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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恼人的春风 李绍武
2017-04-13 19:47:14   来源:   

那天早上,太阳红扑扑的,像戏台上演员们涂的红脸蛋,格外精神、喜庆。风儿暖融融的,饱含着新鲜的泥土气息、青草味儿以及梨花、桃花、油菜花的味道,甜丝丝,香悠悠,如美酒般醇厚而醉人。可这个风吹得有点儿鬼怪,忽而大忽而小,东一头西一下,像个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在四处游荡、胡闹。

林干事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开门开窗,让风儿在室内自由地吹荡。科长被市里抽去搞什么创建材料了,科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独当一面了,责任重大了,忙得上厕所都要带小跑。

待坐下来摊开材料准备动手时,忽见局长背着手踱了进来。局长宽头大脸,白白胖胖,像尊弥勒佛,笑盈盈地四下望望,亲切地说:小林啊,你的担子不轻啊。

局长向来很严肃,也很忙,很少到下属办公室的,更很少说这么亲热的话儿,林干事很受感动,有些受宠若惊了,慌忙站起,说:谢谢领导关心!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飘、发颤呢。

不错、不错,局长频频点头,不知道是说他的工作,还是他的回答,反正那大脸盘太阳般地放射着光芒,照得小林心儿暖呼呼的。

接下来,局长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地交待,似乎只是随意转转,又顺口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林干事胁着肩送局长出门时,迎面走来田干事、老同学郑秘书,二人满脸堆笑向局长问好,还向林干事眨眼,眼神有些怪异,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平时,不少同事好串门,神神秘秘地讲些私密话,也有些话儿传到林干事的耳朵里。他们近来好像在议论,自己受到重用了,马快就要变成林科长了。他听了心里还是蛮滋润的,但是说老实话,他为人本分,对于职务提升并没什么奢望,只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拾不喜掉不忧,从不主动向领导套近乎,当同事们或真或假地向他提前祝贺时,他也真诚地表白过,可同事们哪肯相信呢?说他虚伪,城府深。这不,局长特意来看他了,关系如此亲密,不同一般嘛,事实胜于雄辩嘛,仿佛做贼给抓了个现行,林干事的脸顿时便红了,而这就分明暴露了自己的虚伪,甚至是心怀鬼胎了。

他向二人心虚地笑笑,慌忙进屋去,免得惹出更多的尴尬。刚走没两步,只听身后一声巨响:咣——!地面、墙壁都给震得一晃当。他哆嗦着回过头,原来是办公室厚重的大门,给突如其来的一股大风吹得猛地撞上了。

哎呀呀,风呀风呀,你迟不来早不到,偏偏这时来啥劲呢?这不是坑爹吗?单位里有人背后对局长说三道四的,局长听到后,会上大发雷霆,要狠刹这股歪风。这下倒好,自己竟当着局长的面掼起门来了,这是啥意思?领导怎么看?林干事叫苦不迭,脑袋里嗡嗡乱响,惊惊惶惶地拉开门冲出去。

几人站在门口,神色古怪地瞧着他,目光里的内容丰富多彩。他的办公室紧挨着楼梯口,局长的左脚已踏上了台阶,保持着上楼的姿势,却扭头疑惑地朝后张望……

林干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局长跟前,挤着笑,努力显出轻松的样子,讪讪道:局长,你看,这风、这风,怪有劲儿,能关门呢。

这叫啥话?林干事自己听了都觉得别扭,心里毛茸茸的,脸上的笑就虚浮、僵硬了,也许真比哭还难看呢。

局长虚白的脸上似落了层冷霜,剜了他一眼,嘴角飘出一丝冷笑,怪腔怪调道:哦,你那里的风也长本事了?

林干事的脑子急速飞转着,说是、说不是似乎都不妥,正涨红脸吭哧吭哧时,局长已背着手上楼了,原本就高大壮实的身子愈来愈高,巍峨得像座小山,咚、咚、咚,一步一步似踏在他的心坎上。

唉,何必呢?郑秘书笑着摇头走开了。

你呀、你呀!田干事伸出指头点点他,与随后进来的几位也叽咕着走开了。

林干事哭丧着脸愣在那儿,像被罚站的小学生,嘴里咕噜咕噜地不知说些啥。

再有人经过身旁见他这样,不免奇怪了,停下来问他怎么了、说什么呀?他也不搭理,只是兀自喃喃自语。人家侧耳细听,好像是说:这是真的,真的嘛。就更惊疑了,好奇地问:你说什么真的、真的?他依然毫无反应,这就让人家不满意了,甚至是愤慨了,走开来故意大声道:呦,就要做领导了,开始摆架子啦!

