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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谁骗了你
2017-04-11 21:01:06   来源:   

谁骗了你?

高唐

 

 

马小艾一头扎进钱眼里去是从婚礼那天开始的。当时,她傍着牛大水并排站在酒店门口,迎接前来参加他们婚礼的亲友。大厅背景墙上是一张他们的巨幅婚纱照,来自天国仙人似的,性感美丽,光彩照人。显示屏上滚动播放着他们在旅行结婚时的甜蜜回忆。注定,这是小艾和牛大水终身难忘的日子。

婚礼开始,按照婚庆公司的安排,马小艾在妈妈张凤侠的搀扶下走上红地毯,站到花棚下等候手捧鲜花前来求婚的牛大水。短短几十米的大红地毯,匆匆几分钟的婚庆音乐,看着西装革履帅气挺拔的牛大水从舞台上款款走来,马小艾突然百感交集,泪水模糊了双眼。此时此刻,她应该由父亲把自己的手交到牛大水手上才对,因为自己一直叫着马小艾。但现在她由妈妈张凤侠托付给牛大水,让参加婚礼的两家亲友直犯嘀咕。父亲马友列在哪?为什么不来参加女儿的婚礼?牛大水单膝跪地把鲜花献给她,然后挽着她的胳膊款款走向婚礼舞台。她和牛大水以及她的妈妈和牛大水父母像玩偶一样被司仪摆弄来摆弄去,调侃来调侃去。好不容易熬过婚庆典礼。走下婚礼殿堂,换上结婚礼服,跟着牛大水走到主桌,挨着妈妈坐下。主桌上坐着新人父母、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还有马小艾的校长王细叶,牛大水的单位领导。马小艾已经不再流泪了,但留在彩妆脸上的泪痕还在。他们和所有来客一样,静静等着婚宴开始。

张凤侠一直远远地瞅着门口的账桌子。瞅着就瞅着,似乎也没什么。毕竟大家的目光都不知放到哪里。但张凤侠瞅着账桌上半天没再来人,两边登账的人正在核账,她突然起身跑过去,伸手把两张桌上刚核清的钱袋子一搂,装到一个包里抱在怀里,回头就跑。两家负责登账的人突然遭抢,一下傻眼,冲上去追赶张凤侠。张凤侠左甩右躲,冲破登账人的围追堵截,还有牛家亲友的拉扯,险些栽倒在红地毯上。登账人一看张凤侠跑向主桌,撵了几步也就煞住了脚。同样一直盯着账桌的牛成山看到亲家的异常举动,猛地站起来,想迎面扑上去,夺下张凤侠手里的钱包,结果被他老婆一扯衣襟,跌坐在椅子上。张凤侠气喘吁吁跑回主桌坐下,顺手把牛家喜薄递给牛成山,可牛家礼金的钱袋子还死死攒在自己手里,脸上笑成一朵花对牛成山说,“亲家,我跟你们商量一件事,儿女结婚礼金全给他们,咱们两家老的一分不要。”牛成山当时脸一沉,把牛家的喜薄塞给张凤侠,“那可都要还礼的,你还想给孩子当牛作马呀。”意思是各家亲友的礼金归各家,这年头哪家没窟窿,为娶儿媳牛成山没少拉饥荒,牛成山还指望儿子结婚礼金还账哩!牛大水妈妈伸手从张凤侠手里抢过牛家喜薄同时,也抢过话头拉场,还即兴背出一段毛主席语录:“对对,都给孩子,早晚都是他们的。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张凤侠顺水推舟把两家礼金的钱包放在闺女腿上。

马小艾没想到妈妈会来这一手,像接了炸药包似的赶紧把钱包又塞给妈妈。张凤侠眼睛挖女儿一眼,又把包塞给女儿。马小艾还是感觉烫手,又把包塞给外婆。她外婆不接。张凤侠夺过去,两眼含泪训斥闺女,“成家过日子了,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再乱塞我就扔掉它。”马小艾只好乖乖接下钱包,一直高度紧张,无论亲友怎么闹都没撒手。

从酒店回到新房,马小艾双手紧紧抱着妈妈塞给她的包,紧张得一句话没有。牛大水进门就牛皮糖似的粘在马小艾身上。马小艾刚扳开丈夫箍在腰里的手,牛大水又像一头拱蒜头的猪把酒气哄哄的嘴巴插进马小艾的长发里。新婚之夜,洞房花烛,马小艾当然知道丈夫想干什么。但她还是推开丈夫在耳根蹭来蹭去的嘴巴。如果不是妈妈刚才塞给自己一个包,马小艾早就想倒在牛大水的怀里,让丈夫亲个够了。可她现在一门心思想把两人结婚的礼金清点清点,哪有功夫跟牛大水亲热!牛大水感觉没劲,提醒妻子,“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一下扎进钱眼里去了!”马小艾说,“来,咱们一块数数,很快就结束了。”“你这是怎么了,钱放在包里过一夜会长腿跑掉?”牛大水咂嘴。但咂嘴归咂嘴,还是帮妻子数钱。

茶几上堆满了钱。马小艾和牛大水各人数各人的,一百一百拾起来,码成一千一摞,再摞成一万一摞。真的花时不多,很快就数清了,三十多万块。

马小艾翻看一下礼簿,核对一下数字,一分不差。在她家的礼簿上,马小艾突然看到她爸爸的名字:马友列。名下的礼金居然是十万块钱!几乎占了两家礼金的三分之一。但在婚礼上她并没见到父亲啊!那一定是强势的妈妈不让他到现场的。看着礼簿上父亲的名字,马小艾的眼睛模糊了,对父亲再也恨不起来了。

牛大水急坏了,在新房里喊妻子。马小艾收起礼簿,把钱往壁橱里一扔,洗手。迎面撞上丈夫,牛大水问,“把钱藏哪了?”马小艾撒娇,“就不告诉你!”

牛大水刚想抱吻妻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爸爸打来了。爸爸老不识时,有什么急事,偏在这时候打手机?牛大水丢开妻子,懒洋洋接了爸爸的手机。牛成山在手机里劈头盖脸训狂牛大水:“儿子,我跟你妈回到家越想越气,张凤侠上来就给牛家一个下马威呀,一包背走了两家礼金。你告诉你老婆,一人独吞了礼金,可以。今后牛家人情来往你们也一包背去,跟我和你妈一点关系没有!”牛大水吱吱唔唔,情绪低落,扔下手机,往床上一倒就睡了。

马小艾缷妆洗完上床,牛大水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牛大水先听到门响,摇醒马小艾,“快去开门,你妈来了。”

马小艾伸手拧住牛大水的耳朵,“我妈才不那么不识时哩,肯定是你爸你妈,你去开门。”

一对新人忘掉新婚之夜的不快,脸对脸躺在被窝里,你拧我一下,我挠你一下,谁也不想去开门。牛大水拉出马小艾的一只手,比划着要用剪刀棰子布决定谁去开门。结果小艾输了。但小艾说,“谁输谁开门。”牛大水只好迷迷糊糊下床开门。

门外果真站着岳母张凤侠。只穿一条短裤的牛大水赶双胳抱在胸前,脸上充满歉意。

张凤侠进门便对牛大水说,“睡去睡去,我来给你们做早饭的。”然后直奔厨房。

牛大水又真的迷迷糊糊睡去了。但早已听到声音的马小艾却起床了。

小艾心里有数,妈妈一早跑来,肯定是为那包钱的事情的。小艾顺手带上新房房门,到厨房帮着妈妈做饭。连连打着呵欠,脸上还留着倦意。

张凤侠看着闺女,心疼。但她真的更惦记着昨晚那笔钱。这辈子她处处想比别人强,可处处不如意,什么也没强过别人。从一家棉织厂退下来,做过小生意,做什么,什么亏,还是那几百块的退休金牢靠。养家糊口够了,可手头节余不多,心里一直担心着今后遇上花大钱的事。真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张凤侠成功策划了女儿新婚之夜的抢夺战,一举占有三十多万块钱礼金,兴奋得她一夜不合眼。早早跑到女儿新房里来,就是怕亲家捷足先登把那笔钱哄了去,怕小艾胆小不懂事,把钱弄丢了。张凤侠拉过小艾,关上厨房门,溜着眼风,听着动静,小声对女儿说,“听话,那笔钱说什么你都不能撒手给牛成山拿去,到他手里就钻进无底洞,你就别想拔出一毛来。”

马小艾苦着脸说,“妈,我感觉咱们做得有点过分。”

“又来了,怎么跟妈说话的?他牛成山在酒桌上红唇白眼答应的,咱们过什么分啊!”张凤侠挟持着闺女。

马小艾说,“大水他爸昨晚骂大水了,我听到了。为这事他还不大理我哩。他劝我说,钱是脏东西,不能看得太重。”

张凤侠说,“胡说!钱是好东西,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现在什么事情离钱能说话?大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拿钱当要紧。小艾呀,你不光要把礼金这头抓住了,而且要抓紧把他的工资揪下来。男人有钱就变坏。你爸就是典型。”

马小艾越来越感觉妈妈说话不中听。“妈,我爸昨天参加我的婚礼的。”

“胡说!你看到他了吗?他哪有脸来参加你的婚礼?亲戚朋友的脸都给他丢尽了。他敢参加你的婚礼,看我不闹他祖宗翻身!他撇下咱们娘俩这么多年,我早就当他死了。我看出来了,昨天你流了不少泪。是想人家闺女出嫁都是爸爸托付给女婿的,你是妈妈托付的。可你想过没有,死了胡屠夫难道不吃猪了?单亲家庭不都是这样的吗!”张凤侠一提起前夫马友列就气不打一处来,连珠炮似地说个没完,幸好,还没说到痛心处,要是说到痛心处立马就边哭边数落。

马小艾平静地说:“妈,爸爸送我十万块钱。”

“哦,十万?在哪?什么时候送你的?我怎么不知道?”张凤侠几乎语无伦次。

“在昨天的婚礼礼簿上登的账。”

张凤侠一听又莫名来气,“我就知道他做事小鬼见不得大灯亮。有心送你十万块钱,早点给你,我买辆小车陪嫁,也不会让亲家说咱们大麦去皮——光仁(人)人。既然是自己闺女结婚,登账算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拿闺女不当亲人吗?老狗日的,他肯定没安好心!登账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今后还他哩!你记着,他就是咽气那天,我都不准你去看他!”

马小艾越听越烦。要不是妈妈横插一脚,惹出新婚之夜的乱子,她和牛大水轻轻松松享受爱情的甜蜜,多好。现在好了,一下占有三十多万块钱,本来就有压力,加上大水不冷不热的添堵,日子的航船起航时就搁浅了,今后还能扬帆远航吗?现在,妈妈又拿爸爸说事,几乎祥林嫂式的没完没了,塞得头脑都快爆炸了!“妈,大水在睡觉哩!”

张凤侠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影响不好,噤声不说话了。但只过了一小会又小声问,“钱呢?”

马小艾回答,“藏起来了。”

“这年头,把钱藏在家里不是事,存到银行里没利息,也没什么意思。哎哟,愁死人了,要是能投资做点什么就好了!”张凤侠替闺女着急。

听到牛大水咳嗽一声,娘俩岔开话题。张凤侠起出厨房,看着新女婿说,“大水呀,我想呀,你给我一把钥匙,今后我就来给你和小艾烧饭做家务。你们就用不着操心了,也用不着到你爸妈那边去吃了。你看怎么样啊?”

牛大水起床就到卫生间刷牙了,听到岳母说话了,但没听清说些什么,因此就没回答。

马小艾以为牛大水生气不理妈妈,跑过去捣了一下丈夫,“妈跟你说话了,听到没有?”

牛大水拔出嘴里的牙刷停止刷牙,“妈,什么事?”

张凤侠走近女婿,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牛大水一嘴牙膏,嗡嗡说了一声,“好啊!”然后吐出一口白沫又喊妻子,“小艾,给妈一把钥匙。”

马小艾早把新房钥匙解下一把递给了妈妈。

 

 

一周的婚假结束,马小艾一走进校园,看到校长王细叶冲她直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王细叶算是马小艾的远房表叔,但因为是马家那头亲戚,马小艾跟着妈妈张凤侠长大,因此根本不认识王细叶。大学毕业时,张凤侠硬着头皮找到前夫马友列,胸脯挺得老高,粗声大气说:“小艾师大毕业想进县中当老师,你去找你表弟。”马友列嬉皮笑脸的,“求人办事哪有你这样的!”张凤侠扔下一句:“小艾是你日出来的,你爱管不管!”就这么简单,马小艾自己没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县中。按理,马小艾应当感激王细叶,王细叶似乎也在她面前提过,“咱们还是亲戚哩!”但马小艾根本没搭茬。表亲算什么亲呀?反正,王细叶当他的校长,马小艾教她的英语,井水不犯河水,纯属上下级关系,千万别扯什么亲戚关系。

但婚后一连几天,马小艾总是不期而遇地碰上王细叶。过去,王细叶和马小艾虽说沾亲带故,但中间还隔着主任和年级组长,一月碰不上一回,一年也不说上一句话。换句话说,马小艾就是一个普通的青年教师,根本够不着王细叶说话。马小艾性格内向,在教室里唧哩哇啦的,一到领导面前就羞得说不出多少话来。加上她听说王细叶这人神神道道,城府很深。表面上嘻嘻哈哈,爱开玩笑,半真不假的,可骨子里不知他整天想什么。听说在外面跟不三不四女人勾搭,彩旗飘飘,家里居然红旗不倒,老婆俯首贴耳的。马小艾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谁要是跟她玩弯弯绕,她宁可得罪对方,也不跟对方相处。因此,别说王细叶是沾亲带故的年长领导,即使是同龄人马小艾也不敢与他接近。但非常奇怪的是,自从马小艾结过婚,王细叶在校园里碰到马小艾,眼睛里就多了不少内容。再遇上王细叶,马小艾头一低,走向路边。

“小艾有钱!”

马小艾抬眼看看王细叶,以为王细叶在跟别人说话,又前后张望了一下,发现前后不远处并没有可以搭上话的人,便认定王细叶是在跟她说话了。她像行窃被抓的小偷赶紧矢口否认,“我才工作一年,哪里有钱?”

王细叶跟上马小艾比划着说:“瞒别人可以,瞒我瞒不了。我亲眼所见呀,你爸一笔给你十万,结婚那天一下就收有三四十万吧。”

马小艾明白了,看样子,婚礼上妈妈抢的那包钱钻进王细叶的脑子里去了,“那钱早拿去堵账了。”

王细叶撇撇嘴,诡谲一笑,扭头就走了。

很快,马小艾下课又在办公室里碰到王细叶,似乎王细叶一直等在她的办公室里。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王细叶连年级组长办公室都不去的,怎么会一竿插到普通教师办公室里?马小艾办公室里还有两名英语教师,都比马小艾资格老。对王细叶到来并不感到诚惶诚恐,而是各自埋头备课和批改作业。王细叶就只能没话找话,“哎,最近我发现咱们中学谁最有钱了,你们猜是谁?”

马小艾有前面路上王细叶的话记在心里,当然知道王细叶又是在敲打自己,刀子也快起来了,“王校长,你感觉一个校长到处打听谁最有钱这事无聊不无聊?”

王细叶说,“不无聊,我感觉非常有意思。现在谁有钱谁就是姑奶奶,谁有钱谁就是大爷,不是吗?”

马小艾心里有八百句话反驳王细叶,但她突然发现,一个堂堂的中学校长如此无聊地谈钱,未免有失身份,未免玷污了圣洁的校园,干脆坐到自己办公桌上埋头批改作业,不再搭理王细叶。

王细叶赖着不走,抬起屁股坐到马小艾对面的一张空桌子上,一点校长的架子都没有,“哎,最近我还发现咱们中学谁最抠门,你们猜是谁?”

两个老教师知道马小艾和王细叶的亲戚关系,根本不想在他们之间插上一杠子,就对一下眼,撇一撇嘴,拿起课本走出办公室。当然,她们也同样不想跟校长探讨这种无聊的问题。

马小艾抬头看到办公室就只有她和王细叶了,睁大眼睛问,“你是说我吗?”

