水的事情,他干腻了,他知道当村里的干部不比给别人捏脚容易,但他情愿去给全村人捏脚。

栗万鹤是溧河洼的“文艺老青年”。这话是村里的跛腿姬玉说的,姬玉好给别人起外号,一村人的外号差不多都是出自他的口中。姬玉喊栗万鹤为“文艺老青年”是有道理的。栗万鹤做过民办教师,由于文化考试没过关,就成了“被辞民师”。失去当老师的机会,但栗万鹤却始终撂不下他的几样嗜好。栗万鹤的毛笔字写得好,早些年春节,村庄里的对联是他包揽写的。直到后来,人们图省事直接买印刷好的对联,他过年时才开始清闲。但村庄上的红白喜事掌账的活还是少不了他。此外,栗万鹤还有个喜好,就是习惯在酒桌上说段子。从年轻时稍微有点荤的段子,到后来风格渐渐稳定下来,在酒桌上说一些地方传闻轶事。村里人在一起闲聊时,时不时会说,“你不信哟?这可是栗万鹤说的”。栗万鹤听到后倒很是得意。因此,有人对他的段子挑刺抬杠,他就会说,“哟,不相信?那你就说是我栗万鹤说的。”最值得栗万鹤引为自豪的,是他拿手演绎的洪泽湖渔鼓。年上,县文化馆来两个年轻人,在乡里文化站老孟的陪同下,给他送来了一张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栗万鹤变得更加神气了,本来他的身材就是细高个,这下他走路腰杆更是直直的,这是他自从成了“被辞民师”以来从没有过的直。

现在,栗万鹤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腰上系一根红绸带,到院子里一边敲着鼓,一边“咿咿呀呀”吊嗓子。洪泽湖渔鼓舞是早期洪泽湖流域湖区神汉为渔民烧大纸还愿或神坛祈祷用的一种祭祀舞蹈形式,祀求神灵保佑渔民出湖捕鱼平安,欢庆收获而归。表演时主要曲调有“嚷神咒”和“念佛记”等,因敲的渔鼓总是由一串“咚咚”的迭音字组成,故渔民又呼之为“咚咚腔”、“娘娘腔”。周围隔壁的几户人家都举家外出打工,栗万鹤这样吊嗓子并不会影响他人。但是他忽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栗灿烂。

栗灿烂一个人躺在屋里的床上。连续几天,他带着村里十几个年迈的老党员,在臭气熏天的河沟里清淤,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他其实并没有被栗万鹤的吊嗓子吵醒,他听了父亲那熟悉的噪音已经三十多年,他已经养成在栗万鹤制造的噪音中入睡的习惯。而这时他的手机在床头一个劲震动,惊醒了他。栗灿烂懒洋洋地拿起电话接听。电话是老婆曲贝贝打来的。栗灿烂道:“出什么洋相?原则上你就老实点。就你那两嗓子,赶快不要做梦!”曲贝贝在电话里很是兴奋,她想要报名参加店里的唱歌选秀。栗灿烂知道曲贝贝唱歌究竟有多难听,当即就给了她一棒。栗灿烂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栗万鹤还是听到了。他立即停下吊嗓子,从地上拿起那面已经很有年代的渔鼓,嘴里骂着“狗日的,长大了,没心了”。将门“咣”地一声带上,气呼呼地出门去了。

                          

栗万鹤听了栗灿烂的两句嘲讽,本想冲进屋找他算账。但想到栗灿烂生性狡诈,没有把他的讲话录音,那个“熊孩子”是绝不会承认刚刚说过的话是他说的。况且,栗万鹤感到自己心虚,昨天晚饭时,他当着老伴何莲花的面,公开讥笑儿子官瘾大。栗万鹤对栗灿烂道:“你说你,怎么想得起来?让十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下水干活。人家当面没好意思说你,背后可要骂你祖宗!”栗灿烂辩解道:“怎么,群众路线教育,让这些老党员来点实在的就不行?原则上,我灿烂就是要干点实事。”栗万鹤道:“嘿,你把人家网箱扯烂也是实事?”栗万鹤说的是,村前河沟里每家每户暂养鱼虾的网箱,全部被栗灿烂在环境整治中带人清除了。“狗日的,就这清理一条河沟,你要得罪多少人?”栗万鹤从前疼爱栗灿烂,但栗灿烂当了村主任后,他就觉得他变了,处处看他不顺眼。栗万鹤对栗灿烂要干点实事的话充满不屑。听了栗灿烂的讥讽,他忽然在心里想,原来是自己言不由衷先惹了他,难怪栗灿烂眼一睁就来报复。

栗万鹤气呼呼地出门,与两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抬头一看,是自己的老搭档董满意与樊金梅。董满意正在用手推挡樊金梅,阻止她往栗万鹤的家门走。栗万鹤抬眼认出两人,心中庆幸道,幸亏那个“熊孩子”早报复,否则,赶上他这两个搭档来排练,让他们听到,自己的丑可就出大了。

樊金梅年轻时在村里的宣传队呆过,顶旱船在前后村庄很有名。宣传队解散二十多年,她的演技就撂下了。直到年上她因为腰椎毛病,不再外出打工,董满意上门找她,说是栗万鹤创作的洪泽湖渔鼓舞表演需要一个女鼓手,问她干不干,她禁不住董满意说和,就跳跃地答应了。溧河洼人爱用“跳跃”形容人爽快高兴的样子。樊金梅见到栗万鹤走路风风火火,板着脸问道:“栗老师,你这是准备出门宣传去啊?不要走,我正要找你!”

村里人习惯叫栗万鹤为“栗老师”。栗万鹤本想出门就给两个伙伴打电话,告诉他们把操练的地点改到溧河东坡那块大石块旁。没想到这两人来的比平日早了半小时。董满意道:“怎么,操练停下了?”栗万鹤正想找个理由搪塞换地点的原因,却听樊金梅冲董满意气呼呼地道:“满意,你别拦着,果不然栗老师和村干部都是穿一条裤子,我倒要看看,新官上任三把火,能把我烧怎样?”

栗万鹤猜想樊金梅定是猜出,自己换场地的原因是和栗灿烂有关。栗万鹤是个直性子,他听不得樊金梅粘糊,索性开始骂道:“看不惯老子,老子还看不上他那熊样,他还认为村主任就是官,在我眼里,狗屁都不到。”董满意道:“栗老师,你骂谁?”樊金梅本身也是个大大咧咧的爽快人,知道栗万鹤这是骂他自己儿子,栗万鹤这一骂,竟把樊金梅的火气消下去了。樊金梅慌忙劝道:“栗老师别生气,我知道你也是没办法,你尽管去替他们宣传好了。”栗万鹤道:“宣传什么?”樊金梅道:“宣传拆迁啊,拆迁多好呢,瓦房不去,楼房不来。你看人家姬庄,拆迁后家家住上了新楼。”栗万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金梅,你这是什么话?有话快快直说,不要把我憋死了!”董满意劝道:“金梅,不要再跟栗老师为难了,字写就写了,谁叫你平时好说话呢。”栗万鹤越听越糊涂,直到董满意把事情原委详细叙述一遍他才明白。