话儿飘过来,林干事惊慌得想解释两句,可人家已经走远了,有的已经进了办公室,况且,两条腿好像灌了铅迈不动了,只好垂头丧气地挪进门来。

再坐到桌前,摊开急需处理的材料时,那一个个熟悉的文字,和他玩起了捉迷藏游戏,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还像落满麦场的小麻雀,叽叽喳喳,乱蹦乱叫,吵得头晕脑胀,他懊恼得干脆扔了笔,干瞪眼喘粗气。

而隔壁的办公室、楼上楼下,仍然热热闹闹的,笑声比往常还要响亮,他刚才的举动一定又成了大家的新鲜笑料了。不行,这个问题一定得说清楚!他腾地站起响亮地说。

嘭!冥冥之中如有神助,随着一声巨响,大门又被猛地撞上了,耳膜给震得嗡嗡作响,他却如孩童般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不,风的劲头就是大,本来就是这样嘛!这么想着,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比划起来:呼——嘭!呼——嘭!

喂,下班啦,干啥呢?郑秘书敲着窗户喊,窗口处还聚着好些人在朝里张望。

他赶紧开门,拉住郑秘书,欢喜道:来来来,请你见证奇迹,你看好了,这个风呀就是厉害。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认乎其真地比划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呼——嘭!呼——嘭!确实有风在耳旁呼呼地吹,而嘭的效果却迟迟没有发生。他有些气恼、急躁了,不明白这个风怎么又变卦了,今儿怎么尽和他捣蛋呢。睁眼一瞧,郑秘书以及聚在窗口的人头都不见了,室内异常地安静,他很是扫兴,像精心准备了节目却没人观赏那样的扫兴。

咚、咚、咚,熟悉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他赶紧来到楼梯口,伸长脖子,望着局长一步一步沉稳地下楼来。

他仰着笑脸热情道:局长,请你来一下。     

听到叫唤,局长皱着眉头瞟瞟他,抬腕看看表,有些不耐烦,想径自走开。

就一会嘛,林干事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有点儿蛮横,也像是撒娇。

局长满脸疑惑,只好跟着他走过来,面对大门站着。

林干事盯着局长,激动得两只细眼闪闪发光,小嘴叭叭道:这个春风就是厉害,呼——嘭!就在刚才,门又被它关上了,我怎么能骗你呢?你看你看这个风,请你亲自见证一下。

有风儿嗖嗖地吹拂,挺凉爽的,时间滴答滴答飞快地奔跑,可大门却死猪般地一动不动了。它似乎也挺委屈呢:我一直如此嘛,哪来的旋风?哪来的嘭?

咦,风呢?刚刚还那么来劲的风呢?林干事瞪大眼睛,躁得脑门冒汗了。

哼,莫名其妙!局长再次剜了他一眼,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嘿,等等、再等等呀,林干事脱口喊道,可局长哪能听他安排呢。望着局长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绝望得如野狼般地伸直脖子仰面哀嚎,火辣辣的冤气都要把肚子撑炸了。你个狗娘养的!他猛地抬脚朝着大门狠狠踹去,咚!门撞到墙上,再一反弹,嘭!又关上了!

局长被我耍弄了?我耍弄局长了?林干事的脑子里成群的蜜蜂在嗡嗡地闹、在狠狠地蜇,昏昏沉沉中,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可局长还会听你解释吗?你能说清楚吗?对,就写成汇报材料好好说说吧!

搞文字材料,对林干事来说是驾轻就熟的,又有真情实感,所以,写起来特别顺手。在《关于春风关门情况的说明》一文中,他先从物理学角度谈了风的形成、风的等级以及利用风能发电的道理,至于生活中的风儿能关门,那是毋庸置疑的;再从文明礼仪角度,谈了关门与人的修养的关系;还以今天办公室大门被风儿关上为例,从哲学角度,谈了事物的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道理。待下午上班时,已洋洋洒洒写了十来页,而他还感觉意犹未尽呢。

春意融融困意绵绵,下午上班时,个个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郑秘书来得较早,见林干事伏案忙乎,便于窗外招呼道:忙啥呢也不歇歇?毕竟是老同学啊,多少还是有些老感情的。在郑秘书记忆中,小林当年像意杨树般地清爽俊美,如今刚过而立之年,稀疏的头发就多半花白了,刀条小脸瘦巴巴的,刻不下二两肉。还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见到谁都要点头赔笑,让人感觉很辛苦而别扭。