王细叶跳下桌子说了句,“你呀,就是一只赑屃呀!”

什么意思?马小艾不懂。碍于面子,不好问王细叶。看王细叶表情,马小艾知道不是好意。但王细叶不作更多解释,拍拍屁股走了。回家问牛大水。牛大水说,“赑屃是传说中龙的第九个儿子,没长屁眼,只进不出。古人拿它当作招财进宝的吉祥物。”马小艾明白了,原来王细叶骂她抠门吝啬。马小艾居家过日子,没事求人,精打细算,有备无患,能算抠门吝啬吗?亲朋好友,同事同学,哪家遇事她没去出礼?钱,当花就花,不当花,一分也不能乱花。天有不测风云,哪能保证人无旦夕祸福?哪家不是这么过日子的?牛大水开始除了上网下棋,抽烟喝酒,样样会点,结婚前就让马小艾给掐了。马小艾说是要准备造人,封山育林了,牛大水痛痛快快听从妻子的。消费越来越少,进钱越来越多,这家不就是扎紧屁眼的聚宝赑屃吗!噢,精打细算过日子就算是没屁眼的赑屃,那王细叶你算是嘴巴直通屁眼的蚯蚓吗!马小艾居然非常生气,去王细叶办公室找他算账,说校长不能污辱老师。

王细叶说,“我说你有钱是夸你,哪是污辱你呀。全校哪家锅大碗小我还不知道,这年头谁有钱谁是大爷,你马小艾年纪轻轻就那么低调干什么。眼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嚎。你攒那么多钱在家里不怕上霉生虫呀。”

马小艾着急,“我家哪有什么钱呀?!”

王细叶说,“又在我面前哭穷是不是?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才能说有钱?你没钱,我借点给你?”

马小艾说,“我没事借你钱干什么。”

王细叶说,“那你有钱借点给我。”

话撵话,没好话。王细叶将了马小艾一军,一下把马小艾堵到墙根底转不过身来。马小艾先是一愣,马上随口说,“行,要多少?”

王细叶竖起两个指头说,“四十万,给你二分月息。”

马小艾估计校长用激将法,家里肯定遇事了,只想着借钱给校长,根本没想到要利息,王细叶一讲,突然又把马小艾给吓住了,“那我就不借。”

王细叶说,“还是赑屃。”

马小艾说,“给二分利息就不借。”

王细叶立即变两个指头为三个指头,“现在借钱哪有不给利息的。嫌少?要不就给你三分。”

马小艾正为那笔钱存在银行里没利发愁哩。王细叶一露底,她心下一喜,但她感觉王细叶轻意加码,这里肯定还有余地,“不是嫌少,是我不当家。我回去跟牛大水商量商量。”

王细叶临走撂话给马小艾,“国家允许的最高三分利息,再也找不到这么高的了。你愿借不借,算我白丢这张脸皮呀!”

校长的话在马小艾心里翻腾。她在心底码着:四十万,月份息三分,一月一万二,一年就是十二万六千。妈呀!多大的收益啊!这不等于抢银行吗!马小艾激动着,恐慌着。她回家谁也没透露,更没向牛大水吐露一个字。因为她越来越感觉到,牛大水在机关里呆傻了,胆子还没葫椒粒大。平时掉片树叶下来都把砸碎脑袋,跟他谈什么事情,他首先想到的是法律允不允许,国家有没有政策,上面有明确规定的,能做;没有明确规定的,不能做。跟他谈起钱,他更是显出自己的无能来了。除了会捂紧自己的工资口袋,别的就没招了。至于炒房炒股炒古玩,他从来都说那不是正道。要是马小艾一讲借钱给人,而且拿着三分利息,害怕打了水漂,肯定跟上搅和。一搅和,肯定泡汤。牛大水只管自己的工资,家里有多少钱他不管。特别是新婚之夜那笔礼金成为埋在牛家心底的一个痛,从来不愿提起,提起肯定小俩口翻脸。

马小艾悄悄地开始为王细叶筹钱。从工作到结婚,马小艾的工资都存着哩。银行里有自己的钱,却象家里钻进一窝老鼠,吱吱哽哽,闹腾得马小艾经常睡不着觉。她和当下所有中国人一样,早就像内急提着裤子找厕所,家里有点闲钱就到处想找投资项目。几乎人人都想理财投资,人人都想做高利贷者。但是,投什么,怎么投,绝大多数人是盲人摸象。马小艾琢磨得头疼。炒股?股市低迷,牛市何时到来,没底。炒房?房价直线下跌,复苏遥遥无期,没数。撂在银行里,利息几乎为零,物价噌噌上涨,血汗钱却哗哗缩水。借钱,又怕打了水漂。反正,瞻前顾后,左右为难。投资就会有风险,发财更需要智慧和勇气。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马小艾横下一条心,悄悄把几个银行的存款聚聚拢,打算借给王细叶。但连当月工资都算进去,还是没凑齐四十万。凑不齐四十万整数,达不到王细叶要求,要是不给三分利息怎么办?即使王细叶给三分利息,丁头碎脑的,算起来也费劲。马小艾想向牛大水张嘴,因为牛大水虽然跟她结婚,但一直没把工资卡给她,她本来就心存不满,加上让牛大水知道投资放贷,不把牟利的好事搅黄了,也会生出其它事情。马小艾转而想到了妈妈张凤侠。

晚上,妈妈张凤侠洗涮完了要走。平时还想跟女儿说说话,结果发现,牛大水出来进去把门摔得一幢楼都在打颤,甚至正眼都不看张凤侠一眼。张凤侠精得要死,牛大水毛头小伙肚子里那几两油,她怎么看不清楚呢?张凤侠开始憋屈了。出门眼泪就啪哒啪哒掉在脚面上。没想到马小艾喊了一声妈,撵上来,说是要送妈妈回家。小区到小区,隔着一个运河公园,一路路灯,不怕水,不怕鬼的,没必要送。但马小艾挎着妈妈的胳膊权当散步,走着聊着。跨过运河桥,走向对面的河滨大道。

张凤侠眼泪让风一次就没了,开始抱怨牛大水这两天给她脸色看。马小艾只好解释说丈夫就是一张冷脸子,其实心肠是热的。张凤侠发现告状无效,又埋怨牛大水整头整脑只知道上班,不知道想点子挣钱。“这孩子没坏心,但怎么就不犯愁呢?你们想想,今后你们有多少地方等着花钱吧。”张凤侠扳着指头数,她和牛大水爸妈都老了,说不定哪天让病一下撂倒住院,家里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够医生搬的。你们总要生孩子吧,生了孩子花钱更不得了。现在哪像你们小时候给口饭吃就养大了,哪家孩子不是钱堆出来的?加上平时人情来往的,你说光靠那点死工资有什么用哟?说到最后,张凤侠归结到一点,“赶快把大水的工资揪下来,这孩子不像你爸败家,是个好人。但太本分,败不了家,也发不了财。”

马小艾就怕妈妈抱怨牛大水,答应着妈妈。进了家门后,她才向妈妈亮牌,“妈,我们学校王校长向我借钱,给三分的利息,我感觉可借。”

张凤侠不相信,“三分?有这么高利?”

马小艾说,“王校长答应的,他挺认真的。妈,我想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凑个四十万整数借给王校长。可还差两万多。你要是有钱就给借给我吧。”

“小艾,钱这东西对谁都不能撒手啊!如果你感觉王校长抵实牢靠,那也要立个借条字据。我手头还有两万块钱,你都拿去凑凑吧。”张凤侠抠出银行卡递给闺女,并把密码告诉了闺女。

马小艾兴奋地回到自己新房,进门就被牛大水拦腰抱住粘乎。有张凤侠在,牛大水规规矩矩的,一点不敢造次。张凤侠一离开,牛大水就对小艾动手动脚,不老实了。牛大水既不惦记着那包钱,更不琢磨挣钱的事,光知道粘乎妻子。马小艾死命推开丈夫,非常奇怪地问,“离我远一点!哎,你现在是结过婚的人了,今后日子怎么过,你怎么一点也不愁呢?”

牛大水说,“愁?愁什么?咱俩工薪阶层,风不打头,雨不打脸。阳光工资,晴天不长,阴天不缩,旱涝保收。难道还愁饿死!”

“瞧你那点出息!就没个前思后虑?”马小艾批评丈夫跟自己老踩不到一个点子上。她总想跟丈夫商量未来的日子怎么过。比如妈妈老了怎么办?两家老人生病了怎么办?咱们生了孩子怎么办?生了男孩上学怎么办?娶媳妇怎么办?生了女孩上学怎么办?嫁人怎么办?马小艾扳着指头数着。

牛大水大笑,“还是中学念书时的样子,看到什么就喜欢刨根问底。哎,我记得你那时候特爱看十万个为什么,满脑子为什么,把化学老师问得脸都白了,差点挂了黑板。现在没想到,你又开始琢磨起十万个怎么办了。我看你都快能提出世纪之问了。”

马小艾感觉牛大水太不理解自己,“人生中绕不过去的坎儿你能视而不见吗?”

牛大水不喜欢讨论严肃的话题,一心想逗马小艾开心,极力回避那些现实问题,他伸出双手,装成饿虎的样子扑向马小艾。马小艾一看丈夫邪乎的目光,立即浑身紧张。因为牛大水摸到马小艾的软筋了。马小艾护痒。婚前婚后,牛大水调解夫妻关系最拿手的一招就是给马小艾挠痒。牛大水嬉皮笑脸,不是强吻,就是伸手去挠马小艾的胳肢窝。强吻好拒绝。可挠痒马小艾受不了。牛大水半真不假一挠,本来挺认真的事情,结果马小艾忍不住笑场,就让牛大水给搅黄了。

小俩口打闹一会,马小艾本起来提醒丈夫,“再闹我就红脸了!”

牛大水暂时老实一阵子,眼睛从妻子脸上转向电视。

马小艾也看着电视,但心却在钱上转来转去。想起妈妈刚才的话,马小艾从担心结婚礼金贬值,突然又担心牛大水拿着工资在外胡来,就开始要牛大水缴械投降了。不缴械就别想上身。一天不攥着丈夫的钱袋子,马小艾心里猫抓狗咬一般难受,不知道牛大水都把钱抛撒到哪里去了。看着看着,马小艾突然抓过丈夫的手,端详一下往下一扔说,“指缝见亮,握不住钱。”

牛大水知道妻子的意思,“骗人把戏,也信?”

马小艾把双手十指往牛大水眼前一并,两把铁扇似的,看不到对面一丝光线,“我这手才是聚钱斗哩!”

牛大水也把自己的双手并扰举在自己眼前,透过指缝却能看见马小艾的脸。

马小艾问,“典型的漏钱斗。我说你聚不住钱,你还不服。现在服不服?”

牛大水说,“不服。”

马小艾严肃地说,“我跟你说啊,我要你钱只是给你保管着,你别想得太多啊。男人有钱就变坏,吃穿住行都不用你花钱,你说你要钱干吗?”

牛大水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出门在外,身上抠不出一个子儿,还要不要脸呀!”

马小艾头一拧,不理牛大水了。

牛大水着急,怎么哄也哄不好妻子,只好说,“这样吧,咱俩剪刀锤子布,你赢了,我缴械投降。我赢了,你缓几年再缴了我的武器。”

马小艾说,“行。”

于是,小俩口在沙发上坐成了对面,孩子般玩起剪刀锤子布。牛大水出布,马小艾出剪刀。牛大水输了。“服不服?”牛大水不服,向痰盂里啐一口唾沫,“呸,咱们三局两胜。”马小艾又说,“行。”结果,牛大水又败在妻子手下,气得猛拍茶几,“什么臭手!”马小艾又问,“服不服?”“服,”牛大水乖乖掏出工资卡。再不交出工资卡,他吹灯拔蜡别想上马小艾的身。

“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马小艾剪刀锤子布就缴了丈夫的大权,”牛大水说着别人故事似地开句玩笑,“从此我可一身轻松喽!”

 

 

马小艾把妈妈银行卡上的钱,连同自己和牛大水工资卡上的钱,统统聚拢到自己新婚之夜那笔钱一起了,四十万出头,就等着王校长张嘴借钱了。但王细叶却不当一回事了。马小艾心里像让老鼠在啃,盘算着四十万块钱少一天交到王细叶手里,自己就少挣多少钱,几天就顶得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了。马小艾越算越喜,越算越惊,越算越急,最终拖不起了,主动给王细叶打电话,“王校长,你借的钱准备好了,你看怎么交接?”

王细叶一点也没感激,而是吱吱唔唔几声就挂了手机。

不一会,马小艾收到一条短信,“打到此卡上。”马小艾一阵兴奋,转身就骑车去了附近银行,对照手机短信上的账号,把自己的四十万块钱整数转了出去。

王细叶收到银行的手机信息提示,随即来到马小艾的办公室,一句话没有,悄悄塞给一张借条,递个神秘的眼神,转身就走。似乎是一次愉快的交易,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马小艾一看,借条上写的不是四十万,而是一年连本带利的总数,五十二万六千。白纸黑字,转眼四十万变成五十二万六千,数字游戏一般。马小艾盘算着,按照这样计算,用不了三年,就能翻一番,自己就是百万富翁了。

但是,自从马小艾床头柜里放着王细叶那张借条,比放着存折更睡不着觉了,仿佛自己的心让王细叶攥在手心里,魂也跟着王细叶去似的。再进学校,一天看不见王细叶就心里装了鬼似的发慌,到处打听。一会怕王细叶骗她,给她开一张空头支票,把她的真金白银拿去吃喝玩乐去。平时听说王细叶养小三,小艾都不在意。可现在小艾特别担心王细叶把她的钱拿去给小三挥霍。小艾还怕王细叶生病,连听到王细叶打个喷嚏都心慌意乱,老天爷千万别让王细叶生大病,眼下生了大病就是无底洞,再厚实的家底都不够往里填的。小艾更怕王细叶出车祸。马小艾知道,王细叶在学校是第一个开上自家车的,而且频繁换车,最近听说又换了一辆宝马。只要听说哪里出了车祸,马小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细叶,到处打听,直到确认王细叶安然无恙才放心。心里还在不停祷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当然,小艾还怕王细叶翻眼不认账。她经常在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取出那张借条,一次次怀疑借条是不是王细叶的笔迹,又一次次确认。总之,马小艾的心天天悬着。

一夜,马小艾睡到半夜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一骨碌坐起来发怔。“你怎么了?”丈夫牛大水发现她有点魂不守舍,还以为她在学校有了外遇,心里直犯嘀咕。

马小艾一天天看瘦。

周末小俩口回到娘家,妈妈张凤侠看到小艾,心里咯噔一下,担心闺女在牛家受气,就盯着马小艾的脸端详,端详半天没端详出什么担心,却端详出高兴来,把闺女拉进卧室小声问,“小艾,最近是不是怀上了?”

小艾脸红,“没哩。他背着我还在外面抽烟喝酒,哪敢这个时候怀孩子?等他把烟酒戒了才能怀呀。”

张凤侠咂嘴,“可看你脸色不好,那是哪里不舒服?”

“最近老睡不好觉,一惊一乍的。”小艾不想让妈妈为自己担心,说得轻描淡写,用手搓搓自己的脸,“妈,没什么,放心吧。”

张凤侠哪里能放心,“是不是像我跟你爸开始那时候,日子过得不舒心?”

马小艾再不把真实想法告诉妈,妈就可能要拉过牛大水教训一番了。还在小艾跟大水谈恋爱时,妈妈就没少唬脸教训过大水,“咱家小艾跟你牛大水,要是受一点委屈,我饶不了你。”说话时脸上笑着,眼睛里却露出凶光。吓得牛大水差点磕头发誓,“今生今世都把小艾衔在嘴里疼爱!”再见到张凤侠,牛大水就怵了。简直比亲妈还凶。小艾不止一次劝妈妈,“大水怕你训他,他对我好着哩,你别总训他。”张凤侠说,“槽头买马看上辈,还能错了?他妈推不出攮不进,他爸在外交那么多狗肉朋友,不顾家,大水能好哪去?”小艾告诉妈,大水对爸爸也咬牙切齿的,发誓再也不走爸爸的老路了,不能拿老花镜看人。马小艾估计,妈妈十有八九又想到牛大水欺负自己了。只好把借钱给校长王细叶的事情说出来,“哎呀,借钱给人像是欠了他似的,他活得有滋有味的,我倒天天提心吊胆做贼似的。”

张凤侠一听高兴,“有那么高利息,我还攒点钱放在银行里,你什么时候也拿给王校长放了。”

马小艾说,“妈,这事连大水都没告诉他,我怕打了水漂,对他不好交待,你那点积蓄养老钱,我可不敢乱折腾。”

张凤侠说,“死钱要是变活钱,不是更好吗!”