原来,樊金梅一早起床后,打开房门吓了一跳,只见家门口的墙壁上,用红色的涂料书写着个大大的“拆”字,她就猜想定是村主任栗灿烂安排干下的。她家住在村庄的一头,栗灿烂近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要到她家做她的工作,说是栗庄剩下的半个庄子拆迁,他栗灿烂是第一个,第二个就要数到她家,原因是溧河洼第一轮拆迁后,樊金梅现在成了村头的第一户人家,必须要带头。栗灿烂知道樊金梅虽是个爽快人,但在拆迁的事情上最会粘糊,于是他耐着性子每天与她磨蹭。樊金梅果真被栗灿烂的执着感动了,她类似坚决不搬迁的话已经说不出口,她对栗灿烂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家栗老师能带头,我现在绝不拖你们后腿。”樊金梅说这话是很有底气的,他知道在之前的拆迁中,栗万鹤就是个实打实的“钉子户”。不管前任村主任栗广发怎么动员,他就是荤素不吃。栗万鹤留恋他亲手营造起来“窝”。那是个四间瓦房带着院子,瓦房带着走廊,还保持二十年前的老样子。正中的一间堂屋正梁上,还悬挂着他书写的“耕读传家”的条幅。即使是栗灿烂上任,栗万鹤守护老房子的决心丝毫不减,反而更加坚决,他每次操练时总会找空说话与樊金梅“咬好口”,鼓动她对抗拆迁。樊金梅开始时还以为栗万鹤是有意套她话,时间一长,她慢慢察觉栗万鹤原是真心流露。栗灿烂听樊金梅痛快地表态,十分自负地说,“这个你放心,我还打算让咱家老头用渔鼓,帮助宣传拆迁的好处哩。”樊金梅感受到栗灿烂拆迁的决心,但她没想到的是,栗灿烂下手这么快,竟安排人偷偷在她家外墙上,涂上个大大的“拆”字。

樊金梅气着要找栗灿烂的麻烦,可她想到了栗万鹤,不能因此事恼了栗万鹤,因此就打电话给董满意商量。董满意劝她冷静,不就写个字嘛,待会由他找个铁锨,负责帮樊金梅铲除墙上的字。可是樊金梅越想越气,他要找栗灿烂问个明白,拆迁的事情白纸黑字自己签名了吗?就要在她家的墙上写字。主要原因更在于,儿子带着女朋友昨天刚到家,这么大的字,让未来的儿媳妇看到像什么话?栗万鹤拿着渔鼓出门,樊金梅想起了栗灿烂的话,认为栗万鹤突然被儿子“收拾”好了,出门替他宣传拆迁,不由地对栗万鹤来了火。

栗万鹤听董满意说完,又开口骂道:“这个熊孩子,我这就回去扇他!”樊金梅慌忙拉住栗万鹤的膀子,道:“算了算了。灿烂说,眼下这个村庄拆迁了大半个,大势所趋,早晚是个拆。他说的话也没错,不同意有啥办法?”栗万鹤道:“金梅,我没说不同意,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猴急的嘴脸,他没把我们这些人搁眼里!”

董满意帮着打岔道:“算了算了,栗老师,你说那儿歌的事情,我昨晚上琢磨。差不多想全了,待会我说给你听听,看对不对!”栗万鹤眼睛一亮,道:“这个熊孩子的事,暂时先记着。走,咱们往后,就到溧河边吸新鲜空气。”樊金梅和董满意跟在他后面,董满意道:“就是,还是那里好!依我说,我们早该搬到那里。”

                       三

栗万鹤与栗灿烂的分歧还在于他们对董满意的评判。董满意的老婆怕手术刀,当年董满意由于心疼老婆,超生二孩后自己主动做了结扎手术。老婆觉得亏欠他,将他养得白白胖胖。董满意平时喜欢拉二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喜欢上反串女声的角色。在栗灿烂看来,他讨厌董满意那种婆婆妈妈的样子。可栗万鹤觉得人家董满意扮女人那是艺术,现实生活董满意比谁都男人。不然,溧河洼有几个男人庇护女人,去挨那一刀子的?为此,栗万鹤和栗灿烂不知争论多少次。栗万鹤对栗灿烂道:“不要说了,我喜欢跟他玩。”

董满意的反串又赢得了栗万鹤的喝彩。栗万鹤与董满意、樊金梅操练完毕,由于意外获得了董满意想起来的儿歌,他早已忘记栗灿烂给他带来的不快。

栗万鹤到家门口还在得意地念叨:“小麻雀,溜墙根,溜到外奶草堆跟。外爹拿棍打,外奶说,‘嘿!不要打,那是我的外孙孙’。”

就是这首叫《小麻雀》的儿歌,昨天晚上在哄土豆的时候,他只是依稀记得歌名,内容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土豆被栗万鹤说唱的儿歌深深吸引住了,他缠着爷爷要不停地换新的。土豆是栗万鹤的孙子,是栗灿烂不到五岁的儿子。但栗万鹤遗憾的是,童年的儿歌在他的记忆里残缺不全,已记不起几首了。他想到了《小麻雀》,却怎么也串不起来,就打电话给董满意,让董满意帮着想,他在电话里启发董满意说,“就是咱们小时候冬天在墙根玩‘挤冒油’时唱的那歌谣。”值得栗万鹤庆幸的是,董满意经过一晚上回忆,终于想起来了。

栗万鹤的老伴叫何莲花,栗万鹤喜欢叫她“灿烂妈”,依照惯例,到吃饭时间,他推门进屋时便会问,“灿烂妈,能开饭了吗?”但他跨进家门后,刚想重复说上一句,可突然想到栗灿烂贬损他的那几句话,就改口说道:“土豆他奶,能开饭了吗?”

还没有听到老伴何莲花的回应,栗万鹤就看到栗灿烂已经坐在前屋的餐桌边吃饭,何莲花正在给土豆剥煮熟的鸡蛋。见栗万鹤进屋,一个声音冲他道:“栗老师,你嘴里在捣鼓啥?”

栗万鹤听声音已经知道家里多出的一个人是村西头的栗广播。栗广播喜好溜门,溜了一辈子的门,只是在他外出打工的十几年间有过中断。栗广播老婆潘桂芝身体不好,患有三四种毛病。由于要照顾潘桂芝,年后,栗广播就不再外出打工。这样,村里每家每户时不时就会出现他的身影。栗万鹤刚想把嘴里说唱的那首叫《小麻雀》的儿歌告诉栗广播,却听栗灿烂说道:“整天竟是那哪吒金刚葫芦娃嘴里说的东西!”栗广播道:“大主任,你这是什么话?”栗灿烂道:“原则上,大人谁还稀罕那东西!”栗灿烂讨厌栗万鹤和董满意一帮人捏着腔调唱渔鼓舞曲,更讨厌栗万鹤说那逗小孩玩的儿歌,听到他的念叨立即就反感。栗灿烂平时喜欢与栗万鹤抬杠开玩笑,这时想故意逗他看着他着急。当然,他对栗万鹤已经对他忍耐到极限的情况却不掌握。

栗万鹤发火了,火冒三丈将渔鼓往地上一扔,道:“给脸不要脸,不要给点阳光就灿烂!你说谁?”栗灿烂故意不紧不慢地道:“我说赵本山哩,我可没说你!”栗万鹤瞅着栗灿烂的脸,气愤道:“能什么能?才当几天的干部,就搁不下来?”