林干事打个长长的哈欠,放下笔站起身,向郑秘书兴奋道:来来来,老同学,这个风真是邪乎!你看、你看,呼——呼——他闭上眼睛,口中徐徐呼气,两手打太极拳似地在胸前来回划动。很快,呼气声愈来愈响,划动的节奏愈来愈快,正吃惊时,他的右手猛地一锤,好像擂大鼓似的,嘭!他眼一瞪,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笑嘻嘻道,门就关上啦,事实胜于雄辩嘛!可有的人还不信呢!他的脸上溢满着忧郁和悲伤。

郑秘书看着听着,脊背不由地阵阵发凉,赶紧借口告辞了。

林干事叹口气,又坐下来将材料添了又添、改了又改,这才往局长室走去。

局长室金碧辉煌,气派非凡,林干事站在门口,细腿不由地发了软,他生怕一犹豫打退堂鼓,便一咬牙毅然地迈了进去。

局长白亮的大脑袋浮在宽大紫红的办公桌上方,像飘着的大气球,格外醒目。

林干事双手捧着材料,如同败将递交投降书似的,哈着腰来到桌前,攒着劲儿说:局长,烦你过目。使得劲儿不小,而发出的声音却嘤嘤的,细若蚊蝇。

局长抬起头,露出疏淡的笑盈盈的眉眼,但一见来者,就如川剧中的变脸一般,白白的面皮一抖,笑意顿时消失了,不乐意道:谁叫你来的?这是啥?他瞟着递到眼前的材料,胖乎乎的身子本能地朝后仰起。

终于进入正题了,成败与否,在此一举了。林干事浑身一哆嗦,紧盯着局长的大白脸,颤微微道:局长,上午那个门确实是大风关的,您千万别误会,我怕说不清楚,特地写了份材料,请您审阅……

搞什么名堂?局长咕哝着接过厚厚的材料,瞟瞟标题,哗哗地翻了几页扫了扫,素淡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突然将材料掷到桌面上,瞪起圆溜溜的黑眼珠,说了句,荒唐!

别、别呀……实事求是啊……我以人格担保……确实如此……林干事慌得牙齿咯咯地响,有些语无伦次了。

小林啊,局长喘口粗气稍稍平静一下,严肃而痛心地说,你近来工作很辛苦,成绩不小,这是有目共睹的,可不能骄傲自满,辜负组织期望啊!今天局里急需的材料你拖拉不报,却弄出这么个玩意,歪门邪道嘛,你想干啥?当前,机关改革迫在眉睫,你可要认清形势,甭误入歧途、自食苦果啊!

局长,我……我……林干事脸色煞白,可怜巴巴地盯着局长,固执地还要解释几句。

回去好好办公,好好表现吧!局长低头看文件了,边扬起大手挥了挥,像挥赶一只讨厌的嗡嗡哼叫的苍蝇。

完了、完了!林干事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能甘心呢?他要作最后的努力,便挤出笑容,哼哼唧唧道:局长,门真的不是我关的……我……我冤枉啊……

你有完没完啊?滚!局长拍案而起,大白脸气得通红,目光似剑锋利无比,顺手将林干事的材料猛地扔过来,一张张洁白的纸片如大朵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又纷纷落到深红的地毯上,落到林干事的脚边……

隔壁的郑秘书闻声跑来,抱住林干事往外拖。林干事人虽傻了,瘦小的身子却蛮力十足,在怀里乱扑腾,小嘴像扔到岸上的鱼儿般地一张一合,发出含义不明的呜呜声。

林干事被拉到办公室,好多人听到动静都跑来观看,但见他脸色苍白,头发纷乱如秋日的茅草,上衣给扯得皱巴巴的,白衬衫的下摆从裤腰里滑了出来,与他平常衣冠整洁、谦谦君子的形象格格不入了,但他却坐得端正笔挺,嘴巴紧紧地抿着,迷茫的双眼盯着虚空,射出令人心慌的冷光。大家已经工作好半天了,难得有此放松的机会,便聚在室外你一言我一语轻松地说着、笑着。

郑秘书见他安静下来,稍稍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柔声劝道:安心工作吧,抓紧把那份材料报过来,甭误事,听到没?

