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条小巷
张克社
没有人可以说清楚记忆是个什么样的习性,它的出现与消失自有它自己去做主,你想记住的常常会忘却,你想忘却的又常常会被记住,全不顾人的意志。而怀念呢,怀念就与记忆不同了,应该说怀念比记忆更清晰,是刻在心灵之上的记忆。因为怀念会让你在记忆中涌出一些情绪,失落或者美好,忧伤或者珍惜。就像你置身在一种旋律中,随着节奏,你会于其中感怀不已、追思不已。
我对一条小巷的怀念就是这样,常常会在某个瞬间突然涌来,那种铺天盖地的思绪弥漫在一阵微微的风中,也可能是几滴柔柔的雨中,还可能是一片皎洁的月色中。这让我猝不及防,也让我难以言说,常常会呆呆地坐在那儿,或者站在那儿,有时,会引来许多疑惑的目光,也有时会让熟悉的人感到惊讶。
我也常常会问自己,为什么这条小巷会这样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是小巷的景物、小巷的人,还是小巷的故事、小巷的传说?想想,这些都是。再想想,这些又不全是。说得确切些,我对小巷的怀念,或许来自于我在小镇生活的那段时光,来自小巷特有的味道。是的,味道,一种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味道,一种只有这条小巷才有的让我陶醉、让我痴迷的味道。因而,我也常常想着要回到小巷,去看一看小巷现在的样子。
一个夕照柔和的傍晚,我终于回到小镇。我说的这个小镇是个东南两边环水,有点水韵味儿的小镇。而我说的小巷,就是镇上的一条巷子,叫东巷。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曾那样熟悉的小镇,现在却变得让我有些陌生起来了,甚至,我用很长时间在小镇来来回回地寻寻觅觅了很久,也无法找到我记忆中的东巷了。这让我困惑,也让我有一种迷失的感觉。好在,我遇到了几个放学归来的孩子。我上前问,你们知道东巷在什么地方吗?那些孩子用天真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向我摇摇头。东巷?什么东巷,我们这儿没有东巷。我一时怔在那里,小镇是什么时候开始重新规划建设的?记得在1990年代我还回来过,还在东巷徘徊了许久,也就是说我最后一次离开小巷到现在,不过才二十来年的光景,东巷怎么就会消失了?怎么就会在这些十多岁的孩子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这让我非常沮丧。我默默地看着眼前长高的楼房,脑海里闪过东巷里的一处处建筑、一户户人家、一件件往事、一个个人物,东巷的一切就像一幕幕黑白老片,在放映机的转动声中,一桢桢画面跳动在我的眼前。
东巷的房屋大都是土木结构的,那个时候,小镇还没有楼房,也少有宏大的建筑,最大的建筑应该是老公社院里的大礼堂了。或许是因为我还小的缘故,每次看到大礼堂我都会很激动,都会想到北京的天安门广场。我那时想,北京的天安门广场是不是也像大礼堂这样大?或许就是和大礼堂一样大的吧。这种想法现在看起来的确很可笑,但对于当时从没有走出过小镇的只有十多岁的我来说,能见到最大的建筑,也就只有这个大礼堂了。公社大院就在东巷坐北朝南人家的北边,大礼堂自然也就在某一户人家的屋后了,因为大礼堂在我们心中很神圣的缘故,我们一帮小伙伴自然也就常常偷着去礼堂玩儿了,只是,公社大院的门不是能随便出入的,特别是在大礼堂有演出或者放电影的时候,公社大院外的人是很难进去的。这当然也是难不住我们的,我们会先跑到那户背对着大礼堂的人家屋后,然后翻过不算太高的围墙,偷偷地溜进大礼堂,就像一群警惕的小老鼠,躲避着所有的看向我们的目光。