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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乡村人物
2017-04-10 10:35:38   来源:   

乡村人物

 

     魏桂英

 

乡村的乞丐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风儿飒飒而凉爽,昨夜诞生的露珠在绿绿的草叶上还闪着不算怎么明亮的光芒。我的父亲和母亲共同在用一张生锈的老犁和一头老牛共同耕耘着祖先留下的土地,父亲扶犁,母亲牵牛。年幼的我坐在一棵老柳树下逗弄着那只可爱的小猫——豆豆,手里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个馒头。

豆豆忽然咪咪地叫个不停,我随着豆豆的视线看到了一副画面:一个老妪披头散发,左手拄着一个破败的木棍,右手托着一个月牙似的白碗。这并不让年幼的我吃惊,让我奇怪的是跟在后面的小男孩,他们向我走来。小男孩和我相仿的年纪,五六岁,但他的个子比我足足矮了半头。他面色苍白,鼻涕已经流到嘴边。我清楚她们是讨饭的。小男孩大大的眼睛立刻变得有神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我手里的馒头。父亲和母亲看到了老妪和小孩儿的到来,他们赶过来。而这时我已经把馒头递给了老妪,老妪的手脏脏的,手掌瘦瘦的,目光里盛满感激。我不懂父亲和母亲这么赶过来的原因,莫名地看看他们。我看见母亲的脸色阴沉不言语,父亲不但脸色阴沉还向我大声吼叫为什么给他们东西,给他们东西吃你吃什么类的话。我心里感到异常的委屈。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发那么大的脾气。年幼的我眼里含着泪水。豆豆冲着父亲不快乐地咪咪叫着。就在这时,我又看到了一只脏脏的手,原来小男孩把馒头还了过来,我的思想停止了跳动,父亲和母亲似乎也一愣。我把小男孩脏脏的小手推了回去。小男孩转过身又把馒头递给老妪,老妪望着馒头嘴一个劲地蠕动,但是,她还是把馒头推给了小男孩。小男孩好像不愿意,老妪于是勉强咬了一小口。小男孩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和母亲回到老犁和老牛旁,重新开始耕地。豆豆也安心地趴在老柳树下。小男孩终于吃完了馒头,我把柳树下的暖壶和茶碗拿了过来,倒了白开水递过去,老妪接了过来,她的目光里呈现出大片的雾气。这雾气弥漫开来,犹如那个秋天清晨的露珠。

老妪和小男孩离去了。一切归于平静。在那个有着凉凉秋风的早晨,我试图用我年幼的理智来聚拢那残缺的美丽。然而,我恍惚中看到的只是一个破败的木棍和一只月亮牙般的白碗。它们在我飞翔的脑海里摇摆。

同样是一个秋天的清晨,同样是我的父母,同样是那只可爱的豆豆,同样是那张老犁被放在已经没人住的老屋墙根下,同样是那头已快干不动活的老牛被拴在老屋院内的榆树下,所不同的是我的年纪父亲母亲的年纪还有豆豆的年纪,所不同的是这个秋天没有凉凉的风吹来,我相信远方也已经没有凉风了。这个清晨,我坐在老屋院里的梧桐树下读书,衰老的豆豆在我的脚下打着呼噜,父亲和母亲也在老屋的院里用铡刀给老牛铡草。就在这时,院里的大铁门吱扭一下开了。豆豆忽然睁开了眼睛,冲着大铁门叫了起来。我们看到了一副这样的画面: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各自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那个男人,他凌乱的头发和长长的胡须让我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讨厌。男人的脸上虽然有厚厚的污垢可仍然掩盖不住他的肥胖,他的肚皮出奇地浑圆。还有那个女人,她的眼睛里闪着扑朔迷离的光芒,以及她那白的令人可怕的皮肤,同样让我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讨厌。他们一起向院子里的父亲母亲靠拢来。豆豆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女人和男人的目光中闪过一些惊慌。很快,他们镇静下来。他们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对父亲和母亲讲他们是夫妻只因为家乡闹了干旱才出来,并说要点钱,最少五元。说完了女人便向父亲和母亲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父亲和母亲停下了手里的活。母亲说你们穿的这样好哪像讨饭的,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说我们确确实实是讨饭的大娘你可别看我们没穿破衣裳,最后男人和女人好话说了一大筐,就差没给母亲跪下了,母亲才给了他们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一元。女人眼睛一亮,无比从容而镇静地接过了一元钱。女人说大娘大娘你再多给我们点吧这点钱够买什么呢不给五元给四元也行。母亲说我就给你们一元再说这也不是买卖东西你们讨饭怎么还讨价还价呢。女人哑口无言。男人和女人对了一下眼色,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神情里分明透着几分鄙夷。