林干事像懂事的孩子般点点头,算作回答。

时候已近黄昏了,晚风徐徐吹拂,让人感到格外凉爽,空中燃起瑰丽的晚霞,窗外传来鸟雀欢快的鸣叫声,室内流荡着一股奇异的光彩,林干事的瘦脸也像被镀上一层金光,显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呢。

郑秘书再次拍拍他,方往外走,边对观众们喊道:大家办公去吧,有啥好看的?话音里明显裹挟着不满的情绪,这会给自己招惹麻烦的,他也顾不上这些了,掉头径自上楼去。

不久,忽听楼下有人尖声喊叫,还有嗡嗡的喧闹声,心里一咯噔,慌忙往楼下跑去。

果然,林干事的办公室门前又围起一堆人,笑眯眯地往里张望,好像在看一出好戏,还有人津津有味地进行点评。

喂,看啥呢?郑秘书问站在圈外的几个人。

田干事嘻嘻笑道:林科长在耍拳呢?有意思!

不对,另一人撇撇嘴巴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他正在为民除妖降魔呢。说后,也忍不住嗤嗤地笑了。

唉,小林啊,你又出啥洋相呢?郑秘书用力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就见小林背对观众蹲起马步,朝着宽大的窗户轮番出拳,每出一拳就大叫:嗨!出拳又快又狠,颇有气势,像少林和尚练功似的。哪里逃?他大喝一声,跳着转过身子,脸上充满着咬牙切齿的仇恨,双眼如探照灯四下扫视一番后,嗨、嗨、嗨,朝着他的上下四周再次凶猛地出拳。他似乎也懂得手是两扇门、全靠腿打人的道理,在手儿忙乎的同时,又动用了腿脚的功夫,左踹一下、右蹬一脚,前一下、后一下,忙得不可开交。

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打得很热闹,却纯是花拳绣腿,内行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从窗口吹入的晚风吹得他乱发奓起,干瘦的身子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被吹倒的可能,细腿细爪的又能有几两力气呢?看似热闹,却毫无实战意义。

风妖,哪里逃?他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原来,他要除的不是一般的敌人,而是无所不在的风妖。他呼呼的喘息声似拉风箱,瘦脸红扑扑的像涂了层油彩,也像猴子的屁股,格外滑稽可笑。他的稀软的头发被汗水粘贴在额头,汗珠纷纷从脸上闪亮地滴落下来,地面被洇湿了一大片。很快,步伐也踉跄了,眼看就要栽倒了……

郑秘书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小林的所谓拳头挥过来时,一伸手便攥住了,抱住他汗淋淋的身子,心疼地责备道:你想干什么?

放开我!我要除妖,看,风!风妖来啦!让我除掉它!小林在郑秘书的怀里嘶喊着,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歇歇吧,等会儿,我帮你,它跑不掉!郑秘书贴着他的耳朵,郑重地说。这样,他才眨眨迷茫的双眼,停止了蹦跳,被扶到位子上软软地坐下来。

工作很辛苦,很无聊,难得的一场好戏被郑秘书搅了,停演了,大家很扫兴,陆续散开时,就有人直言不讳道:哼,狗拿耗子!

见小林安静下来,郑秘书噔噔噔跑上楼去,他要向局长汇报一下情况。

局长正忙,正与小女友网上视频聊天呢。听了郑秘书的简要汇报,揩揩油亮的大脑门,恼怒道:哼,这个小林,貌似忠厚,却一肚花花肠子,装神弄鬼了,托亲拜友进来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经不住考验嘛!

事出有因啊,局长,您是不是找他谈一谈?郑秘书陪着笑,小心地提醒道。

咦?都已经这样了,还有啥可谈的?局长翻翻白眼,不满地反问道。

那……郑秘书还想为老同学说两句,但局长朝他瞪眼了,并且响亮地说:如此德行,影响机关形象嘛!对了,你们是同学吧,可要站稳立场啊。你通知他好好反思,如不悔改,立刻走人!说罢,厌烦地用力摆摆手,又低头继续忙乎起来。

郑秘书只好退出来,去落实局长的指示。

走廊上突然旋起一股风儿,嗖嗖地扑到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了。风,风妖!郑秘书猛一哆嗦,不由自主地迎风捣了一拳,怒喝道:哪里逃?捣了之后,又是大惊:哎呀呀,我这是怎么啦?心里好不恐慌,暗自怨恨道:春风啊春风,你怎能胡吹乱刮,惹是生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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