小俩口离开时,妈妈把另一张银行卡给了小艾,还告诉了她密码。

但小艾一直没向王细叶张嘴,更没敢对同事们说。

妈妈打电话催,“早放一天,早拿一天利息,别犯傻了!”

小艾说:“妈,我还是对王校长不放心。他说话半真不假的,哪天翻眼不认账,扛他下河还得先湿脚。再说,我怕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全砸了。”

“那要有别的头绪就更好了。”

马小艾记在心上了。但到哪找别的头绪呢?凭她单纯的社会关系,凭她接触的层面,几乎没有超过王细叶有钱的。人跟人走,钱跟钱走。嫌贫爱富,谁都这样。富裕,人生成功。受穷,人生失败。马小艾越来越用有钱多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同一办公室的老师里,有两个男老师整天愤世嫉俗,怀才不遇。马小艾刚进来时还加入他们对时事的评论,结婚以后马小艾发现,那两个男人除了说大话没什么大本事,越来越讨厌他们那些不切实际的口水战。“有本事你也开宝马奔驰去,人家有钱也不是抢来的。”马小艾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那两个男老师大吃一惊。“难道真是学得好不如嫁得好,你结完婚就变成富婆了?”马小艾挺直腰杆昂起头回答:“嗯,我有钱,我任性,哪天开辆宝马给你们开开眼。”大话差点把自己吓软了。

下班推车走出校门时,马小艾一只脚刚踏上电动自行车踏板,一个油头粉面的胖子突然从身后蹿上来抓住她的车把。“小艾,爸爸投标一个项目,你把那笔钱急借给我。”

马小艾屁股没离座垫,瞥了一眼马友列,发现爸爸一脸哀求,眼睛迷离地看着远方。“我没钱。”

“你有钱。我知道。我真的急等一笔钱转弯子。小艾,爸不白借你的钱,给你三分利息,可以吧!”马友列一脸难为,一脸汗水。

“我没钱。”马小艾找不到更多的话回答爸爸了。爸妈离婚后,爸爸经常在学校门口拦住她,塞给她零钱,塞给她零食,塞给她文具。哪次都会挨妈妈一顿骂。再塞,她接,等爸爸一离开就扔掉。后来想想,那多伤爸爸的心啊!婚礼上还盼望着爸爸出现的,看到爸爸登了十万块钱的大礼,小艾还动情得直想哭。但眼下一看到爸爸真人,而且张嘴就要借钱,马小艾心肠突然又变硬了,一口咬定:我没钱。

马友列抓住车把手不松,但明显在颤抖。“大水对你怎么样?”

“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家了。”马小艾根本不想现搭理爸爸,立即发动了电动自行车,另一只脚踏上踏板,一加电门,甩下爸爸回家。

 

 

小艾接到婆婆手机,说是晚上放学直接到家里吃饭。公公婆婆巴不得儿子媳妇天天回家吃饭,忙得四爪朝天也开心。依大水的意思,肯定随自己父母的意愿,像婚前一样天天回家吃饭。但小艾却更想天天陪着自己妈妈张凤侠。说起来理由完全理解。大水父母和张凤侠论年龄虽说都算不上空巢老人,可大水父母好歹是一对伴。小艾一走,张凤侠却就只能顾影自怜了。因此,不年不节的,小艾一般不答应到公公婆婆那里吃饭。回答婆婆的话很活:“我问问大水去不去。”

“小艾,家里有事,大水答应回来了。”婆婆生怕儿媳妇不给面子,在手机里说得很急切。

看来事情不小,小艾再找诸如有晚自习等理由就不好了,答应下班就回去吃饭。等进了门,小艾看到饭桌上摆了好几个菜,感觉比过节还丰盛,心想公婆真的有事商量了。加上婆婆异常热情殷勤,目光一直欣赏着自己,小艾更感觉今天注定有事。

坐到饭桌上。父子俩喝酒。婆媳俩吃饭。男人喝酒谈喝酒的事。女人吃饭说吃饭的事。一桌两制,偶有干扰,但总体无碍。小艾过去不习惯,嫁过来这么久了,只要回来吃饭,几乎都是这种格局。慢慢地,小艾对一桌两制的用餐方式也就习以为常了。

婆婆不住往小艾碗里夹菜。“今天早上买菜看到我亲家了。听你妈说,你婚礼上那笔钱放了高利贷,利息三分?”

牛大水一口酒含在嘴里,睁大眼睛瞪着小艾:“我怎么不知道?”

小艾居然做贼似的脸红回答:“王校长借去的,说是给三分。让你知道你能同意吗?”

“啪”,牛大水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我当然不同意。王细叶是个什么东西!吃喝嫖赌的,你又不是没听说过。你怎么相信他!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小艾眼泪涔涔的,一口饭菜堵在嘴里打滚,怎么也咽不下去。

牛成山一看儿子莫明其妙发火,也搂不住冲儿子发起脾气:“大水怎么跟小艾说话的?我看小艾做得就对。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这些年不是我在外做点事情,都指望我和你妈工资,怕是嘴都糊不上。你结了婚怎么还不知道过日子呢?我看你才是鬼迷心窍了!”

大水瘪了。

小艾咽下嘴里的饭菜,但心口还堵得慌,赶紧拿起调羹喝了一口汤。

婆婆没有多少脾气,继续眉开眼笑说:“哎,小艾,有这样的头绪为什么不早说,我跟你爸还有点积蓄,明天我取出来给你,你帮我放去。”

小艾着急摆手:“妈,千万别取,我没有路子再放了。”

“有路子也不能放!”瘪掉的大水又一次蹦起来。

婆婆说:“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你妈的钱你能放,怎么,咱们的钱你就不能放?告诉你吧,不管是你妈的钱还是咱们的钱,最后都是你和大水的钱,两家都是独生子女,多少不给你们给谁!”

牛大水替小艾说话:“妈,你就别难为小艾了!”

“你这孩子就知道过胳肢窝日子。天天眼一睁就得花钱。现在什么不贵呀!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是个倒了油瓶都不伸手扶起来的人,哪天知道钱是来之不易的。你看这桌菜不怎么样吧,为办这桌菜,我装了两百块钱,往菜场一走,转眼没了。你想过你今后日子怎么过吗?别看你们俩是工薪阶层,可你们今后遇上的事情多哩,怀孕生孩子,孩子吃喝拉撒,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哪样不要钱!你还愁钱多啊?一钱憋死英雄汉啊!世上没人对钱不亲的。你还嫌家里钱多啊?”婆婆教训儿子一番。

小艾吃不下去了,说:“妈,大水工资卡在我手里,他没乱花过钱,今后用钱的地方是多,但钱这东西,多了多用,少了少用,多少叫多?你讲的道理,大水和我都懂。自从王校长借走我那笔钱,我就天天吃不香睡不好的。那钱说是我和大水结婚时的礼金,其实是咱们俩家这么多年人情来往的回头钱,羊毛出在羊身上,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可背上败家的大罪名了。你别听我妈瞎说,她不生意不买卖的,哪有钱给我放高利贷呀。你们老人家年纪越来越大了,哪天头疼脑热都得花钱。有点积蓄留着自己用吧!”

婆婆说:“这孩子,还是怕沾你的光。咱们现在是一家人,胳膊肘别只往外弯啊!”

小艾看着大水,眼睛里说:“怎么办?”

大水看着妈妈问:“妈,你就不怕打水漂?”

“不怕。明天我就把钱取出来送过去。不多,连这月工资凑上正好二十万块。”

自从婆婆把存款取出来送到家里来,马小艾愁肠百结的。一天找不到下家把钱放出去,一天就会产生利息。时间真短促啊!日头东升西落,一天转眼过去了。算算婆婆的二十万块钱,月息三分,一月六千,一天就是二百。天啊,自己的工资全堵进去还得偷支!

马小艾有心想找王细叶,问问他还要不要钱,但一想起丈夫牛大水的话,她又退缩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王细叶靠得住吗?他口碑的确不好,说话做事半真半假的,像马小艾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教师,根本不知道王校长心里想什么。但似乎又非常佩服王校长。是啊,你说他在外面拖荤拉腥的,他怎么能干到校长的?你眼睁睁看着他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可转眼他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把窟窿补得天衣无缝。你说他真真假假分不清,可偏偏那么多人围着他的指挥棒在转。你说他腐败,可怎么没人查处他?马小艾想不清楚,王细叶怎么能心安理得活得比谁都神气现的?

参加全校教职工会议,马小艾坐在台下,眼睛盯着台上滔滔不绝说话的王细叶。可王细叶目光扫来扫去一次也没停在她的脸上。马小艾多么渴望校长的目光能与她的目光有一次交流啊!捕捉不到校长的目光,马小艾心里就开始琢磨着。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到最后,马小艾劝自己相信,王细叶是个手眼通天的牛人,全校无人能比。白天当校长,晚上当老板。肯定实力雄厚。散会以后,马小艾决定单独找王细叶一次,请他帮忙再给自己打个白条,把婆婆那二十万块钱给他拿去投资。

散会了,王细叶端着茶杯往外走。

“王校长”,马小艾破天荒地大喊一声,声音急切而又沉重。

全体教职工都听到了,纷纷把好奇的目光锁定在马小艾脸上。王细叶当然也听到了,而且热情地挥手向不远处的马小艾打声招呼:“哎,有事到办公室找我。”

马小艾跟着人群走出会场,眼看随着人群疏散开来就要追上王细叶了,可又被迅速包围上去的一帮中层干部给隔开了。王细叶难得召开一次教职工会议,中层干部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他,因此许多中层干部都有工作要向他汇报。马小艾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英语老师,凑什么热闹经!她默默地跟在后面。

走到校长室门口,马小艾愣住了。王细叶经过自己的办公室却并没有打开门,而是在中层干部簇拥下径直走向自己的专车。马小艾像看热闹总是挤不进去的孩子,只能远远地看着王细叶上车走人。看着绝尘而去的王细叶,马小艾心里一阵失落。

马小艾回到家,牛大水先她一步到家,家里正坐着她的姨妈。姨妈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塑料袋。在爸爸妈妈离婚以后,姨妈是最疼爱马小艾的。姨妈家的表姐有什么,姨妈就给马小艾买什么,跟亲闺女一般。马小艾看到姨妈上门就知道有事,忙拉起姨妈走到卧室里说话,因为她怕牛大水听到又不高兴。

姨妈替小艾反锁了卧室,弯腰把黑塑料袋放在床上打开,露出几摞崭新的人民币。不用说马小艾明白了,姨妈找她放钱来了。

马小艾头皮一炸,迅速抓住黑塑料袋往姨妈怀里塞,小声急促地说:“姨妈,你别听我妈瞎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放钱啊!”

姨妈说:“这孩子,姨妈疼你疼亲闺女似的,怎么有好事就不想着姨妈呢!既然你妈你婆婆的钱你都能给放,你姨妈的钱就不能放呢?”

马小艾苦脸说:“姨妈,你疼我我会记一辈子的,可我要是把你的保命钱弄没了,我还有脸见你老人家吗?”

姨妈说:“哎,小艾啊,你妈你婆婆的钱都没弄没了,你怎么会偏偏把我的钱弄没了呢?我不信。我和你妈你婆婆是一般重的,有她们的就有我的。反正,今天我这狗皮膏药贴你身上了,你撕不掉!”说完,扔下钱就走。

马小艾连送姨妈出门的勇气都没有,只冲着门外说了句,“大水,送送姨妈。”自己却瘫坐在床上,看着黑塑料袋发呆。

牛大水送走姨妈回来扔给马小艾一句:“吃不了,兜着走吧!”自己洗洗睡觉了。

像新婚之夜一样,马小艾哪能睡得着。不过,与新婚之夜一下看到那么多钱时的兴奋不同,眼下一连接到妈妈婆婆姨妈的几十万块钱,全放在家里睡大觉,马小艾一点也兴奋不起来,焦虑,紧张,烦躁,脑袋发木发胀,想想后果十分后怕。账是能算得过来的,越积越多的现金银行卡在家里,驴打滚,利滚利,稻草越背越重,非压死骆驼不可!马小艾找出一上笔记本,把妈妈婆婆姨妈送来钱的时间金额记下来。实在受不了了,马小艾推醒丈夫,“你别装死,快给支个招呀,我该怎么办?”

“王细叶不是你的救命稻草吗,找他去呀!”

马小艾听出丈夫话里的醋味,但她并没生气,因为这话恰好验证了她的想法,看来也只能再找王细叶了。

 

 

没等马小艾再去找王细叶,妈妈张凤侠早就有了大胆的想法,并且风风火火跑来给闺女出点子,彻底扭转了马小艾的思路。

那天是个周末,马小艾中了魔一般,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沾亲带故的居然都缠上她了。她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女财神。趁着她没课在家休息,两个做生意的表姐又上门送钱来了。无论马小艾怎么解释都没用,两个表姐死活都要把孩子上学的钱放下。马小艾说打了水漂可别翻脸不认人。两个表姐说打了水漂咱们还是好姐妹。实在推脱不掉,马小艾捏鼻吃苦瓜把钱收了下来。毫无疑问,两个表姐是从姨妈那里得到的什么消息。

同样在家休息的牛大水开始在书房里上网,听着客厅里小艾和表姐的对话头皮都发麻了,客人一走,他出来警告妻子:“不作不死!你趁早收手,接下那么多钱。那都是亲戚朋友的血汗钱啊!你收下来,能安心吗?!”

马小艾这些天让丈夫数落来数落去,憋得也快炸开了,立即蹦起来:“你尽在后面泼冷水说风凉话,好像我一头扎进钱眼里出不来似的。这些钱是我偷来的还是我抢来的?是他们硬往我手里塞来的。你都听到了,我好话说过多少了,可他们疯掉似的还往我手里塞。我还能怎么办?你不是机关干部吗?你不给我想想办法,还尽把我往泥里踩,你还让不让我活了!”牛大水说:“我给你想办法?你这么做叫非法集资,是犯法的,知道吗?我看你怎么收场!”

正在这时,张凤侠开门进来了。一听小俩口吵得不可开交,只以为感情上出了问题,不曾想居然是因为钱多闹的,双手拍得啪啪响说:“哎哟,我只听说,居家过日子愁钱少的,还没听说愁钱用不了的。人在世上没钱就像龟孙子似的,脑门上贴着孬字。有钱的人就跟大爷似的,走路都横着走。大水你这孩子只知道过着胳肢窝的日子,真没尝过没钱的滋味哟,钱多了扎手,还是怎的?嫌多啊,给我帮你们收着。”

“妈,钱多钱少日子一样过。钱再多,不是自己的钱,放在家里能安心吗?”牛大水一惯听不惯岳母的小市民那一套,扔下一个问题,说是要去加班,摔上门走了。

其实,张凤侠早知道许多亲戚往自己闺女家里送钱。都是她一人出去咋呼的,不然谁知道马小艾放了高利贷?她在心底默默计算着哩,在亲家耳边一吹风,亲家就把家底子全倒出来了。在自己姐妹那里露点风声,姐妹和侄女成群结队把钱送来了。平时要是有事借钱,个个都在自己面前哭穷,一分钱都抠不出来。怎么一听说放高利贷,家家都能十万几十万地往外拿呢?还有谁听完她话还没动心的?现在,她闺女就像个吸盘,把亲戚的钱全吸来了。闺女吓得半死,张凤侠却早有打算。牛大水一走,她就把生气的闺女拉到沙发上坐下,“小艾呀,收了多少钱了?”