栗灿烂学着栗万鹤的腔调道:“小老鸹,黑黝黝,我上外奶家过一秋。外奶外奶怪疼我,舅母舅母用眼瞅。舅母舅母你莫瞅,豌豆开花我就走。”

栗万鹤一愣,没想到自己刚教给土豆的这首儿歌《小老鸹》,竟被栗灿烂模仿他的语气,绘声绘色地念出来。他看栗灿烂滑稽搞笑的样子,有心想笑,可他害臊自己的面子被儿子作践了,就冲老伴发火道:“不是早就要去鲜艳家嘛,怎么还赖在家里伺候人!”鲜艳是栗灿烂的姐姐,栗万鹤每次与儿子掰腕子,总是喜欢勒令老伴到女儿家,这样就可以让栗灿烂有“好看的”。何莲花一走神,忽然见整个蛋黄被孙子土豆吞下肚,噎得他直翻白眼。何莲花一辈子最会疼孩子,她一面自责,一面慌忙给土豆喂水。缓了缓,何莲花向栗万鹤嗔道:“整天良不良莠不莠的,没本事跟干部斗,就能来冲我撒火!”

栗万鹤被老伴揭了脸皮,没处发泄,当着栗广播的面,只好拿渔鼓出气,把地上的渔鼓一下子从前屋踢进院子。

栗广播见栗万鹤和栗灿烂父子干上了,慌忙起身拉场,将滚出老远的渔鼓拾起来。栗广播冲栗万鹤笑着道:“三爷,你看你,这么大年纪还跟小年幼似的。赶快消消气!我还要向你讨酒喝哩!”栗广播虽然年纪只比栗万鹤小几岁,但辈分比栗万鹤晚,溧河洼的人习惯喊叔叔辈为“爷”。栗万鹤一愣,道:“广播,凑什么热闹,你还嫌我不够丢人现眼!”栗广播道:“这是哪里话?不吵不杠叫什么家!”栗灿烂这时知趣地起身,抹了一下嘴,在儿子土豆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大摇大摆出门去了。土豆嫌他下口重了,故意扯着嗓子嚎哭起来。何莲花望着栗灿烂,气着骂道:“这个龟孙子,老的少的都和你处不来!”

栗广播将气呼呼的栗万鹤拉到饭桌边,笑道:“三爷,昨天你打电话央我的事,我想了一晚上,终于想起来,要不要我念给你听?”栗万鹤这才记起自己昨天晚上给董满意打过电话后,就手给栗广播也打过一个。原因是栗广播与自己小时候都在一起玩耍过。栗广播当时还纠缠他,如果能帮他把歌谣想起来,必须请他喝顿酒。栗万鹤的火气这时已经消了,他的气生的快消的也快。栗万鹤将手提袋中的小本子掏出来,放在膝盖上准备记录。栗广播道:“三爷,你看你,现成的桌子也不用!”栗万鹤对栗广播道:“习惯了,那你赶快说说看!”

栗广播道:“你看是不是这首?小板凳驮衣裳,驮不动喊张郎,张郎在家盖瓦房,瓦房里,一瓢水,戽湿大姐花裤腿,大姐大姐你莫哭,婆家拉车来带你。”

栗万鹤道:“广播,你说的不对,你说的这首我记得,叫《小板凳驮衣裳》。”栗广播道:“那我就不说了?”这时,土豆在一旁背起小书包,正准备跟奶奶何莲花去上村里的幼儿园,听了栗广播的念叨,嚷嚷道:“我要听,我要听。”栗广播笑道:“怎样?三爷,你莫赖,我说出来了你就说记得,不就一顿酒嘛!”栗万鹤道:“不是酒不酒的,关键这首我确实已经整理过了。”栗广播逗着土豆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家栗老师太抠,一顿酒都舍不得。”土豆望着栗广播,忽然张着小嘴,说道:“你说的我也会!”说着,拍着小手唱道:“什么车?金挂银挂车。什么牛?秃尾巴老水牛。先来的吃块肉,后来的啃骨头。骨头骨头撂搁哪?撂搁大姐花园里。拾草的,挖菜的,拾回家包饺子。包一筛子,包一簸箕。不给老头一个吃。老头急得啃簸箕。老头老头你莫啃,锅里烧了个大油饼。老头伸手去拿,烫得老头龇着个牙。”栗万鹤夫妇和栗广播听着土豆稚嫩的腔调念儿歌,一起开心地笑了。

                          

樊金梅走到家门口,听到屋里儿子栗星星正在与女朋友吵架。樊金梅慌忙停下脚步,站在门外听了一会。栗星星道:“乔乔,你不要气,不就是几十万的房子嘛?你看到外面的‘拆’字了吧,我们家马上就要拆迁,这拆迁款一赔,我立马在城里买房。”乔乔是栗星星刚认识的女朋友,这是第一次到溧河洼樊金梅的家中。乔乔道:“栗星星,你不要耍我,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吗?我已经左邻右舍看了一遍,就你家的墙上有个‘拆’字,实话告诉你吧,你昨夜起来干什么去了?我一瞧那个提手旁,就知道‘拆’字是你自己写的。”栗星星辩解道:“我们栗庄的房子,真的马上就要拆迁了,不信你可以问村里的灿烂哥!”乔乔道:“栗星星,我不管什么阳光灿烂的,你不要再演了,你这一手,我在微信上看过。对不起,我今天赶回去了,我还舍不得厂里的那个班呢。”樊金梅听乔乔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向门口走来,正准备咳嗽一声将院门推开,哪知院门却先行一步被打开了。栗星星露出头来。原来他防备乔乔夺门而出,一直背靠在门上守在门口。

栗星星出门后,立即从外面将大门插锁挂上。栗星星看到一个人倚在大门上吓了一跳。待看到是自己的母亲,栗星星把樊金梅拉到一边道:“妈,你怎么在偷听我们讲话?”樊金梅道:“星星,依我说,就让她走,她是走不掉的。”栗星星道:“妈,你这话怎讲?”樊金梅道:“她不是都在咱们家住过了。”栗星星明白樊金梅的意思,道:“妈,睡过有什么用?现在女人跟你怀上说散就散了。”樊金梅道:“那怎么办?”栗星星道:“妈,这事得找灿烂哥,让他来帮这个忙。”樊金梅听了儿子的话,慌忙转身要去找栗灿烂,栗星星道:“妈,你不是有他的号码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赶快打他手机,我还要进屋去应付。”

栗灿烂早饭后径直来到村会计马长安家,他十分关心土地流转租金发放问题。他让马长安除了将租金直接打到农户的卡上,还要将所有财务收支情况详细地在村里公开栏公示。到了马长安家,马长安正在测算房屋征收补偿的标准。马长安是个“豁牙巴”,他见栗灿烂进屋,露出一嘴豁牙道:“这个标准真是难弄,你说是和第一批一样呢,还是高于呢?一样啦,拆迁户没有积极性,高于了,第一批人肯定不愿意。”栗灿烂道:“豁会计,好弄乡里也不叫咱们弄了,好事哪能轮到咱们村干部。待群众闹腾了,反正就说是咱们村里拿的意见。”马长安道:“主任,那你说按多大比例调整?也就是你和支书费这个脑筋,依我说,咱还和上一批标准一样算了。”栗灿烂道:“这个,原则上嘛”,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栗灿烂一看是樊金梅的电话,接听片刻栗灿烂问道:“什么,你家墙上写上了‘拆’字?这个我敢保证,不是我写的,我也没安排人写。”栗灿烂早饭时已经从村里“消息通”栗广播的口中得知,樊金梅清早起来就发飙,说是她家门外的墙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个鲜红的“拆”字。他早已在心里嘀咕,这究竟是谁在他头上泼污水,挑拨村委会与樊金梅的关系。樊金梅道:“灿烂,你莫急,你听我说,我要说,不经我同意,你也没那个胆量写字。哟哟,说哪里去了?你不是说要来拆迁房屋嘛,你弟弟星星这不是带女朋友回来了嘛,那你现在过来下,当面给她说清楚。”栗灿烂知道樊金梅的话粘糊难懂,就道:“小娘,你什么意思?如果字是我写的,你把我手剁掉,干嘛叫我还在给一大圈人解释。”樊金梅道:“哎,灿烂,电话里跟你也说不清楚,你给我过来一趟吧!”马长安在旁边听出个大概,咧着嘴,露出一嘴豁牙笑道:“怎么样?这个‘樊梨花’可不是好缠的,你们栗庄拆迁,她的工作不做下,其他户都甭想。”栗灿烂满腹狐疑地向樊金梅家走去。