他们离去了,一切归于平静。只有母亲一个劲儿地唠叨:这年头儿怎么还有要饭的年纪轻轻的干点啥挣不来钱偏偏干这个要说干这个最省事不用受累受苦。而父亲呢,只是撇撇嘴,什么也没有说。

在这个没有凉凉秋风吹来的早晨。我试图用我成长起来的思维收集那些虚空的秋叶。然而,我所看到的只是两个黑色的皮包和两对惊慌失措的目光在我的脑海里徜徉。

为什么在我金黄色童年的感性认识里,年幼的心那时候会滋生一种异样的心情?也许与那个秋天飒飒而凉爽的风儿有关吧!

真的,想起两个黑色的皮包,我忽然想到了罪恶,想到了金钱,想到了两种不同的乞丐。

乡村的疯男人

疯男人是在十岁的时候才开始疯的,疯的原因很简单。那天,是清明节,他的母亲要去给他的外祖母上坟,他的父亲也要去给他的外祖母上坟。父亲说我的姑姑就是你外祖母,他聪明地明白了父亲的姑姑是母亲的母亲。父亲母亲走后,他苦苦思索着,越想越迷惑,越想就越有意思。突然,他觉得大脑里的一根类似琴弦之类的东西被他绷断了,他开始恍惚起来。从此,在他视线所及的世界里,全是一些迷惑的东西。

他的父亲母亲找了很多医生,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最终他们失望地放弃了治疗,从此,小村里有了一个已经成年的疯男人。从此,这个乡村的疯男人开始用不同凡响的眼光忠实地感受和记录着小村的世界。他头发蓬乱,目光里发着散乱的光芒,成天穿着黑色的棉布衣四处游荡。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上午,疯男人悠哉悠哉地走在一条弯曲的小路上。他看到小路边有一棵大树,树下拴着一只绵羊。他还看到草丛里有一只蟋蟀,也穿着和他同样的黑衣服,他哈哈大笑,嘴里喃喃自语:你也穿黑衣服,一定是我的哥哥。哥哥。疯男人忽然觉得自己很聪明。可能那只绵羊并不知道他是一个疯男人,所以继续啃着青草而没有理会他。疯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把羊的吃草梦打扰了,羊把目光转向疯男人。软软的阳光照在路边的老槐树上,老槐树投掷下一道阴影。疯男人看到了树的影子,他把注意力从蟋蟀转向了树影,他快速跑过去,影子竟然一动不动。他伸出双手抓影子,费了很大的力气,仍然抓不到,他就用脚去踩。无论疯男人如何,那影子只是不动。天际的一块黑云遮挡了太阳的光芒,树影忽然不见了,疯男人奇怪而又疯狂地寻找逝去的影子。这时候,天边的黑云很快变成了雨水,疯男人站在雨里哈哈大笑,他不知道如何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他在乎的是影子。此时一位农人从地里赶回来,吃力的拉着一大车青草,疯男人立刻被它吸引了。那只雨中可怜的绵羊正满怀希望地瞧着疯男人,不过疯男人已经忘记了绵羊的存在,他疯狂地跑过去,用力地帮农人推车。农人对一阵无形的力量感染了,他回过头,一眼便看见了吃力推车的疯男人。农人原本想和他说几句话,疯男人只是对着他哈哈大笑并使出吃奶的力气帮他推车,一直推到村口。疯男人想到了绵羊,他又疯疯癫癫地跑回去,在树底下,疯男人又看到了那只绵羊,他扬起头大笑不止。绵羊又成为疯男人的注意的目标,结果是疯男人把绵羊也送到了村口。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上午,疯男人缓慢地走在一条笔直的小路上。小路旁边紧邻一片坟地,坟地里的野花散发出了迷人的芳香。一个眼神散漫的疯子,缓慢的脚步说明他正在若有所思。疯男人觉得那些坟地很好玩很不同寻常很有氛围,疯男人觉得坟头就是馒头,总之他觉得坟地里的一切都很美很美。他好奇地来到一座坟前,他将耳朵贴到坟土上面,仔细地谛听,他天才似地听到坟里有一种不同于凡间的声音,他懂了,原来里面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呀,疯男人终于四肢伸展地躺在了一座坟上面,远远看去,姿势优美而恰当。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疯男人站在灶旁,一块燃烧的普通木炭理所当然地吸引了疯男人的目光,这火焰让他好奇,因为他在火焰中逼真地透视出了坟的模样。一个疯子从现在起终于对一块木炭有了记忆和回忆。疯男人的母亲显然没有意识到疯孩子会有这样的举动,她也不会想到一个疯子无意识的举动最终会和大火联系在一起。母亲把一个煮熟的玉米递给疯子儿子,他小心地用他那黑衣服包好,同时,一只火柴盒也攥在了他的手里。