虽然,我们也经常会被捉到和驱逐,但我们仍然是不怕训斥、义无反顾地从墙头翻过去,溜进大礼堂。这样的游戏对于当时的我们不只是一种游戏,还是一种刺激和一种向往。因为我们总是弄不明白,公社大院里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能堂而皇之地进大礼堂看演出或者电影,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而那些演出或者电影又真的是太好看太吸引我们了,我们又如何能管得住自己的那一颗颗幼小而向往的心呢?我们管不住自己,那些鹰隼一样目光的把门人也管不住我们,不管他们使出多少招数,我们都会想出办法溜进大礼堂去。现在想来,我们的许多智慧,或许就是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吧。
东巷的住户其实也不是很多,坐北朝南的有七、八户人家,建筑大致相同,当然也不完全一样,比如屋脊的高低,还有结构的差异。有前后二进带院子的人家,也有没有院子的只有一排房子的人家。带院子的房屋是差不多的,都是前后三间房屋,前边的三间叫前屋,前屋中间的一间被开通作为通道,两头的两间,大都是一间厨房,一间放杂物。人多的人家呢,也把放杂物的房间改做卧室。后边的三间叫堂屋,堂屋的中间是客厅,正对门的后墙大都有一条约六十厘米到一米宽的家堂柜,家堂柜上张贴有画,画两边是对联。画有毛主席像,也还有一些当时盛行的类似于“祖国山河一片红”的画,当然也有民俗祈福的画。对联也大都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之类的。堂柜前一般摆放一个四方型的木质大桌,殷实人家的木桌质地要好些,有红木的、楠木的,也有当地槐木的、枣木的。这些桌子都很沉,我的印象中我是晃不动的。堂屋的两头就是卧室了。这样的布局好像是一个模式,很少有人家不一样的。没有院子的人家呢,差别就稍大些了,有的人家在屋后栽些树,且留出一片空地来,空地与有家院人家的院子大致一样大,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院子。这天然的院子与有家院人家的院子最大的不同是,这院子是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时间都可以随便进出的,还有这天然的院子是在树的浓荫下,倒是另有一番别样的趣味。盛夏的时候,如果你在这天然的院子里纳凉,是比真正的院子要凉爽得多也惬意得多的。而坐南朝北的那一排呢,却不是住户,是镇上的一所学校,据说,学校的前身是一个大地主家的庭院。学校的门原是朝北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改成朝东了,因而,学校的门是正对着东巷的,上学放学的学生们自然是必须要走东巷的了,因而这东巷也就成了小镇比较热闹的地方了。学校最东边一排房子的屋后还有一个篮球场,比标准的篮球场是要略小些,场地也是泥土的,但这个球场却是学生上体育课和课后锻炼的唯一场所。篮球场再向东,就是参差不齐的人家了。而篮球场北边的东巷再向东,就是一段下坡路了。下了下坡路,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地方,也有一条路继续向东延伸,路北边是向北次第展开来的住房,路南边却是一条大沟,沟的南壁很陡很高,站在上边,就像站在悬崖边上,让人耳晕目炫。唯一与悬崖不同的是,在沟边上还栽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树,有些年老的树根都裸露在沟壁上,那些根和须,看上去很像老人的手,那样暴露着一根根青筋般的力度,让人平添许多沧桑和庄重。再向东呢,又是一段下坡路,走过下坡路不远就是沿河的一条南北向的公路了。公路向东不远,就是河了。小镇东边的河原本叫窑河的,开通怀洪新河后,这窑河也就成怀洪新河的一个组成部分了。