樊金梅正在门口苦苦等着栗灿烂。给栗灿烂打过电话后,樊金梅听屋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她憋不住推门进屋。乔乔道:“嗬,来得正好,阿姨,你来评评看,你说家穷就穷吧,干嘛还要骗我?”樊金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星星你这个东西,又穷吹胡侃什么?”乔乔道:“阿姨,你看这还有意思吗,真正一个小孩子的做派,竟然自己在家门口的墙上写‘拆’字。我不是计较你这农村房子赔不了几个钱,起码是你不要骗人。”樊金梅陪着笑脸道:“哟,是这事呀,不要说,星星这回还真没有说假,咱们庄子,马上真的就要拆迁了。”乔乔听樊金梅维护栗星星说话,知道她平时喜欢护短,就反驳说:“那阿姨,你问问他,门口这字,究竟是不是他栗星星经手写的?”樊金梅愣住了,门口的字怎么可能是儿子写上去的呢?她摇摇头表示太不可思议,便对栗星星问道:“门口的字谁写的?不是灿烂那东西干的事情?”栗星星支支吾吾道:“不是,不是他写的。”乔乔道:“那是谁写的?”栗星星的脸涨得通红,道:“是我写的,就是我写的。”乔乔让他把手伸出来,樊金梅看到,儿子右手的掌心还隐隐留有没洗净的红漆印痕。她气得跑出门去。

栗灿烂在门外听清樊金梅的叙述,不禁开口笑了,道:“怎么样,小娘?原则上,我说这拆迁是大势所趋。不拆迁这老房子,连说儿媳都困难。你现在表表态,你究竟愿不愿拆迁?”樊金梅骂道:“灿烂你这个鬼东西,你是想趁人什么落井下石?”她想说的是“趁人之危”一时没有想起来。栗灿烂道:“那你究竟让我怎么说?”樊金梅道:“就说上面研究过了,证明这房子确实马上就要拆迁。”想了想,她接着道:“不过,你不要让那姑娘看出来是我搬你过来的,你就装作上门催拆迁碰巧遇到的。”

                           五

栗灿烂的辛勤工作没有白费心血,一天的收获颇丰,傍晚时,他高兴地哼着流行歌往家中去。他在心中总结了一下,上午,先是帮助樊金梅化解了儿子的爱情危机,临近午饭时间,应樊金梅的邀请,在樊金梅家吃了两碗手擀面。现在他忽然觉得,幸亏没有拒绝樊金梅的邀请。看栗灿烂吃面条吃得欢心,樊金梅再次痛快地表态,只要村里一声令下,就是他栗万鹤家的房屋不拆,她也坚决带头拆房子,谁让自己是庄头第一家呢。从樊金梅家出来,栗灿烂顾不得回家休息,将整个栗庄又跑了个遍。二十多户的人家,一半左右关门上锁,举家外出打工了。还有一半左右的人家,居家的是老人小孩。要不就是像栗广播那样,因为家中有病人,劳力在家照顾家庭才没有外出。令栗灿烂高兴地是,他走访的老人,除了石匠栗万山和栗灿烂一位本家三奶奶,表示担忧住楼不方便外,其余人家众口一词地表态,他们绝不拖全庄后腿,只要别人拆他们就拆。

栗灿烂并不是单纯地想烧三把火,才从村支书董小满手中领块硬骨头啃,而是拆迁确实迎合他的想法。栗灿烂在城市生活得久了,看到村庄萧条冷清的样子,他打心里想让村里人也过上城市人的生活。从“老木匠”栗万水家出门,他看到门前的厕所,突然想小个便,他半天没有撒尿了。因为他有洁癖的习惯已经很久了。他上厕所喜欢上水冲厕,前年春节回家,他特意将家中的一间偏房改造成了卫生间,但他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因为村庄没有下水道。他远远看了一眼“老木匠”家的土厕,硬是将一泡尿憋住了。他一边哼着歌,一边急匆匆往家中赶。

走到家门口,他被一群孩子堵住了。栗万鹤正带着土豆在内的村里十几个小孩在做游戏。栗万鹤和土豆分别带着几个小孩面对面站着。土豆道:“亮月牙、砍豆茬、大兵小兵随你拿,拿哪个?”栗万鹤道:“拿大的、拿小的、拿你当中亮子会跑的。”栗灿烂看到,土豆那支队伍中,一个叫“亮子”的小孩开始奋勇冲击对方栗万鹤组成的人阵。栗灿烂看着栗万鹤呵呵笑着,指挥着双方孩子攻守,突然他看到扔在地上的一本歌谣。他慌忙弯腰拾起来,那是他在网上为土豆精心挑选的一本儿歌集。他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再看栗万鹤笑若顽童混身在孩子中间,忽然心头充满羡慕和嫉妒,嘴上嘀咕道,“就是天生的‘孩子王’,哪天能长大?”

栗灿烂闪身进屋,发现锅里一阵香味飘出来,是母亲何莲花在烙韭菜盒子。栗灿烂问道:“老妈,晚上还有下酒菜?”栗灿烂平日不喜欢喝酒,有时何莲花看栗万鹤一个人饮酒,无论怎么逼栗灿烂,让他陪着父亲喝上两杯,可栗灿烂就是不给面子。栗灿烂小时候偷酒喝被辣怕了,长大后见到酒心里就发慌。何莲花见儿子好不容易起了酒兴,眯着眼道:“喝酒菜哪天没有?光是你爸上午倒的地笼,就够弄几个。”溧河洼紧靠溧河边,村里人有的是逮鱼摸虾的本领。栗万鹤下地笼下了几十年,也是他每日干农活之外的功课,捉泥鳅黄鳝最是拿手。

晚饭时,何莲花的八个小菜端上了桌子。一盘槐花炒鸡蛋、一盘毛刀鱼炒青椒、一盘醉虾、一大碗红烧泥鳅,外加花生米、莲子、毛豆、菱角米四个凉菜。何莲花做菜喜欢凑八个,听了儿子的问话,不一会下酒菜就置办齐备。

栗万鹤气生的快消的也快,由于和孩子们玩得高兴,早忘记了对栗灿烂的不快。听到何莲花的召唤,他让孩子们站队集合,总结说两队互有输赢打了个平手,孩子们一阵欢呼。栗万鹤就让大家回家吃饭,自己挽着土豆的小手进屋。栗万鹤坐到饭桌边,刚要拿筷子动手,栗灿烂道:“栗老师,你急什么?你答应人家广播的一顿酒,准备什么时候兑现?”栗万鹤道:“怎么,什么都要你插一杠子,这不是村委会管的事吧!”栗万鹤的话刚落,一个声音在门口道:“怎么不是村委会的事情,这涉及到村民的诚信。你不请酒,我就不能投诉你?”栗万鹤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栗广播。