疯男人拿着玉米来到一个柴垛旁,这里全是干燥的玉米杆。他在玉米杆旁吃完玉米,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盒,用火柴头在上面使劲地划,划了几根没点着,他想放弃,因为他的耐心是有限的。没想到一根火柴竟然被点燃了,疯男人的眼里迸发出兴奋的光芒。他哈哈大笑着把火柴丢进玉米杆,玉米杆一下子燃烧起来。疯男人用贪婪的目光看着燃烧的火苗,感受到了迷人的热浪。

风突然刮起来了,玉米杆在最大限度地燃烧,疯男人看到的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他心驰神往地跳了进去,在里面疯狂地跳跃着和欢呼着,他的眼前是一片辉煌。

疯男人去了天堂,他在天堂里大声地喊着母亲的母亲是父亲的姑姑。

乡村的寡妇

生活在城市的人们,麦季未必是烈日,未必是蝉声。但是,在乡村人的眼里,在寡妇五嫂眼里,麦季一定是烈日,一定是蝉声。

是的,我永远也忘不掉农人忙碌的背影,他们那结实的肌肉构成的躯体是田野里一道风景。不是所有的躯体都结实,不是所有的肌肉都发达。比如我的祖母,她总是颠着小脚领着我和哥哥们去田野干活,她是老女人,而且子孙满堂。她的脸上挂满幸福。

儿时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五嫂身上,她的脸上挂满汗珠,背上是哇哇哭闹的孩子,而她依旧熟练割麦的优美动作成为我的焦点。仿佛哭的不是她的孩子。风带来了麦浪的轻啸,送来了麦熟的清香。五嫂终于直起腰,她挺美的,只是美丽的眼睛闪着迷茫而无奈的光。她是五哥的妻子,五哥在一次拉麦子中被他喂养的那只凶悍的骡子踢死了。从此,五嫂成了一位年轻的寡妇。娘家劝她改嫁,村子的长辈劝她改嫁,也有人打五嫂的主意,而五嫂仿佛已成为五哥的永恒。成为乡村的影子。

此时,黄昏将至,现在,一位年轻的寡妇正站在风中,站在村子的田野,风掀起她蓝色的衬衫,五嫂面对着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她微闭着眼睛,她的手指轻轻拍着将睡的孩子。五嫂没有帮手。她的眼前只有金黄色的麦浪。可怜的五嫂,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她微闭着眼睛是因为在黄昏乡村的意识中总能呈现出金黄色的意境;她微闭着眼睛,是因为她已经被乡村的一片田野,被一片金黄色的麦浪所陶醉。所以,她站在黄昏中,用她美丽的身影表达着乡村最浓烈的色彩。

五嫂迎着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劣质酒,喝了一小口。她仿佛沉醉在过去中。她就是用这方式永恒地居住在了这个小乡村。五嫂的沉醉象一匹疯狂的野马。在黑夜里,在这金黄色的麦田。在这个小乡村的某一畦菜园,或者一田野的油菜花,一条乡间的小路以及一棵玉米都能成为她沉醉的理由。五嫂吮吸着充满酒精味道的液体,她从什么时候喝酒的,五嫂也许在想这个问题,从一个黄昏,从被婆婆整整骂了一宿开始,从叨絮语的女人。她醉了,用这种方式醉在乡村的土屋里,当一个小村在她金黄色的意识里消失,她觉的醉了真好。