马小艾苦着脸说:“一百多万了,愁死我了!”

“虱多不咬,债多不愁。愁什么呢?”张凤侠显得非常开心。

“那都是别人的钱,而且每天都要生利息,我不生意不买卖的,哪里生钱还他们?”马小艾说出自己的纠结。

“那你打算怎么办?”

马小艾想了想说:“妈,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前几天我爸去学校找我借钱,说他正在投标一个大项目急等着一笔钱转弯子,三分利息,我当时没睬他。可现在我想……”。

“你想怎么着?放钱给他?算了吧,小艾,你爸的话你也信啊?!他,猪不吃狗不闻的东西,你听他的?别看你是他亲闺女,别看你结婚时他给你十万块钱,你把钱放给他等于肉包子打狗!听话,你别菩萨心肠可怜他,他就是一条冻僵的蛇。咱娘俩到死都跟他没关系!”张凤侠抢白了女儿。

马小艾听了心如刀绞。爸爸哪里像妈妈说得那样猪不吃狗不闻了,不能说爸爸是个成功人士,起码说他有了自己的事业,而且越来越光鲜。县城就那么大一点,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哪个不知道。爸爸好歹算个人物。要是真像妈妈说的那样,爸爸简直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但爸爸开着好车,穿着名牌衣服,接触县里的上流人物,活得非常滋润。马小艾暗下决心,说千道万,马友列是我的亲爸爸,除了妈妈,他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早晚要把爸妈捏合到一起。“妈,我感觉你对爸爸还是有感情的。”

“胡说!我杀他的心都有,还有感情!”张凤侠吃了一惊。闺女的话似乎戳到她心底最深处的某个痛点。

“不然,你说什么事情都会扯上爸爸干吗?”

“是吗?我没有扯你爸呀!我扯他干吗?我恨得他牙根痒痒!”

马小艾摇晃妈妈说:“恨得越深,爱得越深。妈,你这辈子都放不下爸爸,是吗?”

“不知道。”张凤侠低下头。

“妈妈,你和爸爸复婚吧!”

“呸,门都没有!他这些年在外虽然没有成家,但他拖荤拉腥的,我嫌他脏!”张凤侠一句话把闺女的路堵死了。

其实,马小艾不过是第一次探路,结果妈妈反弹得让她可笑,“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眼下最愁的是家里这么多钱怎么办?”

张凤侠咂嘴问:“小艾你说他们怎么会硬把钱往你手里塞呢?”

“还不是你到处说我找到门路放了高利贷的。妈,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马小艾第一次抱怨妈妈。

张凤侠说:“这孩子,世上什么人都想把你往火坑里推,妈也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呀!亲戚朋友都知道你做人诚实,胆小怕事,所以才放心把钱交给你的。你不知道,现在世上有多少纰漏手啊,哪敢借钱给他们,钱一到他们手里就等于跟他们姓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小艾,你能做那种事情吗?!”

马小艾回答:“那样哪还有脸活在世上,还不如拔根头发吊死算了。”

张凤侠又咂嘴说:“啧,小艾呀,现在看来可不能这么死脑筋。那些人活得滋润得很。就像你爸那种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怎么样?不管名声好歹他就是有钱!哪来的钱?骗呗!除了脑筋好使和那张破嘴他还有什么!咱们这么多年受穷都怪咱娘俩脑筋太死。咱们可不能再受穷了,小艾啊!”

“又是扯上爸爸。咱们没受穷,妈。”马小艾堵住张凤侠的嘴。

张凤侠想了想说:“小艾,你听我话。这话我想了好几天了,想得我头疼得厉害——你现在有钱了,可你别找下家放去。放给下家你就放心吗?人心隔肚皮,就是你们王校长你也不能放心给他,你知道他拿咱们的钱去做什么了?再放心没有比放在自己手里放心。俗话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到手还得过道手。听我话没错,咱娘俩说话哪都不外传。咱们用钱去买房买车买首饰去。”

“妈,那是别人的钱,咱们怎么能乱花呢?”马小艾急着打断妈妈的话。

“咱没乱花呀,咱们在投资呀,咱们还按时给他们利息。”

马小艾听糊涂了,“那到时候怎么付他们本息?”

“难道这样不比交给王细叶拿一张白条回来更放心?”张凤侠答非所问。

但这话正好戳中马小艾的痛处,自从把妈妈从婚礼上抢来的三十万礼金连同家底共四十万元放给王细叶,马小艾哪天不提心吊胆?王细叶真的没钱还她,她能扛王细叶下河吗?那时倒真的不如当初不放那高利贷了。马小艾越想越慌,“那我现在就向王细叶要钱!”

“对,编个理由要钱,”张凤侠帮着闺女出主意,“就说你妈生病住院急等着用钱。”

“妈,那不等于咒你自己吗?”

“就这理由他还未必给钱呢,你说那些一般般的理由他更不给钱。”

既然妈妈愿意,那么马小艾也就没什么愧疚的,当着妈妈的面打了王细叶的手机,而且把手机摁了免提:“王校长,我想求你件事,我妈今天突然生病住院,要花不少钱,我想把放给你的那笔钱取出来。”

“哎呀,马老师,你妈拉扯你到今天不容易,你就是摔锅卖铁也要把你妈的病治好。是什么病啊?噢,还没确诊?估计不轻?那我抽空去看看你妈!住在哪个医院哪号床?”王细叶的热情非常感人。

马小艾说:“还没正式住下来,谢谢王校长。我就想把那笔钱提出来给我妈看病。”

王细叶说:“小艾呀,那笔钱全投到项目上去了,我手头一时还挤不出那么多现金呀!等项目竣工资金回笼了,连本带息一起还你。眼下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王校长!”马小艾说话看着妈妈。妈妈本着脸冲她点头。

王细叶话锋一转,“好好,就说到这马老师,我现在正有事。”说完挂了手机。

马小艾再打,王细叶手机忙音。一直打,一直忙音。马小艾更慌了,“难道他赖账不还了吗?”

张凤侠说:“有什么不可能!”

第二天,马小艾上班,一下把王细叶堵在办公室里。

正在办公的王细叶抬头看到马小艾却先把她的嘴堵住了:“马老师,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全校几百个教职工,上万个学生,几个亿的资产都托在我手上。我还还不起你那四十万块钱?我为什么不还你钱,是因为我们的约定没有到期,你违约在先,我们约定一年,到一年我不还你再来找我,现在半路上,你怎么盯着我要钱,怕我把你的钱放丢了怎的?”

气势汹汹的马小艾突然哑口无言。是啊,借条上写着利息和期限,到期不还钱再找王细叶不迟。自己哪能这么无理呢?马小艾二话没说,走人。

但从此再见到王细叶,马小艾就很不自然,总感觉王细叶怪怪的,不是躲着她,就是仇视她,反正,像是结仇一般,王细叶与马小艾保持着警惕距离,马小艾心想,看那笔钱到期你还往哪里躲,还不清钱你别想过安生日子。马小艾憋着一股劲。只要王细叶敢翻脸不认账,或者敢拖赖不还钱,她就决心跟他闹到底。

事实上,时间不长,马小艾憋着的那股劲就歇了,并且很快就转到自己背着的沉重债务上了,因为婆婆给她的那笔钱马上到一个月了,婆婆几次旁敲侧击说话,说某某放钱,当场一手结清三分利息,一手拿到全款借条,转脸把回头钱再放出去,一反一复,掐指一算,差不多用不到两年就可以翻番了。言下之意,家底放在媳妇马小艾手里有点后悔。

马小艾本该顺水推舟把婆婆的家底钱还给婆婆,但鬼使神差的,她居然向婆婆撒谎说:“行啊,你想一月结一次也行。我现在就把这个月的利息结给你。”

婆婆倒顺水推舟说:“那敢情好呀,家里正等着用钱!”

马小艾丢下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婆婆,自己钻进家里的储藏室反锁起来,翻出姨妈表姐放在家里的钱,数了六千块钱,正好是二十万借款的一个月三分利息,然后把成捆的现金放回原处。储藏室很小,似乎有点透不过气来。马小艾紧张得心口发闷,脸上不知不觉有蚂蚁在爬一样,原来她淌汗了。她不能不淌汗,钱堆在家里,一分没投出去,没产生一分钱收益,转眼就硬生生挺出去六千,这六千可是她自己的钱啊!可妈妈说过,钱到谁手里就跟谁姓,什么你的他的?转念一想,给婆婆六千,自己手里还有十九万四千哩!赚了,值!走出储藏室,马小艾满脸通红。

挨着婆婆坐下来,马小艾还紧紧攥着那六千块钱,“妈,家里真等着用钱吗?我没听大水说有什么事情呀!”

婆婆脸红了,“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手头没一点余钱,心里发慌。你说我和你爸年纪大了,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的急着用钱,一时半会抠不出钱来,那可怎么好哟!”

马小艾继续把六千块钱攥在自己手里晃来晃去,“妈,咱家四口都拿钱,旱涝保收,怎么会一时半会抠不出钱呢?怕是妈妈害怕我把你的家底钱匿起来吧?”

婆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你做事那么稳重,钱放在你手里,妈没有不放心。”

“要不这六千块钱还投进去?!”马小艾把钱往婆婆怀里塞。

婆婆接过钱又塞给儿媳妇,“对对对,就像人家那样,按月结清再投进去,滚到最后就可观了。”

马小艾接下钱,装进口袋。送走婆婆,长出了一口气,幸亏话撵话赶得上,不然六千块钱就泡汤了。现在毫厘未损。马小艾突然发现,自己稍稍动了动心眼,钱就保住了,自己得悄悄改变自己。

不仅马小艾在改变,大水似乎也在改变。婆婆走后,马小艾就等着丈夫牛大水回家,左等右等,下班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了,连个手机短信都没有,马小艾急了,打丈夫手机。牛大水漫不经心说:“我到爸妈这边有点事,吃完晚饭回家,你自己烧饭吃吧。”马小艾敏感,他们一定有什么事。

果真,大水晚上回到家就问妻子:“小艾,你如实回答我,你接收了别人多少钱?那些钱都哪去了?”

马小艾反问:“干吗?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的事,因为我们是夫妻,我有连带偿还责任。”牛大水话里有话。

马小艾理直气壮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事情不要你管。那些钱我都拿去投资了。”

“我不信。除了那个王细叶,你认识哪个大老板投资?可别怪我不阻挡你,你把钱全部退还给亲戚还来得及,不然,你想占为己有,是犯罪行为!”牛大水说话时指手划脚,酒气很重。

“我看你猫尿灌多了,又听哪个挑拨离间的。你现在长本事了,一声不吭就不回来的。有种就不要回来,哪家好去哪家,外死外葬去!”马小艾越说越多,越说越气,直到把自己数落得嚎啕大哭。

牛大水冷静了一会,跑到俩口卧室里夹起被子就到另一间卧室里去了。

“砰”,一声门响,震得马小艾一阵心慌。

 

 

县城坊间很快传开了,县中一名女老师一夜之间由女神变成女汉子,开着豪车去省城吃早点,坐着飞机去香港大包小包买名牌首饰和衣服,雇了十多个保镖护卫去澳门一掷千金豪赌,最近还要去美国拉斯维加斯去赌运气。一时间,马小艾成了一个传说。不认识的,急着想认识马小艾,傍上马小艾。有认识的,将信将疑,半信半疑,最终从神气活现的张凤侠身上发现她家闺女可能真的一夜暴富了。

此时,马小艾自己还蒙在鼓里。听到传说时还打探那个女老师是谁呀?还是同一办公室里的那两个愤世嫉俗的男老师悄悄跑到她家里送钱,她才知道自己名声大振了。她只能莫明其妙地苦笑。那两个男老师也纳闷,平时朝夕相处,没看到马小艾开豪车飞香港去澳门呀,但传说有千万条理由摧毁他们的眼见为实,难道周末节假日就不能飞香港澳门?于是,他们把家底翻出来悄悄跑到马小艾家送钱。无论怎么推脱,两名同事执意要马小艾帮着放高利贷。

马小艾说:“你们要放高利贷,找王校长去,我的钱放在他那里。”

两名男老师说:“放他那里咱们不放心,放给你这里咱们放心。”

“你给我,我还是要找王校长。”

“那我们不管你放给谁,只要给三分利息就行。”

马小艾实在没办法,看上去狗皮膏药贴她身上,想揭下来怕是只能得罪同事了,不得不答应收到他们的钱。

两名男老师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地劝马小艾:“你这么有钱还劳神教什么书呀,放给咱们早辞职享受去!”他们扔下钱走了,连张欠条都没要。

照例,牛大水不想掺和妻子的事情。当两名男老师离开,从书房走出来的牛大水打量了一番马小艾,什么也没说。

牛大水和马小艾距离似乎越来越大。牛大水还是牛大水。马小艾越来越不像马小艾了。牛大水朝九晚五上下班,雷打不动。马小艾今天有事,明天请假,不怎么上班了。在妈妈张凤侠陪同下逛商场,做美容,大包小包的衣服化妆品往家拎。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诱人持久。当然,曾经担心王细叶借钱不还而被折磨得神经衰弱的马小艾仿佛枯苗遇上甘霖一天天滋润起来,光鲜起来,神气活现起来。简直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俨然一个阔绰的年轻太太。但同时牛大水发现,妻子越来越神秘,越来越高深莫测。有两次牛大水居然听到妻子在债主面前大谈房地产项目,什么拿地拆迁,楼距采光,煞有介事。开始,牛大水提心吊胆,后来居然也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这就类似于家里有一个装神弄鬼的大仙,只要他(她)能给家里带来财富,家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时还会帮着大仙圆谎拉生意。

一天,牛大水笑着搂过马小艾说:“单位几个同事死缠烂打要把钱送到你这里来,我怎么拦都拦不住,你看怎么办?”

马小艾说:“你告诉他们,姐只不过是个传说。既然不怕打水漂就拿来呗!”

“这是怎么回事,我都让你弄懵了。你真成大老板了?”

“难道有什么怀疑吗?老板的标志不就是有钱吗?”马小艾说话的底气越来越足。

牛大水想了想说:“我以为老板的钱都应当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但你的钱不是。”

“牛大水,你老婆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只不过是放了高利贷,跟国家开银行差不多。我有钱,我骄傲!”马小艾声音越来越高,但没与丈夫生气。她沉浸在眼下有钱的状态里。一边自言自语,“有钱人的感觉就是好啊!”一边向丈夫展示自己的衣着首饰。

牛大水发现自己的老婆真是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了。

“让你那些同事把钱送来,反正一头猪是养,一百头猪也是养。”马小艾急着要钱。

牛大水从坚决反对,到将信将疑,再到莫明其妙地接过同事的钱交给妻子马小艾,似乎没什么明显过程。

就这样,几乎天天有人往马小艾家送钱。不是亲戚就是熟人,即使不是亲戚熟人也七拐八弯找到马小艾的亲戚熟人送来。更有甚者,学生家长有听说马小艾可以放三分利息的高利贷,居然也往马小艾手里塞钱。家里到处是现金和银行卡。送钱给她的人有的要她写个条子,有的连条子都不要,只要她现场返还利息。马小艾仿佛真的是在开银行。

“我想辞职。”一天晚上,马小艾躺在床上向丈夫亮明自己这些天来思考的结果。

牛大水自从那天妻子的同事送钱来提到辞职以后,似乎也思考过妻子今后的路该怎么走问题,因此听了马小艾的决定后一点也没吃惊,甚至眼睛还一直盯在电视节目上,只是幽幽地提醒一句:“你可想好了,辞职后就没工资了。”

马小艾没想到丈夫对她的决定如此云淡风清,伸手摸过遥控器,关了电视说:“工资不工资的我不在乎,思路决定出路,哪里抛点撒点都不止那点工资钱,时间就是金钱,我不想再把时间都浪费在备课上课那些破事上了,我想腾出更多时间去做大事。”

“除了教书,你还能干什么?”牛大水侧脸注视着妻子,神情严肃地等着妻子回答。

马小艾说:“我感觉我什么都能干。世上的事情,只有想不能,没有做不到。只有想得到,才能做得到。许多事情之所以我们以为自己不能干,是因为我们不去想。现在我想,我有钱,我该干点什么。我知道,那钱不是我的,这一点我比你清楚。但正因为钱不是钱的,才逼着我想。眼下钱是有进有出,进大于出,但时间一长,进小于出,甚至只出不进,自己吹起来的泡沫非炸不可。传说中的马小艾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似乎从不落地。但其实,我马小艾哪都没去,人面场上神气活现的,背地里一直犯愁哩!那我如果还像现在这样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师,不抓住机会,以钱生钱,那我就死路一条!因此,辞职势在必行!”