 栗广播不客气地坐到饭桌边,狡黠地笑道:“好啊,原来这顿酒不是栗老师请的,不作数呀!”栗灿烂将打开的生态双溪酒给栗广播满满斟上一大杯,打圆场道:“怎么不算,这可是老头子安排我请你的,他怕你不给他面子哩。”栗万鹤明知栗灿烂是诚心讨好自己,但他是个直性子,就板着脸道:“广播,我说不上来假话,这顿酒我可没请你。那首儿歌嘛,你说给我听之前,我小本子上都整理好了,不信我现在拿给你看。”栗广播了解栗万鹤的性格,开玩笑道:“三爷,你这样说,那我现在走了!”说完,他站起身。栗万鹤慌忙伸手拦住,道:“我没请你,有人请你,我可没撵你。”栗广播又重新坐下来,道:“栗老师,我这顿酒不白喝你的,我下午琢磨来琢磨去,想起了一首歌谣,保证你小本子上没有记过。”

栗万鹤道:“广播,你如果能把咱们小时候唱过的歌谣给我想周全,我请你十顿酒都没问题。”栗广播道:“那我先说上一首,你看还对?”栗灿烂道:“广播哥,喝酒喝酒,你品品我这两瓶酒怎样?”栗万鹤白了栗灿烂一眼,栗广播知道自己不把刚才要说的儿歌说出来,栗万鹤是不会批准喝酒的,就道:“主任莫急,你不要担心你收礼收下的酒喝不完,只要你能想到我广播,我随时来给你销售。”栗灿烂道:“还提什么收礼,现在反腐败那么紧。我这可是自己买的。”栗万鹤知道栗灿烂这话倒不假,那箱地产生态双溪酒是他打工回家时带回来的,他酒都买好了,原准备送给他打工的店老板想混个领班干,但接到董小满的电话后,酒就不送了。他觉得还不如带回家给栗万鹤喝。他知道栗万鹤喜欢在人前炫耀家中的好酒,这比他独自一人喝要更能带给他喜悦。栗万鹤有时静下来想一想,栗灿烂剔除当官的因素,其实还是挺孝顺的,每次外出回家总忘不了给他和何莲花买上几件礼物。

栗万鹤道:“广播,你吊什么胃口,没见你能完整说出个儿歌!”栗广播道:“那你听清了。”说着,摇头念道:“小火叉,到外婆家,外婆问俺吃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何必给外婆带来啰嗦。外婆手拿食刀去杀鹅。小鹅说,我嘴尖脖子长,你不如去杀羊。小羊说:我四条金腿往前走,你不如去杀狗。小狗说,白天看门没有假,你不如去杀马。小马说,我拉车一年忙到头,你不如去杀牛。老牛说,我白天耕地歇脚,你不如去杀鳖。老鳖说,我整天都在蹲水牢,你不如去杀猫。小猫说,我逮老鼠忙得急,你不如去杀驴。老驴说,我整天推磨晕乎乎,你不如去杀猪。肥猪说,我生来就是一碗菜,杀了我也不怪。”栗万鹤听得入神,忘了拿本子记。土豆冲栗万鹤道:“爹爹,这首我没有听过,你会不会呀?”孙子喊爷爷“爹爹”这是溧河洼的习俗。栗万鹤回过神来,道:“哟,广播,亏你好脑子,这首不是叫《走外婆》吗?这么长你都记得?”栗广播道:“哪里,这还是我搬家时,倒腾出来的哩。”栗万鹤道:“哦?这两句太好了!‘我生来就是一碗菜,杀了我也不怪’。”栗广播道:“去年,我搬家清理出来的一大推破书,当时觉得怪亲切的没有舍得撂,昨天我回家随便翻了一下,就发现写在书上的这首儿歌。”

栗广播外号叫“广播”,喜欢溜门打听消息,溧河洼全村哪家锅大碗小没有他不知道的。栗灿烂在电话中请栗广播来,主要是请他做个证。因为之前栗万鹤曾经说过,只要庄上有一户拆迁,他才能同意拆迁。他从心底抵制栗灿烂的拆迁行动,他更害怕村里人说他家贪图当干部,才干拆房子的事情。栗灿烂知道万事开头难,特别是这个村里工作,能找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尤为总要。栗灿烂心想栗万鹤嘴上坚持不拆,那是让自己知难而退不当这个村干部,其实内心定是支持自己工作的。栗灿烂得到樊金梅的承诺,这下,他要逼着栗万鹤兑现自己的话,心甘情愿主动拆除自家的房子。当然,他害怕栗万鹤与他纠缠,他特意喊来栗广播。栗广播是村里的消息通,更是村庄资深的公证员。栗灿烂见栗广播这么快就将拆迁提上议题,反倒有点不好意思,道:“广播哥,原则上我们喝酒喝酒,边喝边谈!”

 栗广播道:“灿烂,栗庄拆迁赔偿标准,村里定下来了吗?”栗灿烂没想到栗广播对村里的事务掌握得这么清楚,道:“村里说话作什么数,只是拿个方案。”栗广播对栗万鹤道:“三爷,拆迁这可是好事哟,你千万莫要拖灿烂的后腿。”栗万鹤道:“我拖哪个后腿了?我只是不会愿意做那第一个拆迁的人。”栗广播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拆?”栗万鹤道:“还是老话,只要有一户拆了,我就拆。”栗广播道:“灿烂,我听说樊金梅家星星小爷,自己动手在墙上写上个“拆”字,可有这事?”栗灿烂道:“中午樊金梅对我说,原则上呢,她愿意第一个拆迁,康居示范点的新房子她都看好了。”栗广播道:“樊金梅第一,三爷那你第二。我广播要不是去年拆迁了,今年非要带这个头不可。是吧,灿烂,你说你当主任,大哥还能不支持你工作?”

                        六

清早,栗万鹤打开门,身上背着渔鼓,手中拎着个手提袋,正要去溧河边操练,不想门一开,与樊金梅又差点装个满怀。

樊金梅道:“栗老师,灿烂呢?”栗万鹤道:“还问我呢,他的秘密你了解的比我多!我知道,你早被她收买了。”樊金梅道:“栗老师,你说正经的,我正要找灿烂算账,你说,这算是什么了?”栗万鹤道:“他昨天晚上接到贝贝电话,连夜赶去苏州了,他媳妇让他去给她捧场什么‘好声音’比赛。”樊金梅恨恨地道:“这个东西,他回来我非敲断他的腿!”栗万鹤听樊金梅唠唠叨叨半天,才听明白怎么回事。原来,栗星星的女朋友乔乔晚上说漏嘴,告诉星星说是她与栗灿烂早就认识,竟然是栗灿烂的媳妇曲贝贝的表妹。前来催要房屋拆迁补偿款,就是栗灿烂的主意。但栗星星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把栗灿烂出卖了,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樊金梅。

看到曲贝贝顺利地被淘汰,栗灿烂心里好不高兴。他万分庆幸的是,曲贝贝终于没有走远。结束了给曲贝贝的捧场之行,栗灿烂怀着美好憧憬急切地往家中赶。他接到马长安的电话,拆迁补偿方案已经得到上面的认可,拆迁工作马上就可以启动。