我住在小镇的时候,那条公路是一条砂石路,路两边是长满柳树的,那些柳树,粗壮而高大、枝绿而成荫,夏天的时候,我们走在路上,就像走在一个长长的绿色走廊里,阳光是晒不到我们的,一些小雨也是淋不到我们的。与柳树遥遥相望的是什么呢,与柳树遥遥相望的,有离公路不远的路西的一些人家的房屋,还有路东河边的芦苇。芦苇也是长得茂盛的,一字铺开来,就像一段围在河颈上的绿色围巾,给你一些很美妙的联想。那个时候,这些芦苇不只是河边一道美景的,还是小镇上一些人柴米油盐钱的来源。因而一到冬天,你会看到有许多人冒着寒冷的风到河边芦苇丛中砍苇的,虽然寒水刺骨,但偶尔也会听到三两声小调和笑声。
河边的芦苇也有许多缺口的,这些缺口大都是渡口或者供人取水洗衣用的通道。从东巷走向河边的那个缺口有七、八米宽,就像是一条水做的巷子。这条水做的巷子就是供东巷以及东巷以东人家到河边取水或者洗衣的。那个时候的水真是清、真是甜啊,我经常会和几个小伙伴在河水中嬉戏,累了,就仰躺在清澈的水面上,看着空中的蓝天和白云;渴了,就钻到水底,喝两口凉凉的、甜甜的河水,然后再钻出水面,水鸟一样在水中继续玩耍。现在呢,现在怕是不行了,也没有人愿意去取这河中的水做饮用水了。
我的印象中,取饮用水的人中大多是男人的,他们用扁担挑着两只桶来到河边,先把鞋子脱掉,然后把裤角卷到大腿根处,赤着脚走进河水中,行至水深处,便将空桶装满水,然后挑起水转身走向河岸。有的时候呢,也有一些孩子来抬水的,抬水的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装水的时候不像大人那样走向深水处,一般也是走到水至大腿根的地方,便装满水抬向岸边了。最有意思的是洗衣的女人们,她们大多是用一只长条凳扛着衣服到河边的,脱下鞋走进水中不远的地方,就把长条凳放下,然后将衣服堆放到长条凳的一头,再然后一件件地拿起,一件一件地将衣服在水中来回地涮,涮好了后,再把衣服放在长条凳空着的那一头,用木棒敲打着衣服,把衣服上的皂沫和污渍挤尽,再放在河水中涮,这样几次反复的动作,直到把衣服漂净。做这些事的时候,女人们并不会闲了自己的嘴,她们会有说有笑,还不时与来挑水的男人玩笑几句。更有顽皮的,会用手撩起水泼向挑水的男人,看到男人有些狼狈躲闪的样子,女人们便会一阵一阵地浪笑起来,直笑的脸皮薄的男人红了脸,她们也不会收手。这样的景象现在是不会见到了,现在大家都用上了自来水,也有了洗衣机,那些挑水洗衣的场景,就只能留在记忆中了。这也是让我有些失落的地方。但更让我失落的,还有这河里的水。现在的河水早已不再是过去的河水了,不是过去的河水的原因我们都知道的,但也正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还会让河水这样污浊下去,这就让我们不得不去想,我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利益真的是要高于一切的吗?我们这样不顾一切地要去得到利益,要去作一段时间短暂的享受,我们将会给子孙留下些什么呢?那些蓝天白云、那些清澈而甜的水,难道真的永远就成了我们的记忆?我们离去之后呢,这样的记忆还会有吗?就像那条消失的东巷,现在已经从十多岁孩子的记忆中消失了,我们还如何能让我们子子孙孙记住这些河水、这些东巷呢?就是我们讲给他们听一千次一万次,他们又能感觉到这些河水、这些东巷带给我们的记忆与怀念吗?这些都必须是要置身其中、亲身体验之后才能感受得到的啊!