“你还没回答我,除了教书,你到底还能干什么?”牛大水一根筋地追问。

“具体干什么我还没完全想好。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想先辞职,带着妈妈去旅旅游。妈这辈子养我不容易。然后回来注册成立一个公司,无论房地产公司,还是什么企业都行。”

“记住,小艾,那钱不是你的,你不能肆意挥霍!我劝你不要像神话传说一般满天飞,到处旅游,我赞成你注册一家公司去投资项目,赚钱做真正的大老板,而且要赶快。”牛大水平静地劝说妻子。

马小艾却无法平静,她大声说:“我偏要去旅游。外面都说我坐飞机到南京吃早点,去香港买衣服化妆品,去澳门去拉斯维加斯赌钱,我要是连家门都不迈出去,我不白白背了富婆的名声了?”

“我看你欲望膨胀了!”牛大水无奈,只好转过脸睡去。

“你从来都不能给我一点正能量!”马小艾也生气地睡去了。

都是钱惹得祸。贫贱夫妻百事哀,但穷人乍富才乱了神哩!马小艾心口一致,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真就找到王细叶辞职。

马小艾敲响王细叶办公室门,听到一声请进后推门进去。

王细叶在玩手机,双腿翘在办公桌上,见到马小艾咯噔从老板椅上站了起来,慌忙找鞋穿上,手忙脚乱地给部下端茶倒水,“马老师有什么事?”

马小艾坐到沙发上,接过校长递过的茶水说:“王校长,我想辞职。”

这阵子,马小艾找个顶课,请假旷工,年级组长早反映到王细叶跟前了。但王细叶只当耳旁风,根本不加过问。因为他欠着马小艾的钱。本来王细叶以为马小艾上门讨债的,不料是想辞职。王细叶一下就放松了警惕,吃惊地问:“哦,拿点工资不过瘾啦?”

“王校长,我还年轻,我能做更多更大的事情,可能就没有时间天天来校教书了。与其误人子弟,不是干脆辞职。”马小艾回答得认真严肃。

王细叶开玩笑说:“教书耽误你开豪车去南京吃早点,坐着飞机去香港买名牌首饰和衣服,去澳门豪赌,是吗?”

马小艾笑了,“别人胡传乱说的事情你也相信呀!”

“我信。只要有钱,什么奇迹不能发生?一类人一种生活标准。像我们这些贫困户想象不到土豪富婆们的生活。你现在那么有钱,过上别样的生活也是应该的。我要是像你那么有钱,我也不做这受罪的校长,满世界飞去。”王细叶看部下的眼睛充满了羡慕。

马小艾摆手说:“你以为我会拿人家的钱到处挥霍?只是最近我看好一个投资项目,我想全身心去做。我不辞职不行。”

“什么项目?”王细叶从老板椅上起来,坐到马小艾对面的沙发上,前倾着身子等着部下回答。

马小艾红着脸说:“暂时保密。”

“赚钱不赚钱?”王细叶焦急地追问。

“不赚钱的项目谁做!”

王细叶突然站起来在马小艾眼前来回走动。左手叉成八字托住下巴,右手托着左胳膊肘,眉毛凝成疙瘩做沉思状。走了几个来回后,突然在马小艾面前站住,“马小艾,项目算我一股!”

马小艾瞪大眼睛看着王细叶,久久说不出话来。因为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怎么,你想一人独吞项目?小艾呀,咱们是同事,还是亲戚,要发咱们一起发,别吃独食!”王细叶再次坐到马小艾对面沙发上。

“不是。我没想吃独食。我只是想…….”。

没等马小艾说完,王细叶打断她的话说:“别找理由,就这样。我马上把钱凑一凑给你。当然包括借你的那四十万。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桥归桥,路归路,那四十万不是还你的钱,还算是我入股的钱。”

马小艾说:“哎,王校长,你当我傻呀,那四十万明明是我的钱回到我手里,怎么还能是你的钱呢?!”

“我没说不是你的钱。这不是还没到还款期吗!”王细叶耍赖。

马小艾警觉起来,“那分红的时候我扣下来吧!”

王细叶一听直点头,“对对对,我同意。那我一周以后把钱打给你。”

把辞职书交给王细叶走出来,马小艾非常奇怪,校长怎么顺顺当当答应她辞职,居然连挽留都不挽留呢?这充分说明,辞职是明智的选择。想想王细叶前倨后恭的样子,马小艾忍不住笑了。此前一直担心王细叶赖皮不还借款,没想到一听说有好的投资项目,立马就有钱参股投资,而且心情迫切。马小艾自己都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马老师好!”

在校门口遇上一群自己班上的学生打招呼,马小艾惊出一身冷汗,匆匆回应一声,逃之夭夭。

 

 

马小艾回到家,一阵恶心,迅速跑进卫生间,呕吐不止,随后进门的牛大水听到声音,还没来及换拖鞋就跑进卫生间,发一妻子趴在便池上,哇哇干呕,脸憋得彤红,举拳捶背,问“你怎么了?”

“不知道。”马小艾明明感觉是怀孕了,但不愿说出来。

牛大水问:“是不是怀孕了?”

“大概是吧,大姨妈有两月没来了。”

牛大水一听,兴奋不已,转身跑进厨房,倒一杯白开水,先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温度正好,端进卫生间递给妻子,“来,嗽嗽口,到床上躺着。”

马小艾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吐进便沲,眼泪涔涔地真起腰,在丈夫的搀扶下走进卧室,坐到床沿上。

牛大水放下水杯,蹲下帮着妻子脱去鞋子,顺手抱起妻子双腿慢慢移到床上,拉开被子盖在妻子身上。“你躺下休息,我给我妈打电话。”

“先叫我妈来吧!”马小艾有气无力地央求。

“哎,”牛大水拿出手机给岳母打电话,“妈,小艾怀孕了!”

张凤侠在手机里激动不已,“真的?我看小艾这些天不想吃饭,估计是怀上了。大水,快给你爸你妈报喜啊!”

牛大水沉浸在幸福喜悦之中,挂了岳母手机就给自己妈妈打手机:“妈,小艾怀孕了!”

马小艾听见婆婆在手机里问:“你怎么知道的?”

“小艾哇哇直吐。”

“是不是着凉的?”

牛大水傻头傻脑看看马小艾苍白的脸色问:“你着凉了吗?”

马小艾白他一眼,闭上自己的眼睛。

“妈,小艾没有着凉。真的怀孕了!”

挂了电话,牛大水坐在床边盯着妻子看,“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去。”没等妻子回答,起身离开。

马小艾一把抓住丈夫说:“陪我坐坐说说话,我心里很慌。”等丈夫坐下来,马小艾叹一口气问:“大水,咱们结婚几个月了,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

“最怕借钱不还!”

马小艾轻轻摇了摇头,“我最怕你嫌弃我,离开我。我从小爸妈离婚,心里一直自卑,就怕别人瞧不起我。因此我特别乖巧听话。我现在怀孕了。我不想肚子里的孩子也像我一样缺失父爱。”

牛大水心头一热,一把抓住小艾冰凉的小手,“小艾,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说过多少次了。我真心真意爱你一辈子,永不言弃!”

“你快做爸爸了,想过做爸爸的责任没有?”马小艾循循善诱。

牛大水说:“想过啊!从今往后我就围着你转,等孩子出生我就围着孩子转,直到他上大学,娶妻生子。”

“咱们的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胎教必须跟上。”

“嗯,让他听音乐听故事。”

“咱们的孩子要上最好的幼儿园。”

“嗯,送他进机关幼儿园没问题。”

“咱们的孩子要考上北大清华。”

“嗯。考文科就上北大,考理科就上清华。”

“咱们的孩子要出国留学。”

“嗯,只去英国留学,英国绅士。”

马小艾从丈夫握紧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又伸向丈夫说:“钱!拿钱来!要实现这些目标要花多少钱哟!你有钱吗,啊?”

沉浸在憧憬中的牛大水突然让妻子给弄懵掉了,“我一下哪能拿出那么多钱呀,孩子又不是一天长大的,咱们慢慢赚钱足够他用的了。”

“你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从不想点子弄钱。别人弄钱还说三道四的。不是我抱怨你,大水。咱们既然是夫妻,那就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你说,你在为这个家好,难道我不是在为这个家好吗?”

牛大水低下头,“是在为这个家好。”

“那我做什么怎么得不到你的支持呢?”

牛大水抬起头看着马小艾,“从今以后,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行了吧?”

马小艾反过来抓住丈夫的手说:“不是要你什么都顺着我。是要你帮衬我。我不知道放高利贷是违法的?但民间借贷也是允许的。只要运作得好,有好项目投资,比做什么生意都来钱快。我想过了,光靠咱俩那点死工资,省吃俭用,将来孩子上大学没问题,出国留学,难。咱们不早点完成财富积累,怕是落伍了。”

牛大水没吭声。

马小艾继续说:“我辞职了。你有意见吗?”

牛大水怔怔地看着妻子,摇了摇头,起身走了出去。刚进客厅,大门就响了。伸手开门,爸爸和妈妈满脸笑容站在门口。妈妈进门就小声问:“小艾呢?”牛大水向卧室里指了指。妈妈换上拖鞋就往卧室里跑。牛大水陪着爸爸在客厅里坐。父子无话,只好打开电视在看。电视声音放得很小,听得见婆媳俩在卧室里欢天喜地对话。

“爸,小艾辞职了。”牛大水终于憋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爸爸。

他爸大吃一惊,“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跟咱们商量商量?”

“爸,小艾跟我商量过,我同意她辞职的。现在家里积聚了不少钱,需要人来投资理财。没有投资回报,月月给人家利息,窟窿不是越捅越大吗?小艾找到了好的项目,不辞职做不起来。”牛大水帮着妻子圆场。

“钱这东西既是好东西,又是坏东西。年纪轻轻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一头扎进钱眼里,不好。”爸爸不便深究,只能旁敲侧击。

“大水,我想喝水!”马小艾听到他们父子的对话突然大声喊丈夫。

牛大水慌忙跑进卧室,差点撞上正要出来倒水的妈妈,侧身让过妈妈,扑到床头看着妻子问:“喝酸奶吧?”

马小艾凝眉摇头,半嗔半祈求说:“说好你支持我辞职的!”

牛大水伸掌迎击妻子的手掌,“啪!”什么都没说。

马小艾凝结的眉头舒展开来,呶嘴指使丈夫转身接过婆婆端来的白开水。

婆婆识相,笑着退出卧室。

马小艾的生活就像一出戏,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到来。公公婆婆在客厅里不声不响看电视。她和牛大水小俩口在卧室里卿卿我我恩恩爱爱,感情浓得化不开。正当这时,大门咯吧一声响,张凤侠开门进来,风风火火,呼呼喘着粗气。看到亲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无事人似的,心里顿时升起无名火,大声喊叫:“大水,快来把橙子拿去给小艾吃!”

亲家母上前先接过张凤侠手里的橙子,但还没等她转身,张凤侠已经换好拖鞋,夺过她手里的橙子,快步走进厨房,切开放进一个透明的塑料盘子里,端进卧室。随手送上门。

不多会,张凤侠跑了出来。来到客厅,加楔子似地往亲家俩口子中间一坐,左右两只手一下分别抓亲家的左右手说:“亲家,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艾辞职这事,咱们千万别对外说。说出去,那些送钱的人说不准担心小艾没有工资保障,还不起他们钱,就可能纷纷来找小艾要钱,那麻烦就大了。”

“纸里包不住火。这事能瞒住谁?弄那么多钱放在家里,拆东墙,补西墙,早晚窟窿越来越大,想过怎么收场吗?”牛大水爸爸把火撒在张凤侠身上,认为全是她惹的事。

张凤侠却一点不恼,“哎哟,亏你还在机关里混的,这怎么叫拆东墙补西墙呢,马上就找到赚钱的大项目投资了,那点利息支出算什么。你呀,不是我说你,小窟窿里爬不出大螃蟹,掉片树叶都怕砸死自己,一辈子都别想发大财!是不是,亲家?”张凤侠松开男亲家的手,双手抚摸着女亲家的手问。

“咱们哪像你头脑好用,咱们折腾不起!”马小艾婆婆话里有话,抽出手来,递个眼色给丈夫,起身要走。“老头子,咱们回家吧!”

张凤侠还在说:“亲家,反正小艾是我闺女也是你们儿媳妇,咱们齐心协力帮她。为大水,也为你们孙子。”

“不要你教我们。你管好你自己吧!”亲家出门时丢下一句话给张凤侠。

送走亲家,张凤侠回到卧室,着急问:“小艾,你发现什么赚钱项目,居然王校长都给你投钱?”

马小艾回答:“说出来你也不懂,妈,就别问了。”

 

 

马小艾辞职,闪电般传遍了县中,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羡慕忌妒恨,说什么的都有。王细叶在教师会上居然说:“有本事就像马小艾那样,没本事就给我规规矩矩教好书。”震慑住不少教师。王细叶自己集了六十万即将打给了马小艾,只是没有公开说。放高利贷这股暗河潜流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谁也说不清。

马小艾有多大本事?读书,教书,除去吃进来吐出去这两件事,别的事情没做过。辞职在家,恰巧怀孕,调养了几天。张凤侠天天做好吃的给她补身子。她越来越发福了。但那么多钱放在家里终究不是个事。马小艾感觉时间过得真快,掐指算算,婆婆姨妈放给她的钱一两个月下来了,利息天天在长,到了一个年度拿什么归还本息?想来想去,马小艾没什么好办法。上网搜集创业投资项目,大大小小,很多,似乎也很赚钱。但马小艾要么感觉来钱太慢,要么感觉不适合自己。转来转去,做什么项目都没有放高利贷来得快。别人放给她,她成了杨白劳。她怎么不能成为黄世仁呢?这年头,谁是杨白劳,谁是黄世仁,谁又能说得清楚!

一连几天捂在家里受不了,马小艾决定带上妈妈张凤侠花园口逛逛商场。随手从橱里掏出几摞钱放进包里,走出小区就招手打的。在出租车上,马小艾手机响了一声,一看是王细叶的短信:“正在银行筹款,把账号发我。”马小艾把存在手机里的自己账号转发给王细叶。到百货大楼前下车,手机就收到知信提示,账户收入六十万。马小艾不免一阵兴奋。想想自己给王细叶打去四十万后经受的心理煎熬,真是杞人忧天啊!这不,自己稍稍动了一下脑筋,撒了个小谎,别人就把本息都打回来了。但是,她接着收到王细叶知信约定:“月息三分,一年结清本息。打个收据给我。”马小艾兴高采烈回复:“好的。”

一进繁华的花园口百货大楼一楼,张凤侠的目光一下就珠宝首饰柜吸引住了。一柜一柜的珠宝首饰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黄的灿烂,白的耀眼,绿的透明。县城百货大楼,张凤侠不知转过多少回。但对必经之路的一楼珠宝首饰柜几乎从来不看。看也白看,没闲钱消费,瞎眼馋。可眼下心态不同了。她真想让闺女买一条黄金项链戴在长期空空荡荡的脖子上。按说,黄金项链值不了多少钱,再普通不过的了。她和马友烈结婚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不兴也买不起项链。离婚后张凤侠日子一直紧紧巴巴,一个错钱不敢花,戴金着银一直成为梦想。当然,张凤侠今天暗下决心,要买就买一条粗项链。越粗越好,哪怕像自行车链条粗的。

马小艾跟在妈妈身后慢慢走着。她对妈妈热心的项链首饰一点没有兴趣。牛大水给她买的婚戒和白金项链一直佩戴着。再说,珠光宝气,显富露财,俗。真正高贵的女人是名牌服饰装饰下的非凡气质。非常明显,马小艾与妈妈早已不在一个层次上思考同一件事情了。她不时否定张凤侠的选择。

“别看了,妈,这里珠宝首饰能有什么真货,能值什么钱?哪天带你到香港买去。”马小艾说得自信,似乎不是说给妈妈听的。

果真,妈妈在柜台内跟着她们同步移动的售货员盯着马小艾看了许久。

转移到另一个翡翠柜台上,张凤侠被一款弥勒佛挂件吸引住了,“小艾,来来来。你看那老和尚笑得多开心。笑口常开,我就想天天笑着过日子。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么漂亮才一千块钱,买一个。”

马小艾说:“你看好就买。”向站在对着镜子描眉的女售货员招手。

女售货员早听到张凤侠的话了,走过来说:“看仔细了,那不是一千,是一万!”