孩子在五嫂背上开始哭,五嫂从背上抱下孩子喂奶,孩子停止了哭泣。五嫂望着麦浪,望着金黄色的麦浪。仰望着纯净的蓝天白云。她觉得自己深藏着对小村的影像:麦子,玉米,大豆……五嫂的梦里总是萦绕着五哥,萦绕着一个完整的小乡村。孩子睡了过去。五嫂又回到了飘散着麦香的田野,她把孩子轻轻地放在铺了褥子的地上,又开始了她熟练的割麦。

年幼的我对五嫂留下了美好的影象,我总爱偷偷地去帮五嫂,帮她看孩子,帮她做一些零碎活,我的家人不管,但她的婆婆是个厉害的女人,她见我帮她儿媳,用她的三角眼一个劲儿地“剜”我,我总是用“恶毒”的孩子语回敬她。五嫂一副感动的样子,搂过我来亲亲,我幸福,我孩子般的狂热,于是,那个夏天,那个麦季让我不停地回忆。

晚上,坐在五嫂家门口新割的麦子旁,风轻轻地掠过耳际,我闻着麦子的清香,望着天上无数的星星,想到五嫂的寂寞和孤独,想到五嫂的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突然很伤心,那是一个孩子的伤心。年幼的我并不清楚,小小的乡村救不了她,金黄色的麦浪救不了她,黄黄的油菜花救不了她。她只能在回忆五哥的日子里枯萎,凋落,象那美丽的麦花纷纷飘落大地……

这些年的麦季,大多是干旱少雨,龟裂的土地向苍天发出质问,偶尔下些小雨,又总打湿我的鞋子。所以,如今的我十分讨厌夏天,讨厌麦季。我感受了长大的痛苦,感受了长大的孤独。我想劝五嫂,美丽的油菜花哪个小村都有,玉米麦子哪个土地都生长,可是青春并不是在哪个土地上都能生长。五哥在她的心里,却给她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所以我讨厌夏季讨厌麦季。

但是,小时侯的那个麦季,那个金黄色的麦季,那个女人背着孩子掏出劣质酒喝的麦季,还有在五嫂家门口新收的麦子旁的夜晚,让我永远不能忘掉。

乡村的医生

这个春天无疑是个凉爽的春天,也是一个不平静的春天, 一种可怕的传染病病毒仿佛要把这个美丽的春天侵蚀。乡村的人们从黑白或彩色的电视屏幕中,知道了这种可怕的传染病正在全国各地肆意传播,还死了许多人。疫情给这个小乡村带来了恐慌。于是,小小的乡村一锅水似地沸腾起来,人们无处不在议论着这种可怕的传染病。紧接着是县乡下了通知,要大家搞好预防搞好卫生和消毒,动员人们最好不要外出不要让在外地打工的亲人随便回来,以免传染。乡村医生按照乡里的要求在空闲了很久的大喇叭上,传达了上级关于预防这种传染病的紧急措施和有关文件精神。   

乡村医生不是本地人,她因为和乡村的一位当年在她们那个贫穷的山沟附近当兵的瘦男人谈恋爱并结婚才来到这个小乡村的。他的男人经常打她,可她没有离开这个瘦男人的念头,只是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女儿八岁时,小小的乡村还没有电灯,她的瘦男人喝完了劣质的烧酒以后,瞪着血红的眼睛,用他那扶犁铧的手抓过她干燥的头发,劈头盖脸的打下来。女儿的哭声打扰了瘦男人的激烈动作,瘦男人打累了,放下了拳头,歪倒在土炕上,不一会儿打起了呼噜。女儿停止了哭泣。她的心在下坠,绝望开始向她攻击。她穿好衣服,拉开那破败的木门。夜色朦胧,偶尔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田野里散发着熟悉的土地清香。一个乡村医生正走在乡村疙疙瘩瘩的土路上,一把绳索正拿在她的手里。她已经来到那棵歪脖子枣树下,她把绳索套在树杈上。就在这时,她听见前面痛苦的呻吟。她凭借医生的敏感,知晓这是一个病人,她毅然向呻吟声走去。她看到了一个老妪,在疙疙瘩瘩的土路上正苦苦地挣扎。她不顾一切地背起老妪向家走去。她已经顾不上男人的反对了。老妪得救了。她挨了瘦男人的一顿恶打并埋怨她多管闲事。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产生自杀的念头,虽然她救的老妪是一个邻村的精神病人。和瘦男人结婚十多年了,慢慢地,瘦男人的暴力使她终于使她和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有了最亲密的接触,男人是本村的,一个小学教师。全村只有她一个医生,村里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她,她忠实地尽到了职责,收获的却是她走后病人送给她的狠狠的“一瞥”。