我的确很怀念东巷的这些景、这些物,我也同样怀念东巷里的一些传说、一些故事。我不知道这些传说、这些故事是真是假,但我知道东巷就是在这些传说、这些故事中让小镇人知道了东巷,让小镇周边的人知道了东巷,让方圆几十里地的人也知道了东巷而口口相传的。而我呢,也就在这些传说和故事中,渐渐感受到了东巷的神秘与魅力,并深深地喜欢上了东巷,迷恋上了东巷。
大约是在1950年代末期,因为一个故事的发生,东巷就开始被小镇人关注、开始被小镇周围的人关注了。这个故事发生在东巷最西端丁字路口的一户人家。小镇是有一条南北向的主街道的,镇上的房屋也都是沿着这条主街道向东西方向修建的,自然的,人们要到主街道,就要有许多条通向主街道的路,东巷,就是一条由东通向主街道的路。东巷之所以被称为东巷,也就是因为东巷并不是穿过主街道继续向西,而是通到主街道时就被一排坐西面东的房屋切断了,这就形成了一个丁字路口。在这个十字路口,东巷直对着的有三户人家,三户人家中有做生意的,也有在矿山上工作的。中间的那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做些小生意的老太,平日里炒些花生、葵花籽之类的炒货,还有些针头线脑的小商品。听人说,她是有女儿的,只不过,她的女儿不在她身边,而是在离小镇不远的一个邻省的县城里,还做着一份不错的生意。人还说,她女儿其实是早就希望老太过去跟她的,但老太本人却不愿意,老太说是一个人过惯了,不稀罕去。女儿没办法,也只能由着老太自己了。为什么老太的女儿能嫁到邻省的一个县城里去?是她女儿长得漂亮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在东巷也是一个妇孺皆知的事。据说早些年老太在这里开的并不是这样的一个小商铺,而是远近闻名的一个旅社,旅社的名字也很美,叫长美旅社。长美旅社这名字是以老太女儿的名字命名的。知道的人说,当时这个长美旅社可了不得,在方圆数十里都是极有名的,不少人特别是男人都有这样一个愿望,就是攒钱到小镇上去看看长美旅社,看看长美旅社里那个叫长美的女孩,其中,就有邻省县城的今天称之为高富帅的帅哥。许多细节在不同人的口中总会有很多出入,但比较统一的是,帅哥当天从邻省县城乘船加徒步赶到小镇,经打听找到了长美旅社,因为天色已晚,帅哥就住在了长美旅社。但令帅哥失望的是,从进了旅社到吃完晚饭到住下,帅哥只见到一个年老的妇人,却一直没有见到那个叫长美的姑娘。帅哥费尽心机多次从侧面打听,却都让老妇人巧妙地应付过去了,这让帅哥的心中更加迫切起来。据说那个夜晚是个难得的晴朗的夜晚,月色如水,树影婆娑,蛐蛐昆虫叫声不断,扰得帅哥越加无法入睡。于是,耐不住寂寞的帅哥打开了门。和大家想象的一样,当帅哥打开门的一刹那帅哥就惊呆了。原来,他看到院子里竟然站着一个女孩。这女孩小巧玲珑曲线优美,她背对着帅哥,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一袭长裙在风中轻轻摆动着,让帅哥看了立马不能自己魂不守舍。下边的故事老套而又真实,但让人想不到也让帅哥无法接受的是,第二天早晨当帅哥见到与自己缠绵一夜的女孩时,就惊吓得连魂都快要出窍了。天呐,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昨夜与自己风流了一夜的女孩吗?原来,帅哥看到的这个叫长美的女孩并不真的是想象中的那样美丽,不要说美丽,就说丑也是对她一种过高的评价了。你说为什么,原来这个叫长美的女孩竟然是个麻脸!而且女孩还不是一般的麻脸,女孩的麻脸就是那种在别人眼中最丑的、大麻子套着小麻子的黑麻脸。但在那样的一个时代,不论你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只要你有了风流这桩事,不结婚那就只有另外一条路了,那条路就是蹲监狱。故事的结局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叫长美的女孩嫁给了这个帅哥,并随这个帅哥安家在邻省的这个县城里。据说这个叫长美的女孩的确很能干,帮助丈夫慢慢把生意做了起来,而且越做越大,现在都快成这个县城的首富了。这样的结局让人唏嘘,也让人有更多的向往,连长美这样的女孩都能闯出如此一片天地来,难道我们不能吗?这件事给东巷的人震动很大,给东巷的女孩震动更大,东巷的女孩因而似乎也就变得更加自信起来,自信起来的女孩是不一样的,她们在小镇人的眼中越发标志漂亮了,这也让小镇上的人对东巷刮目相看起来。
让小镇人对东巷刮目相看的,还有一个在长美旅社故事之后发生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名称也很特别,叫你听了就忘不了的,你猜猜这个故事的名称会叫什么呢,竟然叫“嘘,别出声,丑”。
