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二奶奶
李绍武
卢家庄前面有个大水塘,方圆百余亩,一年四季,塘水满满当当、清清亮亮,像块巨大的翡翠,让人望之心醉。塘边的芦苇、蒲草青翠茂密,各色的鸟儿藏身其中,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欢叫。水儿甜,鱼儿肥,肉质细嫩、鲜美,声名远扬。大队书记常常陪着县里、公社的干部过来,指示看塘的卢三爹现场捕捞。卢三爹便将小船撑到塘心,站立船头,提起旋网往斜上方猛地一抛,大网仿佛雨伞似的张开来,圆圆地落下去,待拽出水面,便是一网兜白花花的鱼儿,可以大饱口福了。年根,大队捕鱼时,一条条肥大的鲫鱼、鲤鱼、青混子、花鲢子,在岸边草地上一蹦老高,男女老少伸颈围观,欢天喜地,俨如一个盛大的节日。鱼儿一分到户,社员们便迫不及待地烹煮开了,美妙的鱼香味到处飘荡,惹得成群的猫儿喵喵嚎叫、上蹿下跳。
卢家庄却有一人从不吃鱼,甚至见鱼色变、闻味便吐,他就是五保户卢二奶奶。竟然连鱼都不吃,岂不怪哉?她让我们很小就真切体会到“另类”的含义。
卢家庄环绕水塘而建,好似一张硕大的弯弓,卢二奶奶的小屋坐落于水塘边的一棵歪脖柳树旁,孤单地独立于前,像是射向水塘的箭头。我们在庄子上玩耍时,大人嫌吵,朝我们吹胡子瞪眼睛:去去去!我们便来到卢二奶奶的小屋旁。小屋旁有块不小的空地,光溜溜、平展展,堆着几个麦垛子,是个玩耍的好地方。庄子上的房子除了几个干部家苫着红瓦外,大多是土墙草苫,灰头土脸、其貌不扬,而卢二奶奶的小屋是个走山棚,好像临时搭建的防震棚子,更显低矮、怪异,同她这个怪人倒挺般配的。
卢二奶奶不像庄子上的其他奶奶、婶子,倒像个城里下放户。她皮肤沙白,眼窝又深又黑,浓密的头发梳向脑后,绾了个大大的髻儿,衬得面庞格外饱满,几乎看不到皱纹。她腰身宽大,却长着一对粽子般的小脚儿,站立都困难,走起路来更是颤颤巍巍,叫人提心吊胆。所以,她很少串门走动,也很少说话。常常一身灰黑的衣服,盘腿坐于小屋前的歪脖柳树下,一坐好半天,如石头般安静。手却不闲着,常常是端着簸箕拣秕谷,随手丢到脚边,惹得三五只鸡子咕咕咕围着抢啄。要么,就一手抓着白白的棉花,一手拧着筷子长的线杆,让线砣滴溜溜地转动,扯出一截一截的棉线,绕到线杆上,慢慢地,便鼓起一个线团儿。不时抬头望望迷茫的水塘,侧耳听听沙沙的风声、清脆的鸟鸣声。
我们移师小屋旁,继续打陀螺、掼纸巴、滚铁环、砸铁瓦,还捉迷藏、跳格子、搬起腿儿来捣机。因为离她太近了,玩耍的疯狂劲儿还是有所收敛的。我们一度以为,她除了是个不吃鱼的怪人外,还是个哑巴,对瘸子、聋子、瞎子、哑巴这类人物,我们总是怀有莫名的恐惧的,况且,她那虚白的面庞如同冬夜的月亮,散发出阴冷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她不吃鱼,那吃什么呢?小六子压低嗓音好奇地问。
喏,那不是吗?萝卜、青菜、豆角呀!皮蛋噘噘嘴,晃晃又圆又黑铅球一般的大脑袋,显出无所不知的聪明样儿。是的,在小屋前用半人高的芦苇杆围起的菜园里,有绿盈盈的水萝卜、齐崭崭的韭菜、大葱什么的。
二水跟着恍然道:对,还有吊瓜、丝瓜呢。菜园旁,的确有瓜蔓四处乱爬,有两根还爬到小屋上,开放着或红或黄的大花朵,阳光下特别鲜艳耀眼。
那哪有鱼肉好吃呢?小六子咂咂似乎还留有鱼香味儿的嘴巴,一脸疑惑。
皮蛋撇着蛤蟆嘴,不容置疑地宣布:就是个呆子、傻婆子嘛!
喂,小点声儿,她望你啦!四牛儿紧张得小眼乱瞟。
果然,她掉头朝这边望过来了,唰——冷光如剑,我们寒蝉般地缩起脑袋,不敢吱声。
喂,过来呀。
听,她叫我们呢,二水紧张地望着皮蛋,皮蛋却如憋尿似的扭捏不安起来。
小娃娃,过来呀!她的声音陡然抬高了,响亮如雷。
二水吓得一哆嗦,撒腿就跑。我们如一群麻雀,跟着呜的一声都飞了。
飞到家,妈妈也收了工,正烧火做饭,拉得风箱呱嗒呱嗒响。我心有余悸,向她讲了怪老婆子喊我们的事儿。谁知,妈妈边忙边笑笑说:叫你去你就去嘛,跑什么?又一脸严肃道:好好玩,甭惹卢二奶奶生气!