此时的她不顾劳累的给恐慌的人们讲解有关这种传染病的防治知识,告诉人们要讲卫生要经常开窗透气要常用消毒液室内消毒之类的事。她还不顾瘦男人的打骂,义务给从外地回来的村人测量体温听听心肺检查身体。同时,她还给乡村的人们做思想工作,消除恐慌心理减轻他们的思想压力。她的嗓子嘶哑了,疼的厉害,但她不能不说话,她得告诉大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夜晚,她坐在电视旁,才知道有一个护士长只有二十八岁就因为护理传染病病人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她离开了爱人离开了她忠爱的事业离开了那散发着稻花芬芳的田野离开了那开满鲜花的世界。她走了,走时告诉她的同事们一定要战胜这场疫情。她想想被病毒侵蚀的病人,再想想为此献出生命的白衣天使们,她的眼里满含着泪水。她看了看躺在土炕上的瘦男人,此时她的瘦男人在喝了劣质的烧酒之后已经睡着了,打着猪一般的呼噜。

三个月下来,她明显地瘦了。走在街上,她收获了人们的泪。她并没在乎这些变化,她真正在乎的是村里人们的安危和村干部交给她的任务。

肆孽的传染病终于没有向这个小乡村袭击,疫情也在全国范围内基本得到了控制,她却依旧每天在忙碌着,忙着给人看病。

她的瘦男人在一次喝酒后全身瘫痪了,她心甘情愿地伺候他,看不出有一点怨言。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一只喜鹊飞进了她家的院子,站在了屋门前梧桐树的一棵最粗的枝干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她正背着药箱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念叨着什么。                                               

乡村的神汉

这是一个乡村的早晨,也是一年中最悠闲的时候,此时的空气中充满了菊花的味道,风吹在人的脸上犹如刀割。一个神汉的出现,尤其是在小小的乡村自有它的道理。

农家的小孩被野狗吓着了你就要把村里的神汉请来,让他把孩子的魂收回来。若是一个农人死了,神汉也会来临,在农人的心目中,神汉是死亡人的救星,他可以把死去人的亡灵送到天堂,让他们在那里生还。他身穿一件青大褂在一个死者面前点燃了他早已经备好的灯,这是他自己带来的也是他自己定做的。为了给死去的亡灵照亮道路。那盏特殊的灯被点燃了,神汉开始跳舞,他的灯开始照亮死者的身体,他已经开始歌唱风雨雷电,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在死去人的面前出现,他也把生活在一个乡村的农人送上了天。

是什么力量把一个死去的人送上了天堂,是那盏半明半灭的灯吗?死者的亲人们围在死者身边,他们也把悲伤留给了后人,他们随着神汉的冥词在回想着死者度过的每一天。死者是一个孤儿,从小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是被小村里的好心人收留下来的,并且给他娶了媳妇,他又有了儿子,儿子又有了孙子,他们现在已经是一个几十口人的大家庭了。他的亲人在想着他几十年在用一生为家人劳作,是神汉给了他的亲人们回想的机会。

在葬礼以外,那个小村的神汉,他自己说他看见了死去的人升上了天,他看见了死者在飘雪花的那一刻开始就真正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死去的人似乎还象从前一样在青青的绿藤上寻找希望,从饱满的麦和玉米上寻找奇迹,从深埋在土地下的红薯寻找盘根错节的复杂性,从悠闲的放牛娃身上寻找到指定的时间,从干渴的青蛙身上寻找到凉爽……小村的神汉用无比骄傲的神态为这个死者超度亡灵。让他升天。他嘴里念念有词,把一小盅酒撒在死者的形体之上。一个乡村的神汉他依靠想象力把一个农人送上了天堂,他似乎看见了死去人以后的生活。

神汉的身影似乎是在一条深深的河床上的游动,他的舞姿使他的青裤在飘飞,他的策划,他的吟唱让死者的亲人们感到了某种抚慰。因为死者的亲人们感受到了一种死者升入天堂的那种氛围,他们在神汉的歌唱中找到了死去的人带来的潮湿,感受到了那个离他们而去的农人带走了玉米酿造的美酒,带走了放牧人的蓝天和白云。