1960年代初期,小镇是没通电的,电扇之类的纳凉之物自然也不存在。那么,小镇人在盛夏是如何纳凉的?年长一些的人都知道,那时的纳凉只有扇子,而且,大都是芭蕉扇和蒲扇,像折叠扇之类,小镇是见不到的。东巷呢,东巷里的人盛夏纳凉当然也不会意外,唯一与小镇上其他人家不同的,是东巷人家喜欢把自家的凉床从家中拿出来放到东巷,夏天的晚上,如果你经过东巷,你就会看到从东到西一排大约齐整的凉床,凉床上坐满了人,三三、两两的,边扇着自己手中的扇子,边聊些这样那样的故事,有些故事常常是少儿不宜的,但那个时候大家都不以为然,争着抢着讲出一个又一个段子,这个故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发生的。听说是在一个月光朗照的夜晚,在田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短暂的故事之后,妇人们带着孩子进屋睡觉去了,留下的男人们也都在凉床上睡熟了,夏虫的叫声在月光中飘浮,让整个东巷静谧而神秘。夜深时,一个在外熟睡的男人被尿憋醒要小解,他像往常一样,睡眼朦胧地走向学校的东门去上学校的厕所,当他快到东门时,他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他看到皎洁的月光下,一个邻家的女人就那样仰躺在凉床上,贴身的短衣被撩起,白白的肚皮在月光下格外的暧昧,再顺着肚皮向上看,男人在女人半露的两乳间燥热起来,心也不停地狂跳起来。在一种本能的冲动中,男人爬上了女人的身子,熟睡中的女人在男人的动作中被惊醒,女人本能地张开嘴,动作中的男人马上用手捂住了女人的嘴,男人说:嘘,别出声,丑!我一直弄不清楚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在那样一个时代,强奸可是一桩重罪,那个男人真的敢这样做!女人呢,又怎么会不出声,难道仅仅是怕丑,还是怕背上“破鞋”的名声?如果不是真的,那又是谁编出了这个故事,故事的男、女主角又都住在东巷,为什么他们没有辩解或者表现出愤慨?在一次与老乡谈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老乡说,为什么不能是真的,要是那个女人自己也愿意呢?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委身于大他二十来岁的人,为什么呀。为了生活嘛。老乡说,要是那个男人能给女人生活上一些帮助,女人为什么不能,那个时代,我们没经过,但我们也是听说过的。老乡的话点醒了我,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其中包含着的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屈辱与无奈。因为我知道,故事中的男人是东巷一言九鼎的人物,不只是年长有威望,儿子还在公社做事,那个时代,家里有人在公社做事,真的是件了不得的事,男人自然也就有了这个胆了。这当然还要谈到女人,东巷的女人多呢,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女人呢,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女人是住在东巷最贫穷的人家,她一家五口,夫妻俩带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过生活,男人的身板不是太硬朗,三个孩子也都还小,女人是既要到生产队干活又要操持家的。或许是因为男人的不硬朗造就了男人的懦弱,也或许是男人的懦弱造成了男人的不硬朗,家中的事,男人是从不过问的,哪怕,男人听到女人的一些传言,男人也从来不敢问的。女人呢,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男人,就不时地受到骚扰,不时地受到委曲。受了委曲的女人无力回击,就把愤怒发泄在男人身上,男人呢,总是默默地承受着,男人是没有与任何人抗争的能力和勇气的,这也就给女人遭遇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留下了隐患。如果这样推理下来,女人的委身或许也是可信的。但我还是相信,不论是贫穷还是困难,任何一个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自尊的,不管她面对的是什么人,只要她受到威胁和强暴,她都应该作出本能的反抗和抗争。但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的确是没有听到女人抗争的细节,难道那个时候的女人,真的就不会有反抗与抗争的意识吗?还是女人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中只能选择屈辱和忍受?我实在不能理解,但我知道,女人是在牺牲自己顾全家的,是为了生活为了她三个儿女的。但我终是不能释怀,就像心中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让我负重了几十年。而小镇上的人却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他们只当这个故事是个玩笑,常常会在一些场合,包括有男、女主角在场的时候也隐隐地调侃,听说,每遇到这样的场面,女人就会独自离开,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孤独地在无边的空中飘摇着,然后坠落。而那些在场的男人们呢,却会用一种很色的目光看着女人的背影,发出一些淫荡的笑声来。这应该是东巷的一个痛了,就像一棵树,它的粗直的干上,常常会留有一些很大很深的疤痕的。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心很郁闷,但我很快就从这种郁闷中解脱出来,因为我又想到东巷里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与我有关,是我一段甜蜜而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每次想起这段往事都有一种甜蜜而心痛的感觉,就像一杯浓浓的苦咖啡,苦到极处,还有丝丝诱人的甜。