张凤侠直起腰来说:“哦,这么贵!拿给我看看!”

“要看就在柜台里看嘛!要买就拿出来。”

这句一下刺痛了张凤侠和马小艾的神经。

张凤侠啪啪拍着柜台吼:“你是怕我买不起是不是?你是看老娘寒酸没有钱是不是?告诉你,老娘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别说你一万块钱,就是这一层楼连你一起,我都买得起!你信不信!”

马小艾指着售货员说:“你这种态度你的老板知道吗?我发一条微信你就家吃你信不信?小小年纪这么市侩,能行吗?熙熙攘攘那么多人,你能认清哪个是千万富翁,哪个是穷光蛋?有钱难道都贴在脑门上让你看出来吗?”

售货员转身咕哝一句:“有钱人我见得多了,没你们这样一激就跳的。只有穷人乍富才一激就跳。”

马小艾掏出手机,闪光灯一闪,把售货员拍了下来。

张凤侠拍了拍马小艾胸前的挎包说:“你睁眼看看我包里是什么!钱!钱!能买你给我当一辈子丫环!”

一时间,围拢过来很多人看热闹。有指责售货员的,有议论马小艾的,说什么的都有。马小艾一看势头不好,拉起妈妈去了卖服装的二楼。

母女俩在二楼转了一圈,一件衣服都没看中。下楼时马小艾说:“没一件上档次的。过天真的去香港买去。”

“对,过天去香港买去。”张凤侠附和,路过一楼翡翠柜台时,冲那个瞧不起她们的售货员哼了一声,目光狠狠挖了她一眼。

她们刚走出百货大楼,巧,迎头遇上了马小艾同一办公室的两名男老师。

“马老师,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辞职了呢?咱俩急死了,到处找你。”其中一个男老师嘴唇干裂,说话时唾沫在上下唇之间粘着。

“找我有什么事?是你们那笔钱的事是吗?”马小艾平静地问。

两个同事相互看看。另一个男老师说:“是的。你一辞职,咱们抓不到你的小辫稍,那笔钱咱们想拿回来。小艾,你是知道的,咱们当老师的,哪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咱们宁愿存在银行里缩水,也不能让它飞了。”

马小艾咯咯笑弯了腰,“外面人说教师教师就是计较,我还不信哩!今天我才算领教了,世上没人比教师再计较的了。你们一配一辈子饿不死撑不饱!那点钱还算钱吗?我的项目上见天几十万的进账,你们怕自己的钱飞了。简直是笑话!”

“马老师,你什么时候也会虚张声势说大话了!”一个同事打断马小艾的话。

马小艾急切地打开手机,翻出王细叶打款银行的信息提示递到一个同事面前,“你看我刚刚收到的银行短信,看我是不是在说大话。”

两个男老师轮流仔细看了马小艾的短信。眼见为实,好家伙,一笔收入六十万,没错。他们的防线松动了。嘴唇干裂的那位老师继续坚持说:“我家里遇上一件事,急等着用钱。小艾,你把我那笔钱还我吧!”

马小艾撂下脸子,“可以。但咱们丑话说前头,说好一年到期付清本息的。那我就只能对不起了,你条子给我,我顶多只能给你本钱。干不干?”

那个老师上下摸了摸口袋,直咂嘴,“啧,我忘了带条子了。那这个月的利息也不给我,我亏大了。”

“要不你写个收条给我,我现在就把钱给你。正好我包里带的钱够还你的。”马小艾主动拉开挎包拉链,嘴唇一动一动地一摞一摞数钱。

那个老师一把攥住马小艾挎包,帮她拉上拉链,“好了好了,有你这态度咱们就不怕了。”说完拉上另一个老师就走,边走边回头冲着马小艾竖起大拇指说:“小艾,你本事真大!佩服!”

目送走两名同事,马小艾吓得浑身都快瘫掉了。哦,他们都这么来,我总有一天承受不来!马小艾挎着妈妈的胳膊,相互支撑着才回到家。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发怔。一惯像颗能豆子的张凤侠也为小艾担心。

“小艾,你说的项目在哪?”

“不知道。”

“那怎么办?”

马小艾想了半天回答:“找我爸去。”

“你敢!?”张凤侠突然瞪大眼睛吼起来。

马小艾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像笼子里的一头狮子来回走动,无路可走。边走边哭诉:“妈,这么多年你和爸仇人似的,水火不容,你知道我心里多么难受吗?人家家家团团圆圆的,你看咱家!爸爸游尸一般在外面游荡,咱娘俩这么多年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天天以泪洗面,天天看人白眼。结婚以后我一直在想,难道我爸我妈这辈子都不能在一口锅里拿勺子了吗?那他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我?这些都不需要你回答。妈,你生下我就教我仇恨生我的爸爸。你叫痛苦不痛苦!你叫我在世上怎么做人!爸爸难道真的那么可恶吗?别,你又来了,千万别,你千万别在这里再恶毒攻击爸爸。他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是个人渣,早就穷得鬼迷一般了,早就扫进垃圾堆里去了。妈,我想过千万遍,世上什么都能割断,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你说爸爸是白眼狼害人精,害了你一辈子。过去我相信,但现在我想,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是给爸爸一点好脸色,爸爸哪会像现在这样不顾家。他害不害别人我不知道。但世上谁都能骗我,谁都能害我,你,爸爸都不会骗我害我。是不是?有困难,我不找爸爸,找谁?”

“好好好,你翅膀硬了,我的话不中用了,你爱找谁找谁吧!”一看闺女哭得稀里哗啦的,本来动不动就爱哭的张凤侠心里堵得难受,从沙发上滑坐在地板上大哭起来。

牛大水下班开门进屋,母女俩一下收住哭声。牛大水像是只看到大戏的结尾一头雾水问:“妈,小艾,你们怎么了?”

 

 

县城最高档的茶楼在最繁华的商业区花园口。闹中取静。看得见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却听不到声音。偶尔有一两声汽笛传来,悠远得仿佛是郊外田野上的牛叫。

坐在临街的一间茶吧里,马小艾多少有点焦虑。她打电话约爸爸,“爸,我有事找你。”马友列居然在手机里激动得声音颤抖,并且带着哭腔,除了连声说好,别的话就没有了。马小艾被爸爸的激动感染了,把想好的这家茶楼告诉爸爸就挂断手机,但自己早已经泪水盈眶了。这么多年,爸爸多少次想见到她,她都不理不睬。现在,自己遇到难处了,一个电话打给爸爸,爸爸二话没说就同意见面。天底下还有这么不附加任何条件的感情吗?马小艾有一肚子话要对爸爸说,但不知从哪里说起。再去埋怨爸爸?再去诅咒爸爸?还有什么意义。马小艾急需解决的问题是怎么让手里的死钱变活钱,找到好的项目赚大钱。至于感情的话题她打算叠叠收起来。

听到敲门声,马小艾突然站了起来。看到爸爸进来,她一阵脸红,显得有点不安。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马友列径直坐到对门的沙发上,伸手示意女儿:“坐吧!”等小艾坐到对面,马友列端详起她。“比上次看到你瘦了,小艾,哪里不舒服吗?”

“噢,没睡好,没什么。”马小艾不想向爸爸透露自己怀孕的消息。

马友列熟练地摁一下桌边上的呼唤摁钮。服务员托着盘子随即进来。马友列接过菜谱问:“小艾,想吃点什么?”

“还是我来点吧。”马小艾伸手夺过菜谱。

“好,你爱喝爱吃什么就点什么,我结账。”马友列深情地看着女儿点菜。

马小艾埋头翻看菜谱,并不打算让爸爸埋单,但面对茶楼里的简餐菜谱,实在不知道点什么好。至于爸爸的喜好,她更是一无所知。翻来翻去,最后只挑了几个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点了,抬头问爸爸:“点这些行吧?”

“行,我都喜欢。”看到服务员走出去,马友列寒着脸,急切地向女儿表白:“小艾,爸对不住你,爸欠你的太多了!这么多年我都在愧疚啊!”

“别说这些了!”马小艾一听,鼻子一酸,差点落泪,连抽几张抽纸捂住鼻子,打断爸爸的话。她迅速眨巴眨巴眼睛,把满眶的泪水分解干。然后双手捂着擤出鼻涕,把抽纸扔进桌下的垃圾筒里。

“不说我心里堵得难受。你缺少父爱,你妈也有责任。你妈那人…….”。马友列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似乎打算诉说他内心的痛苦,借此扳回女儿的信任,赢得女儿的爱。但他的话再次被马小艾打断。这一次他像当头挨了一棒,一脸无辜地看着女儿。

马小艾站起来说:“你再说我妈和你的事情我就走了。在我和我妈心里,你早就死了!你心里要是有我和我妈,这么多年你能不照顾我们吗?别说我妈!我妈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不想跟你说这些八辈撕不清的事情了。谁对谁错,反正都过去了。你要是心里还有我和我妈,你就出手帮帮我们。我今天找你就是求你帮我的一个忙的。”

马友列招手安抚女儿:“行行行,我不翻老账了。坐下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亲闺女的忙不帮,我还算是人吗!坐下说吧,是不是放高利贷的事?”

“嗯,”马小艾重新坐下来说:“你上次说你有什么赚钱项目?”

“我一直在做房地产,最近正在与县政府谈花园口这块地拆迁的事。”马友列手指窗外,然后手在头顶上划了一个圈说:“我马上要在这里建地标性大楼,银行贷款不够,必须从社会上融资。”

马小艾疑惑地看着神采飞扬的爸爸问:“哪个小区是你的项目?”

马友列一怔,迅速回答:“目前还没有。我联络县里几个退休老干部注册一家房地产公司,我是总经理。我们不像大部分房地产老板建商品住宅。我们只建城市商业综合体。吃住行,游购娱,全方位发展。”

马小艾听着听着,疑惑迷离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她关注房地产,只知道房地产赚钱快,但对房地产并不了解多少。至于如何运作,更是一无所知。一听爸爸已经超越了一般房地产迈向投资城市商业综合体了,马小艾开始对一惯瞧不起的爸爸刮目相看了。她突然伸出手去,第一次开口叫了一声:“爸,你有名片吗?”

“有。”马友列一直没听到女儿喊爸爸心里冰凉的,乍听到小艾一声爸,浑身砰地一声就热血沸腾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名片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女儿。

马小艾仔细看了名片上的头衔,爸爸果真是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始终警惕的心放松了下来。她给爸爸面前的茶杯倒上茶水:“喝茶,爸!”

这时,服务员端菜进来。

马友列说:“小艾,喝点什么酒?”

“我不能喝酒。”

“我今天特别高兴。我想喝点。”马友列双手搓着,有点不好意思。

“想喝你喝。”马小艾点菜时就按自己喜好点的,但真正面对端上来的菜,她却又没了胃口。她拿起筷子,挑了一片雪鱼抿在嘴里。

马友列要了半斤装的洋河,自己喝起来。几杯下肚,满脸通红。不无伤感地问:“小艾啊,爸在外飘了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没放下你和你妈呀!你看我和你妈还能复婚吗?”

“我不知道。那要看你对妈的态度了。据我了解,妈好像也有这个意思。”马小艾把自己的意思说成是妈的意思,她渴望爸爸妈妈复婚,但话却说得冷冰冰的。

马友列喜出望外,“真的?回去告诉你妈,我找个好日子去接她到我的房子里住。她领证,我就跟她领证。”

马小艾忍不住控诉起来,“你说得轻巧!妈现在一个人过惯了,容不下你了。你在外逍遥惯了,估计也容不下妈。你别说得好听,什么给妈后半生幸福,其实是你自己老了,没女人要你了,你才回心转意的。你当别人都是傻子!”

“不不不,小艾,我真心实意想跟你妈复婚。你问你妈,离婚不久我就提出复婚,你妈死活不同意。你妈那脾气你还不了解?我知道,这么多年她都在教你恨我。但是,咱们是骨肉父女,你怎么会恨我呢?人,无法选择父母。别说我现在这样,我就是再穷再无能,小艾也不会恨我的,对不对?”

“我恨你!”马小艾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马友列一下冷静下来,猛喝一口白酒,眼含泪水问:“恨我还找我干吗,小艾?”

马小艾放下筷子说:“找你跟亲情感情无关。你想跟我妈复婚,我记住了。从现在起,你别再跟我扯这些事。我想问你,你的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融资给人多少利息?”

“月息三分。”马友列右手竖起三个指头,筷子却还夹在右手上。

“骗人!我早听说给人月息一角了。”马小艾抓过包捂在胸口,似乎害怕爸爸抢走她包里的钱和银行卡。

马友列承认,“有,但那只是临时转弯子借的。长期月息一角,我就是开银行也赔不起。”

“我手头有钱,借给你,你最高能给我多少利息?”

马友列放下筷子,伸出一个巴掌,没说话。

“五分?”马小艾已经非常激动了,但说出的话却是惊讶的,“哄鬼都没鬼相信!五分就想借到钱,见鬼去吧!”

马友列说:“你是我闺女,我才给你开这么高的利息的。反正,借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也是你的钱,归根结蒂都是你的钱。借别人的钱最高给人三分利息,给你五分已经不能再高了。就这我还要瞒着其他股东才行。不然,董事会通不过的。”

马小艾寒脸寒碜爸爸:“乌合之众,有屁董事会,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你要是真那么想的,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的钱也是我的钱,那你还跟我计较什么呢?!”

“你说多少利息?”

“月息一角!”

“小艾,别太贪了!本来,咱们父女俩不该像生意场上讨价还价的,你偏偏跟我讨价还价。那我告诉你,月息一角是什么概念?一年翻倍还打个弯。做什么项目也没那么高利润。我现在的确急等着用钱,答应给人月息一角,但只借你两个月。如果你答应五分,我借你一年。你算算看,拿一百万计算,一角两月是二十万利息,其它十个月躺在家里。五分一年月息就是六十万,加上月息利滚利会多少?”马友列完全变成生意场中人了。

而马小艾却不这么算:“你借我钱用两个月,剩下十个月我为什么让钱在家睡大觉?你不续借,可以。我再其他急需用钱的人借给他,月息还是一角。那一年下来就是多少?”

“本息二百二十万。”马友列一口报出来。

“噢,整整比月息五分借给你多出一倍。”

“可你想过没有,小艾,你的小算盘打得叮当直响,你赚了那么多,人家难道就只想借赔钱吗?生意场上哪个不是人精?小艾,你不能眼睛只盯着利息,更要考虑自己钱的安全!安全,比什么都重要。银行放贷都要抵押,你放高利贷拿什么保证资金的安全?想过没有?”马友列为女儿捏一把汗。

马小艾说:“爸,你也别跟我还五分月息,我也不跟你要一角月息,干脆给我八分月息,咱们成交。你需要多少?”

“一千万。”

“我没那么多,凑凑能凑五百万。”

“小艾,你要小心啊!拿人家那么多钱,背了那么多利息,你拿什么还人家?”马友列真为女儿担心了。

但马小艾轻松地回答:“哪让我有你这个大老板爸爸呢!钱放给你,我还怕什么!”

马友列说:“谢谢女儿信任!”