第二天,我们不约而同地还是来到那个小屋旁,继续往日的游戏。
四牛儿与皮蛋玩捣机,给皮蛋捣趴地上,跌得不轻,瞎起眼睛嚎啕大哭。我们都愣住了,不安地四下张望。
果然,老婆子给惊动了,收起线砣,踮着小脚,晃晃悠悠地走来了。
她来到我们跟前,准确地说,是来到皮蛋跟前,冷着脸问:你欺负他啦?声音有些沙哑,不高也不太清晰,却有一股慑人的魔力。
皮蛋梗着粗脖子,毫无畏惧地嚷道:谁欺负他啦?他没屌用,捣趴下就哭啦!那番气概真像个英雄王二小呢。
噢,就你能!她摸摸皮蛋的大脑袋,嘴巴一咧,即刻有笑意在脸上放射出来,如阳光一般,又说,你是大炮家的小子吧?
我们挺惊奇、很震惊:她竟然知道皮蛋的大,皮蛋的大是生产队长,威风凛凛的大人物,社员们见他都要点头哈腰的,她竟敢直呼其外号!
皮蛋自然不乐意了,翻起大牛眼,粗鼻孔火车头似的往外呼呼地喷气。
她毫不介意地笑笑,又颤巍巍地弯下腰,盯着四牛,说:男子汉大丈夫,泪水赛珍珠,有泪不轻弹的,走,跟我吃糖去!
哦,这个诱惑太强大了!四牛睁开眼眨巴一下,判定不会有假时,止住干嚎,骨碌翻起身,由老婆子搀着,向小屋走去。我们如野狗,可怜巴巴地跟在后头,一直来到那棵熟悉的大柳树下,有缕缕的风儿从水塘吹来,感觉异常清爽。
老婆子踮着小脚,从小屋里端出一只圆圆的红果盘,果盘里堆放着花花绿绿的糖块儿。我们站成一排,盯着糖块,个个眼放绿光、唾液汹涌。她捏了几块给四牛后,又颁奖似的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块,即刻,吸溜吸溜的吮吸声响成一片,好几人激动得泪花闪闪。
此后,她还从小屋里抱出装着饼干的洋铁罐子,提出裹着桃酥的油纸包,还有馓子、苹果、甜瓜等,这对我们那装填着野菜叶、山芋干、酸浆稀饭的肠胃来说,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陡然间,这个小屋神奇无比、金光灿灿,我们围绕在它的周围,放肆地喊啊、跳啊,好不快活。她和之前判若两人,总是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好像大人常常念叨的观音菩萨似的,有时还干脆放下手中的活计,给我们讲古经呢,有狼和小羊、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等,讲到动情处,身子仿佛风中的树叶抖个不停,要长长地吐几口气,才能继续讲下去。
孩子的疑问就是多,我感到困惑的是:人家大人、小孩一大堆,天天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为何她却没有孩子、孤身一人呢?问大人,大人吱吱呜呜不愿回答,还赶蚊子似的朝我直挥手:去、去!
一天,我干脆就去问她本人。问题刚提出,她的笑容立刻僵住了,眼睛一眨就红了、湿润了,泪水就要冒出来了。我后悔不跌,仓皇而逃,再也不敢乱问了。
就在我们尽情玩闹之时,没想到,因为鱼的问题,皮蛋挨了打。
皮蛋的大是生产队长,他便有着一般干部子弟任性、霸道的习气,爱出风头、好逞能。那天上午,他偷偷地躲在水塘边钓鱼(大队是不准许的),还真的钓到一条筷子长的鲤鱼。他明知卢二奶奶不喜欢吃鱼,却不顾我们反对,非固执地、假仁假义地要送给她尝个鲜不可。
于是,我们眼看着他折了根柳条,穿起鲜红的鱼鳃,大摇大摆地提着,悄悄来到她的身旁,猛地把鱼送到她的面前,洋洋得意地喊:给你鱼吃!
她正专心拧线,鲤鱼凭空而降,在她眼前摇头摆尾地挣扎不休。只听她一声惨叫:啊——!即刻仰面倒下,捂着眼睛尖叫:滚、滚——!
叫声惊动了路过的卢三爹,他跑过来一看,甚也没问,就怒气冲冲地夺过鱼,一脚踹倒傻愣着的皮蛋,将鱼高高抛起,扔到水塘里。
听讲,大炮知道这事后,不但不怪卢三爹,还气吹吹地补上两脚呢。
皮蛋被打,让遭受他欺负的伙伴们暗暗畅快,可让我不解的是,尽管卢二奶奶不喜吃鱼,皮蛋不该胡来,可卢三爹、大炮何以如此小题大作、大动干戈呢?