1974年夏天,我小学毕业。这个时间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这个暑假给我带来了我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失去一段美好情感的忧伤,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经历。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下午,我们在公社大礼堂看演出,实话说那次演出一定不是一场精彩的演出,因为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其中任何一个节目了,我能记起的就是,好像前来观看演出的人是不少的,但奇怪的是,散场的时候,人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争着抢着一拥而出,而是像有人在指挥一样,按照一定秩序,缓慢地向外行走。我记得当我快要走到大礼堂门前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摔了一跤,我忙转头看去,发现真的有人趴在了我的身后,仔细一看,这个趴着的人,竟然是个女孩,而且还是个外地的女孩。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女孩是外地的,不是因为我认得她,而是因为我不认得她,而且,这女孩看上去还很洋气,小镇上的女孩是没有这么洋气的。女孩白白的,短发,身穿白色连衣裙,这样的裙子在小镇上也是没有人穿过的。我想我的个性中应该是有些腼腆的,这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和女孩接触过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上学的时候,男生女生之间从来都不说话的原因。在班上,只要有人和女孩说上一句话,那他立即就会成为被同学们调侃的对象。而我看到这个着趴在我身后的漂亮女孩的年龄,应该是与我差不多大的,习惯的思维方式让我本能地不敢上前,抚起她或者安慰她。我一时手足无措,头脑一片空白。这个时间其实很短暂,因为,当我在那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做的时候,女孩身边已有人伸手把女孩拽起来了。那个人很小心地拽起女孩,接着,又轻轻地掸掉女孩白色连衣裙上的灰尘。我认得拽起女孩这个人的,她是东巷的一个赵姓人家的外孙女,姓郑,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郑姑娘在我木木地注视中,拽起女孩后又挽着女孩的手臂,随着人群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我的目光紧盯着女孩,我看到女孩也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是我自己想象的,女孩回头是真的,是不是看我,只有女孩自己知道了。
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也就没有故事了。故事的真正开头,是那个郑姑娘跑到学校的篮球场上去我。那天下午,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学校的球场上还很热,但无所事事的我却早早一个人在球场上打球了。郑姑娘走过来,她叫着我的小名,说她一个表妹也喜欢打球,能不能把篮球借给她。我当即就拒绝了她,虽然我手中拿着的只是一只橡皮篮球,但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能完全解决的年代,一只橡皮球也是很难得的了,整个小镇上也只有我一个人自己有这样的一只篮球,我自己都宝贝似的,又怎么能舍得借给她呢。但这个郑姑娘很缠人的,一直不停教育我,告诉我人不能自私,人要学会帮助人。我被她缠得没招了,只好答应她另外一个要求,就是让她表妹和我一起打球。我没有想到,她的表妹,竟然就是那个在大礼堂跌在我身后的女孩,我要是知道了,或许我早就答应了。后来,我知道这个女孩名字叫张小燕,而我和张小燕的故事,也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张小燕是一个大城市里的人,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她告诉我时我还没有城市的概念,当然也就没有特意地记下来,现在自然也就说不清楚是个什么城市了。我记忆中只记得张小燕告诉我,她住的城市是很大、很美的。