 走到村头,栗灿烂被守候多时的樊金梅一把揪住。樊金梅道:“栗灿烂,房子我不拆了,谁爱拆你就让谁拆吧,反正我是不拆。”栗灿烂道:“不是说好好的么,你这话什么意思?”樊金梅道:“什么意思?你问你自己好了,乔乔是你什么人?你说你怎么想起来?竟然让乔乔潜伏,来给你老娘我下套!”栗灿烂呆住了,他望着樊金梅傻笑。

 樊金梅的突然变卦,并没有挡住栗灿烂拆迁的步伐。栗灿烂已经没有耐性等待,他在心里嘀咕樊金梅道,“不拆就不拆,准有你头伸着找着我拆的时候。”栗灿烂决定从“老头子”栗万鹤身上寻求突破。

 午饭后,栗万鹤接到女儿栗鲜艳的电话,让他和老伴晚上去参加外孙女梦梦七周岁的生日。栗万鹤埋怨道:“鲜艳,怎么不早点说?哟,不对吧,今年怎么好像提前了?”栗鲜艳道:“梦梦今年闹着要过阳历生日,原先过的,都是农历的。”栗鲜艳听栗万鹤还有点顾虑不相信,就笑道:“老爸,还怕忙不出供你喝酒的菜?你随时来我们都能给你整出两桌来。”栗鲜艳说这话一点不过,他们夫妻俩的营生,就是专门承办乡村流动宴席。栗万鹤娇惯栗鲜艳,远远要比疼爱栗灿烂更厉害,他对女儿的话百听百信。栗万鹤简单收拾了一下,催促何莲花赶快去村里幼儿园接土豆。他自己则匆忙赶到村部旁边姬玉家的村淘店,让他帮忙联系快递一个梦梦喜欢的芭比娃娃。

 栗灿烂的拆迁行动开始了。晚饭后,他集中了所有村干部,他要他们见证栗庄第一户拆迁的现场。随着栗灿烂的一声令下,栗万鹤亲友营造起来的四间瓦房带院子,在挖掘机的轰隆声中消失了。

 栗万鹤被女儿热情的招待搞得晕晕乎乎。饭后,栗万鹤踉踉跄跄地要回家,栗鲜艳训斥道:“这么晚了,在哪不是睡觉?”栗万鹤和老伴带着土豆就在女儿家留宿。事实上,他已经想走也走不掉,因为他高兴地醉倒了。

 第二天早晨,栗万鹤急匆匆往回赶,他要参加溧河边每天的晨练。当他赶到家门时,不禁大吃一惊,他的四间瓦房带院子不翼而飞,眼前只是一片废墟。他扒出了那个他亲手写下的“耕读传家”的条幅,一屁股坐在废墟上。

栗灿烂住进了新房子,懒觉再也睡不着。一早起身,他想起栗广播分析给他听的话,“三爷不是不愿支持你工作拆房子,他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栗灿烂这样一想,就来到自家老房子旁。

看到栗万鹤坐在废墟上,栗灿烂笑着走过去,对他说,新房子已经选好了,只等他过去敲定。栗万鹤这才回过神来,他突然用力爬起来,对着栗灿烂就是一巴掌。他的嘴里大骂着:“狗日的,你好狠!”栗灿烂脸上的微笑依旧灿烂,他执着地注视着栗万鹤,直到看到他重新瘫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念叨:“一顿酒喝过,房子和村庄都死了。村庄死了,我的儿歌呢?”

最让栗万鹤牵肠挂肚的,是他记录儿歌的小本子不知被埋在土里什么地方。栗灿烂见栗万鹤半跪着在扒土里的东西,他忽然很内疚。他冲栗万鹤道:“对不起,老爸,原则上,我是想把所有东西都拾掇好再拆。但雇来的推土机等着干活,时间紧,小零小碎我就没有来得及整理。”事后栗灿烂心想,事实上当时他是显威,根本就没考虑枝枝叶叶。栗万鹤往废墟里“呸”了一声,他没有正眼瞧栗灿烂。

栗灿烂的拆迁工作并没有栗万鹤预估那样严峻。栗万鹤没想到,和自己结成同盟的樊金梅也没有坚守住,在自己房子倒下仅仅两天,樊金梅家的房屋也在挖掘机的轰隆声中被栗灿烂带人一举拆除。房子倒了,但栗万鹤的晨练没有停止。他在心里发狠给自己鼓劲,“绝不能败给狗日的栗灿烂,你有种拆了我的房屋,但你阻止不了我吊嗓子。”可樊金梅坚决脱离了栗万鹤组织的操练。待到董满意打电话催促,樊金梅在电话中还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参加。董满意道:“金梅,你说个为什么?”樊金梅道:“能为什么?我要划清界限。难道你耳朵里没刮到,村里人都是怎么说我的,说我跟村干部家走得近,难怪会带头拆迁!”董满意道:“房子都拆了,还说这干嘛?你说你心中不支持拆迁,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拆?”樊金梅道:“哪是我愿意的,不答应没办法啊,星星那个小和尚把我逼得没办法。”原来,栗灿烂得知樊金梅变卦,又打电话给乔乔,埋怨她不该这么出卖他,弄得他进退不是,讥讽她当初的承诺呢?”乔乔禁不住栗灿烂一番连吓加诈,找栗星星刨根问底樊金梅为什么变卦,栗星星哪能禁得住乔乔的拷问,于是,樊金梅只有乖乖再次找到栗灿烂,她要兑现原先的拆迁承诺,争取拆迁“提前奖”。

更让溧河洼人惊讶的是,栗金宝的房屋在栗灿烂弹指间“烟飞灰灭”。栗金宝是村庄里有名的“孱头”,用他的话说,天生就是要和村干部作对。一年中,他只做两件事,出门就是打工,在家就是告状。从村支书董小满开始,村里七名村干部被他告了个遍。栗金宝听到栗灿烂的拆迁决定后,对栗广播讥笑道:“他灿烂不要给点阳光就灿烂,不知他有没有在村里打听,年上栗广发搞得拆迁是在哪卡住的?”这天中午,栗灿烂让会计马长安集合所有村干部,他要带着所有村干部到村头的农家乐集体会餐。马长安道:“主任,现在上面搞八项规定,这个饭不能吃了。”栗灿烂哈哈大笑,道:“长安,你也太小看我了,原则上,这顿饭是不能吃的。但这顿饭我请客还不行吗,晚上还要请你们剋酒!”

饭后,栗灿烂带着全体村干部来到樊金梅家门西边的栗金宝家里。栗金宝正倚在床上玩微信,听到门响就从屋里出来。栗灿烂道:“哟,金宝爷,啥时候回来的?”栗灿烂比栗金宝晚一班,溧河洼人喜欢喊叔叔为“爷”。栗金宝道:“是栗主任啊,我正要找你声明,你们这么多人这是干啥啊?”栗灿烂道:“声什么明?谁不知道,钓鱼岛是中国的!”栗金宝道:“我要跟你说,我这房子不拆,我将来还准备给栗亥作故居呢!”栗亥是栗金宝的儿子,正在县城读高中,成绩好得经常被老师在家长会上表扬。栗灿烂道:“栗金宝,我今天正是来跟你说这事,原则上,你这房子必须拆!”栗金宝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栗灿烂道:“灿烂来通知你,你这房子必须拆!”栗金宝嘿嘿笑道:“灿烂,你要拆这房子也容易,你有种,按老子脸上来一下。”“啪”的一声,只见栗灿烂的脸上挨了重重挨了栗金宝一掌。栗灿烂看到栗金宝的举动,丝毫没有躲避。栗金宝没想到栗灿烂这么老老实实接下了他的一掌,正在发呆,却听,又是“啪”的一声,他的脸上也重重挨了栗灿烂一掌,身子摇晃着跌倒在地上。栗灿烂打这掌时没有丝毫征兆。栗金宝吼叫道:“来人啊,干部打人喽!”栗灿烂道:“栗金宝,刚才你怎么说?打你可是你自己招的。”栗金宝道:“我说什么啦?”栗灿烂道:“你不是要讨巴掌吗?”说完,栗灿烂掏出手机,很快,推土机开到栗金宝家门前。