其实是小村的神汉跳的舞,唱的歌使空气中有了某些神秘的旋律。死者的肉身正在横穿另一个世界,正在收回自己降临在广阔田野间的身体。他曾经救过邻居家落水的小孩,也曾经把五个孤寡老人送上天,现在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却是神汉把他送上天。神汉曾说过死者是位心善的老人,他一定要把他送上天堂。

一个小村的神汉,他在把一个个死者送走以后,他依旧过着他平凡的日子,他在田野里耕地,他赶着家里的老黄牛去河边饮水。他的存在使人们没有了神秘,死者的亲人们也已经忘记了当初的神秘,死亡已经过去,新的生机,新的希望又有了新的开始。

的确,乡村的神汉他不是神,他是人,他只是理解活着人的理想和心灵。                                                                                                                                  

乡村的摄影师    

女孩以乡村摄影师的身份出现在小村的早晨,她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自行车。

她以强烈的诱惑力吸引着乡村的人们,不是因为她的漂亮和姿势的优美。只是因为她的出现已经和一个照相机联系在了一起。

露珠在玉米杆上闪烁,淡淡的雾气笼罩着田野里的庄稼。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哭闹着让母亲带领着他和妹妹去照相。母亲满足了孩子的要求。两个孩子来到广袤的田野里。女孩在小村的红晕中举起了照相机。先是调光圈,而后光圈的数值锁住了小村的田野和孩子幸福的笑脸。在一只燕子的飞翔中,女孩按动了快门。从那一时起,从快门闪动的那一刻起,女孩的照相机里留下了小村里两个孩子永恒的笑脸,留下了小村闪亮的露珠,留下了小村飞翔的燕子。两个孩子知道那些闪亮的露珠在阳光撒满田野时,它们会伴着风儿默默消失,而胶片上的露珠却是永不消失的。那只燕子,它们已经进入了女孩的视野,它们已经在胶片上呈现出永远飞翔的姿态。

那个男孩和他的妹妹的身影已经被女孩带到了小城里,女孩每隔几天都要去照相馆洗相。照片上,两个孩子和一只飞翔的燕子还有在玉米杆上的露珠,美丽无比。小城里照相馆的老板经过女孩的同意将这张照片当作“典型”挂在了照相馆门口。这张照片吸引了无数过往的行人,这一切,两个孩子都不知道。

又是一个晴天,正午的阳光灼热无比。女孩白皙的脸被阳光抚爱的微微透红。阳光已经把那只傻瓜照相机以及女孩的身影投放到小村的土路上。女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她放慢了脚步。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母亲从门里探出头来,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儿。母亲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神情,婴儿也用天真的目光看着女孩,确切地说是看着女孩手里的照相机。婴儿竟然冲着女孩格格地笑起来,年轻的母亲抱起婴儿,站在了那棵长满石榴的石榴树下。女孩知道婴儿和母亲等这一时刻已好久了,她迅速调好光圈,婴儿和母亲以及那棵石榴树被永恒地摄在了胶片上。这时,小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围住了小院,围在了那棵石榴树下,好奇地看着女孩的一行一动。女孩向年轻的母亲挥挥手,微笑着向她告别,而后匆匆离去。女孩已经远去了,在阳光照耀的土路上,她的自行车的声音和咯吱咯吱的声响还在乡村孩子们的耳朵里回响。

女孩要去给另一个村给一对刚结婚的新人照相,她的额头依旧挂满汗珠,但她知道,这时候恰恰是照相最好的时间,不用闪光灯。现在,小村的一座房子进入了女孩的视野,那道门呈现出红色,门上的大红喜字还没有退尽。门上的和平鸽依旧展示着它的雄姿,阳光有点倾斜地照过来。穿红色裙子的新娘和穿青色西服的新郎站在了门口,新娘的脸上还闪着昨夜的羞涩,新郎的脸上还抖动着昨夜的幸福。女孩举起了照相机,金光一闪,新娘和新郎以及门上的大红喜字都进入了女孩的照相机,新娘的羞涩和新郎的笑容都被永恒地定格。已经接近黄昏,晚霞的余辉给新房子涂上了一层粉红,使它变得万分平和。