张小燕还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一个军官,她自己是她那个学校里的女子篮球队队员,在学校,她和她的全体队员们是天天都要跟着教练训练的。张小燕的话让我充满想象,也充满向往,我想我如果能在那个城市多好啊,我要是能生活在那个城市,要是能在那个城市的学校里读书,要是学校里男子篮球队员多好啊。如果那样,我就能在水泥篮球场上打球了,就能和张小燕一样,跟着教练训练了。我这样向往的眼神一定是让张小燕看出来了,张小燕又向我讲了她们的比赛,还告诉我回去后就要参加集训,准备参加全市学校女子篮球赛。张小燕的确会打篮球,她的投篮动作很美,投篮也很准。张小燕说,我们比赛投篮吧,看谁能赢。张小燕说,你输了你的球就丢给我。我说,那你输了呢?张小燕说,她输了就把她身上的钱给我。我说都给我啊。张小燕说,都给你我怎么回家,不回家我住你家啊。张小燕的话让我一时无语,脸微微地有些发热,可能也是有些发红的。张小燕笑了,张小燕得很好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女孩的笑能这样好看,好看得让我有些心慌意乱。我们比赛的结果当然是我赢了,我的投篮动作虽然不标准,但我天天一个人在球场打球自然也不是白打的。张小燕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我输了,跟我去拿钱吧。我当然不会要她的钱了,我不但没有要她的钱,我的篮球也丢给了她,因为,她的亲戚家就住在东巷篮球场北边偏西一点,从东巷到篮球场,是必须要经过的地方。
张小燕讲普通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除了广播里有人讲普通话之外的第一个讲普通话的人,再加上张小燕说话又轻又柔,听上去真的比歌还要好听的。我非常喜欢听张小燕讲话,张小燕也非常喜欢和我讲话。我们在一起似乎要讲的话很多,开始是讲各自的学校、各自的同学,后来又讲各自读过的书。我没有想到,张小燕也是个背着大人看一些“不三不四”的书的孩子,我们一起聊《三家村》、《三家巷》,一起聊《红楼梦》、《青春之歌》。虽然,我们那个时候还不能完全读懂,但我们总是会记得书中的一些情节,比如林道静与卢嘉川;比如林黛玉与贾宝玉。我们聊得真是非常投机,有时甚至都不知道天黑。每次我要回家的时候,张小燕总是说,吃过饭就过来啊。我答应着,回到家囫囵吞枣地吃两口就跑到张小燕亲戚家,坐在门边等着她。每次张小燕见到我来了,也就在饭桌上坐不住的,她会拿着饼跑过来,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吃着饼。有时我来迟了,张小燕就会责怪我,她责怪人的口语也很特别的,和我们小镇上人的责怪人完全是两个样子。“熊样”!这是张小燕用的最多的责怪我的话,我第一次听她讲这话时很吃惊,怎么这么个漂亮的女孩还讲这样的脏话呢。后来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听不到她这样的话,我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呢。
我和张小燕遭到小镇人议论的,是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另外一个小镇拿一样东西。那个小镇离我们这个小镇不远,五、六里路的样子,骑着自行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来回的。那次父亲叫我去他工作的地方拿一份材料,张小燕硬是要跟我一起去,实话说,听到张小燕要跟我去,我是有些胆怯的。我迟疑着,半天没有表态。“熊样”!张小燕说,怕什么,我坐在你车后碍着别人什么事了?我就要去!我没办法,只好让她坐在我的车后,她用她那白白的,细嫩的小手搂着我的腰,我吃了兴奋剂似的,在路上把车蹬得飞快。路两边在田间干活的人们看到了,他们停下手中的活,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盯着我和张小燕,还不时地用手指点着。在那个时代,我骑着自行车带一个漂亮女孩真的是有些太惹人眼了,简直就是小镇人眼中的大逆不道了。回来的当天晚上,小镇上的人就开始议论起我和张小燕了,东巷里的人议论得更多,而且有鼻有眼地讲述起我和张小燕是如何约会的,如何抱在一起的。这些传言真的让我很害怕,更怕传言伤了张小燕。我不敢再到张小燕亲戚家找张小燕了,张小燕呢,张小燕就不一样了,我一个下午没去找她,她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我家来找我。张小燕责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她,说我不知道她一下午等我等得有多么焦急。张小燕那里知道,我的心里其实更焦急的,只是我不敢,我怕别人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也怕这些会伤害到她。张小燕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张小燕当时非常生气,“熊样”!张小燕说,你还没有一个女孩的胆子大。张小燕说完就气鼓鼓地转过身去,离开了我的家。我在张小燕走出我家门的那个瞬间,心中立马升起一股凉气来,完了,我看着渐渐远去的张小燕背影想,这下完了,张小燕不会再来找我了。