看到村庄上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栗灿烂一声令下,栗金宝的房屋开始倒塌。栗金宝看着房屋逐渐在眼前消失,身子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被栗灿烂像是老鹰捉小鸡似的攥在手中。栗灿烂对马长安道:“马会计,下午你带人,挨家再通知一遍,外出的就给他打电话,原则上,限十天时间拆迁完毕,逾期栗金宝就是榜样。不服气的,就对他讲,这话是我灿烂说的!”看到房屋渐渐被夷为平地,栗金宝留着泪道:“栗灿烂,你个狗日的,拿我开刀,你这是为什么?”栗灿烂道:“为什么?告诉你,排着来,就因为你是栗庄上游第二家。”栗金宝突然从栗灿烂的手中挣脱,暴跳如雷道:“栗灿烂,你等着,老子要你好看!”

村里人私下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栗金宝给栗灿烂“好看的”,但这样的时候并没有等到。因为栗灿烂早已经给栗金宝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私下替栗金宝找妥了一个“好饭碗”,把栗金宝夫妻介绍给“大金牙”看门。“大金牙”是承包村里流转下来的土地搞“家庭农场”的外地老板。在栗灿烂的最后“通牒”下,每家每户开始主动收拾东西,接受拆迁的命运。

栗万鹤看着栗灿烂得意的样子,恨得牙疼。他嫉妒栗灿烂的那副模样,但更多的是担心。不要有了一点阳光就灿烂!房子倒是倒了,但谁服你?你以为你的小辫子别人不敢攥?他从栗广播的口中得知,栗灿烂竟敢顶风头,带村干部用公款集体会餐。他还听村里人私下传言,他住的新房子,竟是开发商白送给栗灿烂的。他想着想着就后悔。后悔不该把栗灿烂的手机号码告诉董小满。栗万鹤虽然自信栗灿烂会“下水”,他在心里揣摩道“这熊孩子,官当的不咋地,但觉悟还是有的”,可他还是带着老伴搬到了女儿栗鲜艳家。他从内心厌恶栗灿烂,是他做事时心中没有他。栗灿烂粗鲁地拆掉了他亲手营建的房子,埋掉了他的儿歌。

栗万鹤并不了解栗灿烂的心情。虽然房屋拆迁艰难而顺利,但栗灿烂其实感到很落寞,他感到这村干部做的,并不比给别人捏脚惬意。他压根并没有烧几把火的意思,他很是想不通,自己卖命地工作,可是没有几个人为他竖大拇指。相反,清理河沟倒是收获一筐头怨气。村庄拆迁拆得乱七八糟,那边现代化的楼房建好在那等着,家早迟是个搬,把这件事做完有什么不对?但无论自己热情有多高,村民始终很淡定,就好像自己在台上疯狂地表演,可是没有多少人为他鼓掌。“灿烂要当个好官!对得起良心就行。”栗灿烂在心里安慰自己几句,身上立马又有了激情,他想起来拆迁补偿标准公示的事情,需要给会计马长安交待几句,急忙往村部走去。

马长安带着大学生村官董娜正在复核准备公示的内容。栗灿烂道:“马会计,我们这次拆迁补偿一定要全面公开,确保阳光拆迁。”马长安叹口气道:“主任,我敢保证咱们这次公示的内容,一滴水都没有,但谁又相信呢!”董娜道:“就是,咱们每次费很多事公示出来的东西,其实根本没有人看。”栗灿烂道:“原则上,不看我们也要送给他看。我让你们发到微信圈,发给那些在外打工的人,他们有什么反馈?”董娜道:“主任,还微信呢,马庄马红波就在微信上说,微信微信,只能微微信。姬庄姬亮和栗庄栗提高索性在手机上把我给黑了,说我尽发些垃圾短信。”尽管马长安和董娜牢骚话说了一挑子,栗灿烂还是督促他们将拆迁工作一系列的财务情况张贴到公示栏里。这样,他好对乡里的挂村领导邸委员有个交待。

从村部出来,栗灿烂往家走去,走了好一阵才发现,原来自顾着走路,竟往已经成为废墟的老房子走去了,白白走了一段路。他正在心里笑自己,忽然眼前一亮,自己家老房子的废墟上,竟然有人烧纸钱的痕迹。他的心一酸,猜想定是暗中得罪的人给自己做恶作剧来了。他向灰烬唾了一口,转身往回走。路过姬玉开的村淘店时,栗灿烂停住了,他想到网上再淘两本小人书,送给儿子土豆。房子被拆掉后,土豆已经彻底不理他,尽管新的家非常漂亮,他还是毅然跟着栗万鹤住到了姑姑家。听栗灿烂说明来意,姬玉的儿子姬络笑道:“主任,现在还买什么书?谁看呢!我帮你在手机上下载几个游戏,保证小孩喜欢。”栗灿烂无可奈何地默认了,姬络在村里的年轻人中是玩网络的高手,他想想姬络说的话也对,自己给土豆买的两本儿歌集早被他撕得乱七八糟。土豆宁愿听栗万鹤嘴里念叨的那已经土得掉渣的儿歌。

栗万鹤的晨练没有停止。樊金梅退出了,董满意虽然要坚持,但也被他婉言遣散了,他想一个人找找感觉。栗万鹤依然迈着铿锵的步伐,每天多走上三、四里路,从女儿栗鲜艳家去到溧河边咿咿呀呀吊嗓子。吊完嗓子,他坐在大石块上,苦思冥想他心中的儿歌。原因是他的那本记录儿歌的本子,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猜测可能是本子上的儿歌太吸引人,吸引了某位捡垃圾的人,把他的宝贝捡走了。于是,他又开始一首首回忆。

这天傍晚,他倚在女儿栗鲜艳家的大门上,却怎么也想不全《走外婆》的内容。他嘴里一字一句念叨:“小火叉,到外婆家,外婆问俺吃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何必给外婆带来啰嗦……”栗万鹤担心说不完整,土豆又要刮他鼻子。他想了想,拿起手机,正准备给栗广播打了电话。突然,手中的手机却响了。栗万鹤道:“哦,这么巧,是广播啊,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你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喝酒。”栗广播笑道:“哟,栗老师,真的假的?你请我,我也想不起来第二首了,我只会那首《走外婆》。”栗万鹤道:“我就要你这首《走外婆》。”

“嘀”的一声响,栗万鹤的手机还未挂,栗广播已经骑着电动车到了门前。栗广播笑嘻嘻地道:“栗老师,你莫不是看到我今天来,才要请我喝酒的吧!”