女孩走出了带有大红喜字的门。女孩只是轻轻地向主人微笑告别,然而,留在她脑海里的那一只燕子和站在白杨树上的麻雀,那个调皮的男孩和他的妹妹以及站在门口的新娘新郎都不停地闪现。从此以后,一片绿油油的玉米,老树,露珠,夕阳,小桥,流水,人家……它们已经进入一个照相机,进入了乡村摄影师的灵魂里。  

女孩站在小村的土坎上,超越自己应有的视线仔细地观望小村,她看见了小村的槐树,看见了高高白杨树上的麻雀。

乡村的小路上,一个女孩骑着一辆自行车,背着一个照相机,行走在霞光中。

 

 

乡村的老人

是什么让他的脸上的皱纹如此深刻?当地里的大碗花开的时候,他坐在墙角下的凳子上,嘴里叼着一个长长的烟斗。在烟雾缭绕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孙子正轻松地往缸里倒水。作为一个爷爷,岁月在他脸上无情地刻下了无数的刀疤。可是,他的心灵却始终对自己十岁那年遇到的那个老人保持着无数的色彩,他在无数的色彩中回到了往昔。

在他还是十岁孩子的时候,他每天扛着长长的牧羊杆在那条离家五里地的长长的河沟里放羊。河沟边上是一个茅草屋。夕阳的余辉把小村变成了深红色,混杂着晚霞的潮气,他已经嗅到了青草的气息。突然河沟边上出现了一双赤脚。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那双脚,他看到了黑黑的脚趾,那脚趾缝里也溢满了黑色。再往上看,他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老人,他满脸的沧桑,他的眼里盯着一群羊,那虔诚的目光,像一个忠实的圣徒。

显然,羊群并不知道一双脚和它们有什么关系,羊群需要的是沟壑里的青草。老人肩上的箩筐里装满了青草,他把青草拿出来让羊吃,一声不吭。只有十岁的他吃惊地看着老人。

从此以后,他每天都要经过草屋,老人准时在那里等侯他,准时把割下的青草喂羊群。他曾经问,老爷爷,这草屋里就你自己吗,你是附近这个村子里的吗,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样,许多的时间过去了,太阳并不是每天都准时升起,他和他的羊群也曾遭受过暴风雨。有一天,天空忽然被一片黑云遮挡。大雨毫不留情的从天而降,那次幸亏老人的草屋,才让他和羊群躲过那场措手不及的雨。不过,他惊奇地发现老人并没有在屋里。雨过天情,美丽的彩虹挂在天边。新雨刚过,他看见羊群在贪婪地吃着青草,他的视野里突然冒出了一片嫩绿。他看见老人奇迹般地出现在田野里,他浑身是泥,眼睛里充满欣喜,他看的出那是因为老人看见他的羊群安然无恙。他惊讶了,他惊讶于土地的黑色,他看着眼前的嫩绿,明白了老人与羊群的关系,也明白了一双脚和羊群的关系。黑色的脚趾与土地的关系。

一场重感冒使他在家里养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他重新开始了牧羊的生活,不过草屋已经人去屋空了。

从此老人再也没有出现,而老人的草屋强烈地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每天去放羊,他和羊群都自发地聚集在老人的草屋旁,羊在咩咩地叫,他在默默地思念老人。他把羊群赶回河沟,意外地发现河沟里的青草也开始衰败。这一天,他都在想一个问题,要去看看老人,他希望老人的出现,为了他的羊儿呀。金黄色的晚霞在向他召唤,那是一种永远的召唤,也是一种亲切的召唤。他把羊群从沟壑里赶出来,到草屋附近的小村里追问,追问那个老人的下落。但是,他失望了,那个神秘的老人,那个脚趾黑黑的老人并不是小村的,小村的人们也不知道老人是哪里的,也许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从那以后,在他青少年的有限的思想里,总呈现出稀疏的青草和黑黑的脚趾还有那个草屋。

老人和草屋成了他永远的谜语,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他总想不清楚谜底到底是什么。

如今,他老了,成了和当年的老人一样而又不一样的老人,他每天坐在房子的墙角里,嘴里叼着烟袋,青青的烟雾笼罩着他那古铜色的脸庞。谁也想不到,此时已八十多岁的他竟然在脑海里收集孩子时代的时光和梦想,收集草屋里那个神秘老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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