我很委曲,委曲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一连三天,张小燕都没有再来找我,我呢,其实有许多次都去张小燕亲戚家的门前转悠的,只是,张小燕不知道,也看不到,东巷里的人也不知道、看不到的,因为,我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去的。我每次走到张小燕亲戚家门前时,心里都很紧张,就像一个做坏事的孩子,尽量躲避着任何人的眼睛。但是,不论我是如何小心翼翼,我的举动还是被东巷里的人看到了,而且,我偷偷在张小燕亲戚家门前转悠的样子,被他们描述得就像个小偷,他们说,看不出来,这么小的孩子,还知道干这样的事。这让我很懊恼,也让我很无奈,虽然我知道自己和张小燕并没有做什么,但在东巷人的口中,我和张小燕已经是做了许多许多让人不耻的事了。
直到第四天,当我还在家懊恼不已的时候,张小燕来了。“熊样”!张小燕说,还男人呢,就这么点魄力啊。张小燕虽然这样说,还是上前一步用手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瘦了呀!我默默地看着张小燕,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我这几天的心情。张小燕叹了口气说,我本来要等到暑假结束时再回家的,可是,爸爸打电话过来,叫我明天就回去。什么!我脱口而出,明天就回去?张小燕也沉默了,眼角慢慢有些发红,也有些湿润。是表姐给我爸打的电话,说我在这儿要谈恋爱了。张小燕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已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是拗不过爸爸的,我必须明天回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泪也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张小燕慢慢举起手,我才看清楚,原来张小燕手中一直拿着一个布包。张小燕打开布包,拿起一个用钩针钩成的白色的假衣领说,开学后天就凉了,你可以把这个假领子缝在衣领上,脏了就把假领子拿下来洗洗,这样就不用洗衣服了。我接过张小燕手中的假领子,心中不觉涌出一份温暖、一份感动。张小燕又拿出一块两平方米大的白纱布,纱布上绣着梅花和两只小鸟,张小燕说,这是台布,铺在桌上用的,也可以盖在被上。张小燕说着,拉着我走到我的床前,把台布盖在我折叠起来的被子上,被子一下子被台布遮住了,那些暗淡的被面被鲜艳的梅花和两只小鸟所替代,我的小床也在这梅花和小鸟中光亮生动起来。张小燕又拿出两张纸递给我,告诉我这是钩针图谱,以后如果其他地方要用,就照着图谱钩就行了。说完这些,张小燕站在我的面前定定地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她,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眼泪不停地从脸上流下来。在1974年暑假的某个傍晚,在一个没有多少采光的房间里,我和张小燕就这样默默地站在那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和张小燕就像两尊暗影中的雕塑,被世俗的风雨摔打着,仿佛要在这一点一点过去的时光里坍塌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车站送张小燕,但我还是一个人在天没亮的时候就早早跑到一个公共汽车必须路边的地方,孤独地坐在路边,就像一棵无人理会的小草,那样柔弱,那样忧伤。可能是在两个小时以后,公共汽车从我的面前驶了过去,我没有能看到车里的张小燕,因为,车轮卷起的尘土把整个汽车都淹没了。我望着尘土中远去的汽车,我的心就像被谁掏空了一样。尘土一点一点扑向我,把我也淹没了。
四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见到张小燕,也再没有张小燕的任何信息,但我一直没有忘了她,一直记着她,也一直怀念着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每当我想起那段时光,也就想起了东巷,虽然东巷的人和小镇上的人扼杀了我一段朦朦胧胧的情感,但东巷的人和事,却也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了。而现在呢,现在东巷已经没有了,对于我来说,没有了东巷,我的这段记忆就没有了根了。没有了根,我的这段记忆还会在吗?我不知道,我只感觉到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漂浮在水中的浮萍,就那样任风吹着,就那样在风中毫无目的地漂泊着。我有些害怕起来,我害怕时间久了,自己真的就成了一只没有根的浮萍了,没有了根,就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疼痛,甚至还有可能,渐渐地把牵挂也淡了,把怀念也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