过了好些天,卢二奶奶和皮蛋似乎才恢复元气,再聚到一起时,不免有些疙疙瘩瘩的。而时间如流水,在其不断地冲刷下,疙瘩渐渐消除了,又恢复如初了。
没想到,这个皮蛋好了疮疤忘了疼,不作怪、不逞能似乎就没法活了,本性难移啊。要么,是不是他还有啥别的想法呢?这些都不得而知了。反正,接下来就发生了那个恶作剧,至今想来还是惊心动魄的。
那天晚上,月亮刚从东边的树梢上露出脸来,圆溜溜、红扑扑的,像喝醉酒一样。黑魆魆的树木、芦苇、小屋间,流荡着一股暗红的光亮。风儿轻轻地吹,树叶、芦苇沙沙地响,一只只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四下里飞来飞去。我们疯狂得忘记了回家,大人的呼唤声便此起彼伏了:小六子,回家喽——四牛儿,回来吃饭喽——
我们收拾东西正准备回去,猛丁地,从水塘边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鬼来啦!——鬼子来啦!——
在朦胧夜色中,这声喊叫太突兀了,颇具爆发力、感染力,吓得我头皮一麻、浑身一抖。一抖之后,我立马便明白了:又是皮蛋在犯鬼形、搞恶作剧呢!当时想回应他一句:鬼来喽,拖你皮蛋吃屎喽。可还未说出口,耳畔忽然又响起瘆人的哀嚎声:嗷——
一扭头,就见一直端坐着的卢二奶奶猛地蹦起,撞翻了小竹椅,发疯似的往小屋跑去。可她毕竟是三寸金莲啊,身子歪斜着冲到前面了,脚步却跟不上,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双臂便不由自主地急速划动着,游泳时划水一般,十分滑稽。划着划着,身子便理所当然地掼倒了。掼到地上了,却还嗷嗷叫着手划脚蹬,拼命往前游动,如同一只肥大的虫子在艰难地蠕动……
我们停止玩闹,惊恐地围了过来。有人跑向庄子喊大人。大人们纷纷赶来,四下里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狗叫声。
妈妈也惊惊惶惶地跑来了,和几个婶子一道,俯下身子,对哇哇嚎叫的卢二奶奶柔声说些什么,还又拍又哼,像哄那吵夜的孩子入睡似的。大家又一齐伸手,将她抬起送进小屋,点起了油灯,哀嚎声与暗黄的光亮便一同从小门里泼洒出来……
男人们大多站在柳树下闷头吸烟,烟头一闪一闪的似萤火虫。
大炮队长来得迟,问了大致情况后,从人堆里一把抓住皮蛋,啪啪啪,就是几巴掌。不可一世的皮蛋给打得似陀螺,连转几圈后,一头栽倒。那几巴掌的劲道可想而知了。
一般情况下,大人揍小孩,总会有人拉劝的,而皮蛋被打时却无人上前劝说,集体沉默了,这与卢二奶奶的发疯又有甚关系呢?
记得当时回家后问道妈妈,她却没好气道:不知道!我想,她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卢二奶奶身上,到底有哪些不解之谜呢?
遗憾的是,卢二奶奶到底年老骨脆,经不住摔打,小腿骨折了。第二天,被送到公社医院治疗,出院后,就留在公社养老院,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她。这么多年来,我忙于读书工作、娶妻生子,关于她的谜团也就渐渐淡忘了。
有一天,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她从遥远的老家打来,必定有事的。果然,她声音低沉地告诉我:你卢二奶奶昨天去世了!
仅此一句,立刻勾起了我的儿时回忆,自然地想到了那个谜团,忍不住再次向妈妈求解。这次,她没有拒绝,向我讲述了有关情况:
那是一九四二年的秋天(这似乎是进入回忆的必须方式了),驻扎在县城的日本鬼子下乡扫荡。一路打枪放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来到卢家庄时,卢二正在船上,躲藏不及,给鬼子抓住。要他带路找新四军、县大队,卢二坚决不答应,给一枪撂倒,扔到水塘里。新媳妇卢二奶奶与村里二十几位妇女躲在水塘的芦苇中——其中就有大炮队长的老娘,看到这些,发出了惊叫,鬼子架起机关枪,喊人出来。就要扫射时,卢二奶奶挺身而出。鬼子见她那么漂亮,兽性大发,十几人在岸边将她糟蹋了。临了,还抓了卢二船舱中的一条鱼,塞进她的阴部……这些断子绝孙的小鬼子!畜生啊!
哦,我的卢二奶奶啊!我满腔悲愤,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遥想当年,我们都对卢二奶奶做些什么呀!我决定立刻召集儿时的伙伴们——尤其是当年的恶作剧者、如今腰缠万贯的皮蛋老板,奔赴卢二奶奶的灵堂,献上自己真诚的敬意与忏悔!还要告慰她:我们国力强盛、众志成城,绝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至于那个岛国里的鬼魂不散、信口雌黄,我们绝不答应!
卢二奶奶,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