马小艾手机响了一声,打开一看,是牛大水发的信息,问她在哪干什么。她迅速回复一句:马上到家。然后从包里找出一个软面抄本子和一枝笔,推到马友列面前说:“爸,就这么说定了,八分月息。你写一张一年到期归还本息的借条,我回去就把钱打给你。”

马友列手里接过软面抄和笔,眼睛却重新打量着女儿,“你妈一辈子扎在钱眼里,没想到,你比你妈还厉害!”

“快写呀,大水喊我回家哩!”马小艾低头玩起手机。

马友列翻开软面抄,先撕下一张纸,又很快写下月息八分一年为期到期归还本息的借条,把借条和软面抄连同笔一起推给女儿。

马小艾接过看了看,心满意足。收好借条笔和本子,顺手拿起马友列面前的酒瓶,给自己面前的茶杯里倒上一点酒,端起来撞向马友列手里的酒杯说:“来,爸,祝贺咱们交易成功!祝你的项目大赚!”

“谢谢小艾!”

马小艾要了爸爸的账号,提前离开了茶社,临走前给马友列留下一句:“爸,你跟妈复活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十一

 

终于把钱贷出去了。马小艾心情舒畅回家把钱码了码,凑足五百万还有节余。想想五百万借给爸爸一年,一年后就是接近一千万回头,抢银行也没这么稳当赚钱的事情。但这一年里再有人要抽息还钱,总得留点闲钱应付着才能转得开。因此,马小艾理财精打细算。等一年以后,归还所有债主们的借款,余下的近五百万都是她马小艾的。这样滚下去,要不了几年,她马小艾就名副其实成了亿万富婆了。

“五百万!”马小艾把藏在家里隐蔽处的现金码在客厅地板上,一座楼房一般耸立在牛大水面前,吓得牛大水瘫坐在沙发盯着一摞摞钞票发呆,“我的妈呀,小艾,你是魔术师吧,怎么变出这么多钱呀!我拿两辈子工资也没这么多呀!”

“指望你那点工资,我和孩子等着喝西北风吧!听好了,现在你看到的是五百万,哼哼,明年再看到就是一千万,你信不信?”马小艾自信满满。

牛大水向妻子竖起大拇指:“你空手套白狼套出五百万来,有五百万再套出一千万来,我信!你打算把钱送到银行去吗?”

马小艾说:“嗯,先存到银行,再放给一个房地产老板。”

“脱裤放屁——多此一举。拉这么多现金去银行,太危险了。干脆让老板来家把钱拉走不就完事了吗!”牛大水说得轻巧。

马小艾瞅丈夫一眼,“猪脑子,从银行走,有存款汇款凭证在我手里攥着,现金当面拿走了,要是翻脸不认账,我拿什么起诉他!”

牛大水又一次向马小艾竖起大拇指,并且学《地道战》里的台词说:“高!高!实在是高!”

“别油嘴滑舌的,赶快运走吧!”

马小艾找来几个不透明的塑料袋子,把钱分装进去。扎好口,像几袋子废品东倒西歪在地板上。她又找来两只口罩,自己戴一只,让牛大水戴一只。两人只露两双眼,对视一下,头一甩,仿佛一对地下工作者。牛大水肩扛两袋,手提一袋,下楼往电瓶车脚踏板上一横,跟一个小贩贩菜一模一样。除了他俩的心卟嗵卟嗵跳,像做贼一般,没人在意他俩拉的什么东西。挑了附近一家建设银行进去,到了柜面上存款。小艾负责往柜台上码钱,大水保镖一样站在边上东张西望,大厅里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们,目光好像都在羡慕忌妒恨。小艾存完钱,手机立即接到信息提示。账户收入五百万。小艾要的就是这些痕迹。存完钱,小艾不走,填单把钱转给爸爸账户上。很快,信息再次提示,账户支出五百万。转身走出建设银行,牛大水把几个空的塑料袋揉了揉塞进垃圾箱。才不到十分钟,小艾没收到爸爸信息就着急了,给马友列打手机问:“爸,五百万转到你账户上了,你查一下。”

马友列说:“看到了。小艾帮我大忙了。你对你妈说,改天我请她和你跟大水吃饭,一家人好好聚聚!”

“你把钱打给你爸了?!”听到电话,牛大水睁大眼睛问妻子。

马小艾回答:“是啊,咱脚下这片地他拿下来打算建城市商业综合体哩!”

牛大水说:“我听我爸说过,对,你妈也说过,你爸这人做事不靠谱。”

“他骗谁还能骗我吗?我有他借条攥在手里,怕他?除非他死!”马小艾从包里掏出爸爸的借条给丈夫看了一眼,话音里回荡着嗖嗖的凉气。

牛大水没再说什么,把电瓶车钥匙交给妻子,说声“我去上班了,路上骑车小心点!”挥手跟马小艾拜拜。

马小艾刚发动响电瓶车,王细叶打她的手机说:“咱们还有手续没有交割清楚,我的钱打给你十多天了,你给我打一张借条呀!”

“好,我现在就去你班上。”

马小艾再次走进执教几年的中学,正赶上上课,校园里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她径直来到校长王细叶办公室。从包里本子里翻出王细叶曾经写给她的借条,捏在自己手里跟王细叶算账。“王校长,我借你钱,我会打借条给你。但我话得说在前头,我不能打六十万的借条给你。必须刨除你借我的那四十万和到你借我钱那天的利息。我这样做应当没错吧?”

王细叶阴沉着脸说:“我们说好桥归桥路归路的,我借你的到期还你,你借我的也到期还我。你要是这么算,那我就亏大了。”

马小艾说:“王校长不能光算你的账,不算我的账呀。我借你的钱月息二分,你借我的钱月息三分,怎么说你亏大了呢?”

王细叶笑了,“嘿嘿,你那么一刨除,我还能剩几个钱呀?要是六十万月息三分那到期摊多少呀!”

马小艾也笑了,“这话你也好说出口,你那六十万不是我的钱吗?”

王细叶慌忙说:“好好,就依你的办。好账算不折,你在计算器上算一算吧!”说完把面前的计算器递给马小艾。

马小艾很快在计算器上算出一个数字,几乎只有几万块钱。心想,王细叶这个老狐狸,差点上了他的当!当时糊里糊涂答应他桥归桥路归路,幸亏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要借条,不然还真让他给懵苦了。小艾把刨除后的数额报给五细叶,得到王细叶认可后,趴在王细叶面前的桌子上写了一张借条,同时把王细叶曾经写给她的借条一条交给了王细叶。

王细叶接过自己的那张借条撕掉,把马小艾写的借条塞进抽屉,“小艾越来越像个生意人了,斤斤计较的。”

“不计较就会钻进别人的圈套,让人骗卖了还帮人数钱哩!你当我的傻子!王校长,你看我傻吗!”马小艾说话绵里藏针,转身离开王细叶办公室。

回到家,妈妈正在厨房做饭炒菜,马小艾来到厨房民,告诉妈妈今天完成的两件事,特别开心。张凤侠听女儿算账赚钱,高兴是高兴,但还是提醒小艾:“马友列那个孬种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咱娘俩不能全毁在他手里。”

“妈,一提到我爸,你就说他猪不吃狗不闻的,别怪我不向着你说话,我看我爸根本不是没责任感的男人。你不能老戴着有色眼镜看我爸。我爸可没说你一句不好的话。你稍微给爸一点好脸色,爸能在外飘到现在吗?”

奇怪,过去小艾这么劝说妈妈,张凤侠马上翻脸,不是骂,就是哭,直到把小艾扳跟自己一条心,但是,今天听了女儿的埋怨,张凤侠居然没恼,还问:“你爸怎么说?”

马小艾一边理菜,一边说:“爸爸想回家。”

张凤侠长叹一口气说:“哪里是他家?他心里还有咱这个家吗?即使人回到这个家,心还能回到这个家吗?”

“能。爸爸说好好伴你走完人生的后半程。”马小艾好言好语哄着妈妈。

听到女婿下班回来的开门声,娘俩停止说话。张凤侠背过脸去抹了一把泪水。午饭桌上,牛大水说:“我打听过了,叔叔是一家房地产公司总经理,股东有几个县里退下来的老干部,都是转动天的人。”马小艾和妈妈都没接他的话茬,但心里却都踏实了不少。

牛大水又说:“小艾,我妈今天打电话说,为了她孙子健康成长,让我们今后住她那去,她一天三顿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不去!”马小艾斩钉截铁回答,“有钱住在哪不能变着花样吃好的?告诉她,有我妈,她孙子一样健康成长。”

张凤侠说:“我给你们做饭哪里不满意吗?”

“没有没有。妈,我妈不是那个意思。小艾,你别多想啊!”

马小艾发了脾气,“你妈是什么意思?我能不多想吗?她能变什么花样做好的给我吃?我进你们牛家门也几个月了,吃过你妈做的几顿饭?哪次不是吃了一肚子气回来!你妈那意思就是怕我妈在你家。你看你爸你妈哪次看到我妈那个样子,就跟防贼似的。我妈给咱们烧饭抹地洗衣服,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就是一个不花钱的保姆。他们还那么正眼不看,斜眼不瞧,三不足四不足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告诉你妈,去她那儿不吃我都气饱了,根本不利于她孙子的健康成长!”

牛大水扔下饭碗上班午休去了。

碗筷没洗,张凤侠坐到客厅沙发上抹泪。

马小艾洗完碗筷走出厨房,坐到妈妈身边,说:“妈,别难过。大水不会听她妈的。”

“小艾,我不想让你跟婆婆闹翻,更不想让你和大水整天叮叮当当的。当初妈和你爸也是因为家庭这些琐事越闹越大,互不相让,最后离婚的。你掂量掂量,要是拿不住他们,你也别憋屈为难自己,你就顺了大水,到他们那边吃住去,妈一个人能过得好好的。”张凤侠越说越激动,浑身在颤抖。

马小艾摇晃着妈妈说:“妈,我不会跟婆婆闹翻的,放心吧!”

有女儿这话垫底,张凤侠腰杆硬了许多。开始担心小艾拿不住丈夫,通过几个月的观察,女婿牛大水虽然甩手掌柜似的只顾上班工作,从来不把钱看得有多重,也不时受到他爸爸妈妈的干扰,但还是什么都迁就小艾的。工资卡交了,不再唠叨小艾放高利贷危险了,还帮着小艾送钱。张凤侠看出来了,女儿女婿根本不像她和马友列当初结婚后那样各顾各的家,总是拧不成一股绳。但思来想去,张凤侠还是忍不住劝女儿:“不闹翻好,可你也别自己委屈自己啊!”

马小艾说:“妈,我才不去委屈自己哩,我干吗要委屈自己!我现在只是有点后怕,怕将来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能让他走我的老路!”

女儿这话像把刀一下插进了张凤侠的心脏。张凤侠沉默很久才抬眼看着小艾问:“你开始怨我了吗?”

马小艾想了想,又摇晃起妈妈,“没有,妈。你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爸爸说他理解你,要你给他机会。他想跟你复婚。妈,你就答应了吧!等我有了孩子,更没有时间照顾你了。有爸陪伴你,我就放心了!”

“回炉烧饼不脆呀!他能安心过日子吗?”

马小艾一听妈妈松口了,欢天喜地说:“能。一切包在我身上。”

 

十二

 

第二天,牛大水上班,张凤侠买了菜又来到闺女的小家。当着妈妈的面,马小艾把手机高为免提,给爸爸马友列打电话。马友列在电话里非常兴奋,反复问:“你妈同意了吗?”小艾眼睛瞥着张凤侠说:“妈还没松口,就看你的态度了。”张凤侠竖起耳朵听着,一句话没说。马友列心情迫切,希望现在就开车来接。但小艾一口咬定,“你晚上在国际饭店摆一桌,边吃边商量。”

整整一天,马小艾注意到,妈妈心情格外舒畅。理完菜,忙不迭跑回自己的空巢里,回来头上就多了一个发夹,脸上多了一层脂粉,身上换了一套新衣服,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马小艾越看越想笑,何苦呢,闹了这么多年别扭,一听有望复婚,还不是欢天喜地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懂事的马小艾不会去戳穿妈妈,只盼着马友列的晚宴。

傍晚,马小艾傍着妈妈下楼,准备打的去国际饭店。不料,在楼下看到一辆宝马轿车,车窗徐徐落下,露出油头粉面的马友列。马友列笑着邀请:“上车吧!”马小艾先打开后排车门,把张凤侠塞进去,然后自己跑到另一边坐到马友列身后。十几年第一次一家人一路同行,三人肯定百感交集。但一路上,谁也没说话。进入华灯绽放的国际饭店,马友列泊车,下车后的马小艾和张凤侠却不知往哪里去。偌大一座花园式宾馆,她们还是第一次进来。要不是马友列带着她们七拐八弯进餐厅,她们根本找不到哪对哪。

马友列一进餐厅,漂亮的女服务员就鞠躬喊他:“马总好!”张凤侠定睛看女服务员一眼问:“你认识他?”女服务员端起茶水壶给已经坐下的马友列倒茶,“马总经常照顾我们生意。”张凤侠噢了一声。她连一次都没进过国际饭店吃饭,马友列居然是这里的常客,张凤侠的滋味不好受。眼睛盯着菜谱的马友列问:“小艾,你和你妈想吃什么?”马小艾转脸问张凤侠:“妈,你点。”马友列递过菜谱,张凤侠却不接,只说:“什么好吃点什么!”马友列把菜谱往女服务员怀里一塞说:“就按前天那张单子上菜吧!”女服务员领命走出去,顺手轻轻送上了餐厅门。

餐厅里突然气氛凝重。马友列脸上挂着僵硬的笑,但不知说什么话得体。张凤侠百感交集,强忍着悲愤,抽两张抽纸攥在手里,侧脸望着墙上的山水画,随时准备擦眼泪。如果不是马小艾在场,张凤侠都想上去把马友列撕烂。此时的马小艾几乎和妈妈心境相同,只是她现在身份特殊,既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又是爸爸的最大债权人,因此他比父母更理性一些。但打破尴尬局面的却速是马友列,“小艾,你妈这么多年拉扯你不容易,你要多孝敬你妈!”

“妈,爸在外打拼更不容易,是不是啊?”马小艾和着稀泥。

早已泪眼模糊的张凤侠一句话没说,突然转身扑在餐桌上,抓起桌布堵在嘴上,浑身颤抖地大哭起来。马友列不知所措,侧身看着刚才张凤侠看过的山水画。小艾却慌了神,不停拍打妈妈的后背,嘴巴贴在妈妈的耳边小声说:“妈,冷静一点,让人家听了不好。”一看妈妈抽搐得厉害,小艾也忍不住流下眼泪,转脸冲马友列说:“爸,你还不过来劝劝妈妈!”马友列这才起身坐到张凤侠的另一侧,伸手搂过久违的妻子说:“张凤侠,我知道你这些年受苦了。你原谅我吧!从今天起这章书就算翻过去了。别哭,你看小艾这么有出息,这么有钱,咱们的日子会好的,我会陪你度过幸福的晚年的。”

小艾就势轻轻一推妈妈,张凤侠就一头扑进马友列怀里。马友列紧紧抱住。但张凤侠迅速挣脱出来,破啼为笑坐正自己的位置。刚被挑起兴致的马友列失落地回到自己的主人位置,眼睛直直地瞅着张凤侠。张凤侠也不时斜睨一眼马友列。两人仿佛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坐在他们之间的女儿却始终冷静。小艾暗自高兴的同时又替妈妈着急,恨得咬牙切齿的,一个拥抱就冰释前嫌了,是不是太快了点。不敲打敲打马友列,太便宜了他。这场由小艾导演的家宴完全在小艾的掌控之中了。

女服务员上菜。见都没见过的菜,一下就抓住了张凤侠的目光。马友列把面前的三个杯子倒上红酒,放在转盘上转给前妻和女儿。张凤侠取下一杯,又把那杯酒转到前夫面前。“小艾怀孕了,不能喝酒。”马友列看着女儿惊喜地问:“真的?我们要做外公外婆了吗?!”小艾点点头。一家人开始喝酒吃菜。

“爸,过去的事情都让它过去了,咱们一切向前看。你说你会陪我妈度过幸福的晚年,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是,我丑话说在这里,不管你和我妈妈怎么和好如初,我放给你的钱和利息一点都不能少。生物学上咱们是父女关系,经济学上咱们是债务关系,一码归一码。”马小艾一边吃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马友列看着张凤侠说:“小艾这话说得生分,一家人说两家话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蒂是你们的。我借你的钱是你的,我借别人的钱也是你的,我和你妈将来眼一闭,腿一伸,撒手归天,留在世上的什么都是你的。凤侠,你说是不是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小艾说得更在理。她放给你的那些钱都是别人的,你不给她,她拿什么还别人的钱?”张凤侠偏向女儿。

“你们娘俩放心,等我拿下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开发,净赚一个亿没问题。”马友列信心满满,独自喝下一杯红酒。

小艾突然说:“哎,爸,妈,咱们今天不是来这里谈生意的吧!来,我以茶代酒敬爸爸妈妈,祝你们美满幸福白关偕老!”