栗万鹤让栗鲜艳准备了一桌菜菜,他把栗广播、董满意、樊金梅请到一起喝酒。几杯酒下肚,栗广播对樊金梅道:“小娘,你现在也住上了楼房,心里还气吗?”樊金梅道:“广播,你什么意思?我从来也没说拆迁不好,我只是不愿意带那个头招人骂。”栗广播对栗万鹤道:“三爷,那你说真心话,你说这拆迁到底好不好?”董满意道:“广播,喝酒喝酒,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栗万鹤道:“广播,你叫我怎么说?”栗广播道:“灿烂说,原则上,这农村的发展方向是城市化,他们干部的目标就是减少农民。三爷,你同不同意灿烂的话?”栗万鹤道:“我没说不同意,我是看不惯他那猴急的嘴脸,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我们。”栗广播道:“三爷,不是我埋怨你,其实,你错怪了灿烂。你说,灿烂上台干的几件事,首先是清理河塘,让溧河洼的水重新变得清澈。”栗万鹤道:“清淤我没意见,可他逼着那些七老八十的人下河塘,我看不惯。”

栗广播与樊金梅碰了下杯子,道:“小娘,那你说说,灿烂将村里的老房子都拆掉,让家家住上新楼房,跟城里人一样享福,有什么不好?”樊金梅想了想,倒也没想出什么有力的话驳斥栗广播,就道:“好不好我不说,我不怕当着万鹤哥面讲,那小子,那小子做了干部就是有点使坏。”

栗广播看樊金梅复杂的表情,不禁哈哈笑了,道:“还有,灿烂上台搞公开,把溧河洼的家底都抖出来,这点怎样?”栗万鹤道:“广播,你什么也别说,你不要是那熊孩子派你做媒子当说客的吧!那财务公开,说是一滴水都没有,你信吗?”栗广播想了想,道:“按理我相信,但是,但是我还是有点疑惑。”这次轮到栗万鹤哈哈大笑起来。

栗灿烂正猫着腰躲在门口偷听。前段时间忙,他没有经常过来看望父母。这次,他和栗广播约好,请几个老伙计来姐姐栗鲜艳家,同好长时间不见的“老头子”乐呵乐呵,也好缓和一下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推倒房子,埋掉儿歌,他知道他深深伤害了栗万鹤。他本来和栗广播说好,等栗万鹤酒喝得高兴,自己中途再现身出来。可听到栗万鹤肆无忌惮的笑声,他不禁退缩了。他明白,自己就算是个好官,从栗万鹤的笑声中,他知道栗万鹤也不会原谅自己。

                         八

早晨,太阳懒洋洋地升出地平线,栗灿烂嘴里含着一根狗尾巴草,得意地坐在田野上。经过他一户户“围剿”,现在村民大都交出了手中的土地,当然,承包土地的“大金牙”会付给他们租金。栗灿烂看着“大金牙”的手下人在指挥大型旋耕机翻耕田地,幻想着眼前出现图画般的情景:对,这就是他在南方看到过的“家庭农场”,旅游加农业,成群结队的城里人带着孩子们前来观光、采摘玉米和毛豆。栗灿烂想着想着不禁笑了,他又想起了“灿烂要当个好官”这句话,他想到栗万鹤还不相信,一副鄙夷他的样子,栗灿烂忽然愤愤地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站起身来,他要督促会计马长安赶快将流转的租金发到村民手中。

栗万鹤独自在河边晨练结束,他收拾好渔鼓和简谱往回走。栗万鹤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在意犹未尽地呢喃着渔鼓中的台词:“湿地百鸟飞,渔歌唱晚舟。咚咚呛,咚咚呛,哎,洪泽湖,让你爱得痴又狂……”经过“大金牙”的万亩农场,他望着田地里尘土纷飞的场景,忽然停下来。他的脚踏上了一根被丢弃的狗尾巴草,那儿,正是栗灿烂屁股坐过的地方。栗万鹤美好的心情顿时冰火三重天。他愤愤地骂道:“狗日的,这叫什么耕地,简直是作践。”栗万鹤心疼起来,他想起从前自己精耕细作的日子,多好的土地,是需要用心侍弄的。他在心里诅咒栗灿烂,看你张狂的样子,又能让地里长出什么庄稼?

住到女儿栗鲜艳家,栗万鹤依然是“孩子王”。傍晚,村里的孩子们放学回来了,又纷纷被他招引到门前唱儿歌做游戏。栗万鹤嘴里唱的是《扯大锯》,这是他又请了村里姬玉一顿酒搜集来的。孩子们跟着他拍着手唱:“拉大锯,扯大锯,外奶门口唱大戏,小外孙,也要去。外孙外孙你莫去,买个烧饼馒头带给你。”接着,栗万鹤将孩子们分成两队,面对面准备做游戏。一个孩子道:“亮月牙、砍豆茬、大兵小兵随你拿,拿哪个?”栗万鹤正准备说“拿大的、拿小的、拿你当中最会跑的。”这时,他忽然发现少了什么,生气地停下来,大声问道:“土豆,你在干啥?”土豆靠在一棵棠梨树上,眼睛盯着手中的手机,他一放学就回家拿出藏在玩具盒里的手机,他迷上了栗灿烂为他下载的魔兽游戏。栗万鹤眼睛瞪着土豆,土豆无动于衷,他的眼抬都不抬一下。

土豆被栗灿烂接走了,原因是他不再对栗万鹤的儿歌感兴趣。何莲花埋怨栗万鹤是个“㤘种”,让他屈服同意土豆玩游戏,可栗万鹤就是不答应。栗万鹤道:“你看他,大了,儿歌对他不香了。”栗灿烂接走土豆时很得意,他偷偷冲栗万鹤做了个鬼脸,像是自言自语道:“乖土豆,原则上,灿烂要当个好爸爸!”栗万鹤气得嘴巴张的老大,他已经懒得骂栗灿烂。何莲花戴着老花眼镜,正在做她钟爱的针线活,她突然间感受到栗万鹤有点不对劲,望着栗灿烂的背影对栗万鹤道:“灿烂哪句话不对,你不同意可以跟他说。”栗万鹤愤愤地道:“我不是不同意他的话,我是看不惯他那副狗日的嘴脸。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我们!”

栗灿烂为自己每日沉身村里的工作感到很自豪,他时刻用一名好官的标准要求自己。可是,栗灿烂又很苦恼,不管他怎么缓和,栗万鹤总是不说他一句好话。他在心里跟自己诉苦,“当官怎么啦,夹着尾巴给他做儿子,他都不说好。别人怎么看?”

土豆离开后,栗万鹤不知不觉病倒了。何莲花道:“死老头,你不要㤘了,想土豆,赶明儿叫鲜艳把他接来。”栗万鹤暴脾气又上来,他大声宣布,绝不容许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栗灿烂。栗万鹤躺在床上,他的脑海时常浮现栗广播说给他听的一句话,“溧河洼不管怎么变,我忘不了四个人,一个是玩皮影的董麻子,一个是炸花子的姬大嘴,一个是编席子的马篾匠,还有一个就是唱儿歌的你栗老师。”

一天,栗万鹤手里提了一袋纸钱出门。何莲花不放心跟在他的后边,以为他病好了,是去给先人烧纸感谢。没想到栗万鹤走着走着,竟然走到老宅的废墟上,然后蹲下身点燃纸钱。何莲花对栗万鹤道:“老昏头啦?你这是干嘛?”栗万鹤本着脸道:“能干啥?房子死了,烧把纸有什么不对?”

没有土豆的日子里,栗万鹤有时半夜还会从睡梦中惊醒,他坐起身然后高兴地对何莲花喊道:“亮月亮,砍豆茬,大兵小兵随你拿……”何莲花睡意全无,心疼道:“睡吧,别犯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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