“这孩子,谈生意也是你挑起来的。好,乖女儿,爸爸接受你的祝福,也感谢懂事的你。”马友列又兴奋地喝下一杯。

张凤侠却只轻轻呷了一口,光顾着吃菜。

小艾发现妈妈平时满有想法的,怎么一到复婚的关键时刻,居然什么话都没有了。她起身坐到妈妈身边手罩在嘴上说:“妈,你就这么便宜了爸爸?”

张凤侠如梦初醒,“啊,你们不是说好了吗,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便宜不便宜的?”

小艾代妈妈向爸爸讨价还价了。“爸,你和我妈结婚时家里困难,连个项链戒指耳环都没有。现在复婚,你是大老板,可别寒了妈妈的心啊!”

“怎么会呢?”马友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盒子,送到张凤侠面前打开,露出一颗璀璨的钻戒。“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艾一把夺过去,取出里面的那颗钻戒,仔细辨认标签上的价钱,个十百千万,默数着报出价钱:“八万八!比我的婚戒贵多了!”

这时,挂在衣架上的手提包里的手机响了。小艾把钻戒放在妈妈面前,掏出包里还响着的手机走出餐厅。是丈夫牛大水打来的,问她在哪干什么,要不要接。小艾在走廊里小声告诉丈夫,在国际饭店里撮合爸妈复婚,你别掺和。牛大水大吃一惊,“小艾,你赶快回家,我有话对你说。”“有话就在手机里说,我听着哩。”牛大水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反正我提醒你,你趁早把放给你爸的高利贷要回来。”小艾一听炸出一身冷汗,急忙问:“为什么?”牛大水回答:“你爸是个骗子!”

挂了手机,小艾将信将疑,犹豫不决。头脑木木的,重新回到餐厅,发现爸妈的脸色通红。刚才的钻戒已经戴在了妈妈的手上。小艾明白了。她错过了爸爸跪下向妈妈求婚的难忘场景。世上有几个儿女能见证父亲的求婚呢?错过就错过了吧,只要爸妈晚年幸福。但丈夫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你爸是个骗子!”

马友列和张凤侠约好了似的,没等小艾坐下就一起站了起来,“小艾,咱们回家去!”

小艾看着爸爸,爸爸大腹便便,满面红光,哪里像个骗子?妈妈酒足饭饱,神采奕奕,完全沉浸在幸福里。小艾傍着妈妈走出国际饭店,坐上爸爸的豪车,一句话没有。当发现爸爸的车子开过了妈妈家的小区,并不是开向她和牛大水住的小区方向,小艾突然惊慌起来。“妈,爸这是带我们去哪儿?”

张凤侠没有回答。

“爸,你这是要带我和我妈去哪儿?”小艾拍打着爸爸的后肩急促地问。

马友列平静地回答:“去我住的别墅。”

“不!不去!”小艾突然咆哮起来,“妈,我只给你十几分钟时间你就让爸爸俘虏了?爸现在带你去他的别墅,你能去吗?你知道他别墅里还有什么人?妈,他不给你补拍婚纱照,他不请亲朋好友大办婚宴,他不举办给你补办隆重的婚礼,他不在别墅房产证上添上你的名字,你怎么能这么轻率地就跟他去上床呢?!我真不明白呀!爸,你也太性急了吧!我告诉你,爸,你要是只想拿一颗钻戒就跟妈妈复婚,我妈不答应,我更不答应。你必须和妈补拍婚纱照,大办婚宴,在别墅房产证上添上妈妈的名字,不然,你们休想复婚!”

马友列生气了,大声说:“你无权干涉我和你妈的婚事!”

“停车!停车!”小艾一边吼叫,一边急着想打开车门,但她不知如何打开。

马友列只好把车停到路边。

小艾终于找到一个按钮打开了车门,在抬腿迈下车的同时,一手硬把张凤侠拖下车。

张凤侠很不情愿问:“小艾,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小艾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妈妈塞进去出租车,回家。

当着女婿牛大水的面,张凤侠就指责马小艾:“你,是不是怕那五百万打水漂的?”

小艾低头回答:“是又怎样?妈,爸爸是个骗子!”

“你听谁说的?小艾,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张凤侠收拾收拾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十三

 

“你爸本来不是个骗子。我打听过了,他这些年看人发财眼红,自己又没有什么家底,就在社会上到处融资借钱搞房地产项目。房地产是暴利项目,但他迟了一步,越来越不赚钱了。整天吃吃喝喝,拆东墙补西墙,屁后跟着一群要钱人。他说的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我也了解过了,项目法人根本不是他。你爸是不是拿你那笔钱入了股,我还没了解清楚。”

听完牛大水的话,小艾瘫在沙发上眼睛发直。

又是丈夫的一句话提醒了她:“趁着你爸还没把那笔钱抛撒完,赶快找个借口要钱。”

小艾调整一下情绪,想了半天才给爸爸打了手机,“爸,我和大水打算明天去注册成立一家公司,急需注册资金,请你把我那笔钱打给我,等验完资我再回给你账户上。”

“哎呀,小艾呀,你那笔钱我已经用去拿地了,手头一分也不剩了。注册资金简单,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马友列一下就把闺女的路堵死了。

小艾傻眼了,下意识地把手机送向丈夫,同时眼巴巴看着丈夫,怎么办?

在妻子面前走来走去的牛大水上去掐了小艾的手机,然后说:“怎么样,几天时间就一分钱不剩了,他拿什么还你的钱?”

小艾急得带着哭腔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去。人模狗样像个大老板,原来真是个骗子!骗谁不行,偏骗自己亲生女儿,连吃屎的东西都不如!”

牛大水一把拉住起身的妻子说:“你爸骗了你,你眼下还不能跟你爸翻脸。他如果死猪不怕开水烫,那你真拿他没办法。你现在最怕的应当是,你的债权人知道你被骗得身无分文纷纷来向你讨债,你拿什么还债。他们不把你撕烂了才怪呢!你现在必须哄着你爸,最好与他一起拿下所谓的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有了项目才能让债权人放心。”

“哎哟,我该怎么办啊!”小艾扑在丈夫怀里大哭。

“找你妈呀!”

一连好几天,马小艾却见不到妈妈,也打不通妈妈的手机,心里猫抓狗咬的,嘴唇都起了泡。终于打通张凤侠电话,小艾急切地问:“妈,你跟爸爸在一起吗?”听妈妈说怕她伤心,一直没敢再跟马友列联系,小艾又抱怨起张凤侠:“妈,你傻呀,你不盯着爸爸,他要是把咱们的钱卷跑了怎么办?”张凤侠回答:“合着小艾撮合我和你爸复婚是为了盯着你爸呀!”小艾急忙解释:“不不不,妈,我真心是为你和我爸的晚年幸福。只是眼下我不知道爸爸的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怎么样,咱们的五百万会不会打水漂。”“你到底是希望我跟你爸复婚还是不复婚呀?”“当然希望你们复婚。”“好,那我明天就搬到他别墅里去。”张凤侠第一次主动挂断了女儿手机。再打爸爸的手机,居然也处于关机状态。

小艾快急疯了。好啊,妈妈迫不及待和爸爸滚到一起了,还能指望妈妈帮助自己把那五百万从爸爸手里哄下来吗?小艾必须赶快找到爸爸妈妈。但爸爸妈妈居然玩起了失踪。哼,挖地三尺,也要揪出他们!爸爸的别墅在哪?小艾从未去过。这些年县城摊大饼似地扩张,没有联络瞎找就能找到爸爸妈妈的下落,等于大海捞针。小艾想了半天,想到县中校长王细叶跟爸爸走得最近,便给他打了手机,第一次热情地喊他一声表叔:“你知道我爸住哪吗?”

王细叶说:“哦,小艾呀,你爸刚从我这离开,他住哪里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县政府对面的一招里有办公室。去哪准能找到他。”

小艾又问:“表叔,你知道我爸开发的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是真的假的?”

“我也是听你爸忽悠,投钱的。真的是真的,就是体量太大,我看他有点蛇吞象,根本没有实力运作那个项目。怎么,原来你也让你爸忽悠投钱了?”王细叶越说越紧张。

“噢,啊,没有,不不不,投了一点点。表叔,我借你那点钱没事的,放心!”小艾语无伦次,心快蹦出嗓子眼。

精明的王细叶听出问题了,“小艾呀,我那钱要是打了水漂,你出门小心你的脑袋!”

小艾头脑嗡地一声,意识一片空白。威胁严逼,危机四伏。除了找到爸爸妈妈要回那五百万,别无选择。忘记关机的她听到王细叶在手机里咆哮如雷,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回答王细叶:“我就是死都不会欠你钱的!”

按照王细叶提供的地点,小艾在县第一招待所的二楼一间客房里找到了马友列。马友列端茶倒水,寒暄客气,接待客户一般热情接待自己的女儿。愤怒的小艾怒视着爸爸,一句话说不出来。

马友列先打破僵局,“小艾,你肯定是听信别人的谣传,说我是个骗子,骗了别人许多钱。你看看我这满墙上挂的,工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机构代码证,房地产开发许可证,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规划批复,小区设计图,哪个骗子能弄来这些东西?你知道弄到这一墙的东西需要花多少钱,花多长时间吗?我要骗人,我何必去弄这些东西?你知道做成一件事情多么不容易吗?不错,我是在社会上大量融资,眼下的确困难一些,但我有我的还款计划和还款能力。等我的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的销房许可证跑下来,钱就回像海水一样回流。你还怕我还不了你那五百万?”

小艾站起来,一边听着爸爸的辩解,一边仔细看着墙上的各种证件和图纸,还是一句话没有。因为她此时真的不知道该相信谁。

马友列坐在老板椅上跟着女儿转动,目光始终看着女儿,继续说:“小艾,你千万别听信别人的谣言,你爸根本不是骗子。退一万步说,即使你爸是个骗子,虎毒不食子,我还能骗自己的亲生骨肉吗?小艾啊,自从你撮合我和你妈复婚,我就发现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你妈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们非常幸福。我天天跟你妈说,咱们就你这一个闺女,今后什么家产都是你的。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的债就是我的债。我知道你现在背了一身债。现在房地产形势越来越不好,我的资金链也越来越紧,我也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别人找你逼债,你就往我身上推,等我的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销售,一个钱都不会少他们的。”

回到沙发上坐下,小艾喝口水,平静地说:“爸,你是不是骗子我不管,你那什么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我也不管,我现在只要我那五百万。”

“这孩子怎么又不懂事了呢?钱都投在项目上还不能变现,我哪有钱还你?小艾!”马友列着急了。

小艾站起来冲着爸爸吼道:“爸,你说的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在哪?按你说你融了那么多资金,项目该有点样子,可你指给我看的那片地方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你的钱投哪去了?哪天才能见到回头钱?你天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有钱,原来都是拿别人的钱玩的。告诉你,爸,你别看我妈让你迷惑住了,我既然能让她跟你复婚,我就能拆散你们!你信不信?!”

马友列摇头,难以置信。“你想拿拆散我和你妈当作砝码吗?你还有没有人性?”

小艾说:“都是你给逼出来的!”

“那就随你喽!”马友列下了逐客令:“我还要去约一个朋友,你找你妈去吧!”

小艾走出第一招待所,没有去找张凤侠。真去拆散爸妈,那才真的没人性了。小艾做不到。小艾打的回家。一进门,眼前的景象把她怔住了。满屋子是人啊!本来坐在公公婆婆和姨妈表姐听到门响一起迎上来,站在阳台上张望的她的同事两位男老师冲了上来,在小艾面前站成众志成城的一片。要不是背顶着门,手抓住门框,小艾差点倒下去。她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好,债主们全涌进门讨债来了!

与儿媳妇鼻子碰脸地对面站着难免尴尬,小艾的公公婆婆作为债主上门,此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小艾应当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应当把儿媳妇逼上绝路,于是双双往后退去。

但小艾姨妈却上来一把抓住小艾大哭:“小艾呀,你可千万别把我那买墓地钱给放飞啦!”

小艾连看姨妈一眼都没看,伸手拔开姨妈,拉过站在后面的原两位同事男老师说:“你们稀客,来来来,有事坐下慢慢说。”

两位男老师坐到沙发上,同时掏出马小艾打给他们的借条说:“马老师,还钱吧!”

小艾说:“钱是要还的。到期还本付息,白纸黑字,二话没有。但现在不能还你。你们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怕钱打了水漂的?”

其中一个男老师说:“王细叶说你让你爸骗得一分钱没有,你拿什么还钱?”

马小艾大笑,“笑话,我刚才在我爸那里谈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开工事宜,资金流充足得很,哪个嚼舌说我爸骗我钱的,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谁知姨妈戳穿小艾的谎言:“小艾,你就别拉被盖脚了,大水说你爸就是个骗子,拿别人的钱吃喝玩乐。”

小艾冲姨妈大吼:“闭嘴!现在说这狠话了,当初求我放钱就差没给我磕头了!你那点买墓地钱算什么钱,立马就还你,一分都少不了你的!”

姨妈不识相,向小艾伸出手去:“好,现在就把钱点给我,我立马就从你眼前消失。”

两个表姐也附和,“对。”

小艾背对着姨妈和表姐,转向公公婆婆问:“大水呢?”

“在卧室看电视哩!”婆婆回答。

“牛大水,出来!”马小艾大声喊丈夫。

牛大水从卧室开门出来,脸色难看。的确,家里一下这么多亲戚朋友上门讨债,牛大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马小艾上前拉住丈夫说:“走,陪我去银行提钱还他们去!”转脸对债主们说:“你们等着吧!”

“现在天黑了,银行早关门了。”牛大水甩掉妻子拉扯。

“自动取款机24小时营业。走!”马小艾开门同时转脸对讨债的亲友说,“你们等着,人不死,债不烂。”

摆脱债主下楼,凉风一吹,马小艾打个寒噤,浑身冰冷。她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缓缓走出小区,走进附近的河滨公园里。

牛大水知道妻子妻子拿大话哄人,金蝉脱壳,以求一时宁静,就默默陪着小艾漫步。此时,县城华灯绽放,河滨公园里寂静祥和。身边的运河倒映着县城的万家灯火。婚前,他们曾无数次在运河两岸的河滨公园里约会漫步,花前月下。但婚后就几乎再也没有时间踏足河滨公园了。牛大水感慨,“小艾,这样轻松的时光多好啊!”

小艾幽幽回答:“是啊,但我太累了。”

牛大水说:“都是钱惹得祸。”

“我后悔当初不听你的话,我简直肠子都悔青了。我完了!我彻底完了!我今天去找我爸要钱,他居然连一分钱都没有。下面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小艾无助地摇晃着丈夫,希望得到丈夫的帮助。

“我早想好了,你只有一条路可走:起诉你爸,变卖他的资产还债。”

“那别人要是起诉我呢?”

牛大水想了想回答:“那你只能投案自首。不然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你是说我宁愿去蹲牢?”

“自作自受,没有别的出路。”

小艾浑身发抖,不再说话。走上运河桥,对岸就是妈妈住的老城区。小艾有家里的钥匙,但她知道妈妈已经不在家里等她了。牛大水挽着她往回走。小艾执意不肯。回家如何面对愤怒的债主?走到桥中央,小艾艾突然挣脱丈夫,翻过护栏,一头栽进河里,溅起的水花瞬间消失。

牛大水大呼:“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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