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捣衣声
世界上就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刚刚看完连续剧《王大花的革命生涯》,剧中的第二号人物夏家河,外号叫“虾爬子”,这三个字在王大花的口中怎么喊都感到亲切。这次陪好友吴浩保到安徽铜陵省亲,早发泗洪,经南京转车,中午12点就到达顺安镇张家。中饭上了一道菜,比龙虾长,但又比龙虾瘦得多。我不知其名,女主人金大姐快言快语,说这叫虾爬子。一句简洁的皖南方言,却引起了我对电视剧情节的回顾。一时间,在我情感的世界里,虾爬子放之于餐桌是美食,放之于屏幕上是英雄。然而,我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赏一赏铜陵的山水。饭后,主人善解人意,他特地安排儿子张鹏开车带我们去凤凰山看一看,算是明天游览宣州桃花潭的一次演习。
凤凰山在顺安镇东20多华里处,相传因凤凰落于山坡饮泉中水而得名。下车步行,大门内的指示牌上注明为三A级景区,景区内有相思树、牡丹园、万松禅寺、一家亲、滴水崖、半山亭、千竹林等景点。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这里虽然是景区,但不出售门票,铜陵人的大方略见一斑。凤凰山下有凤凰村,凤凰石下有条小河,河边有相思树一景,很值得一观。说是小河,而实际是一条小溪,只有几米宽。这条河当地人称之为地河,说是与夜空中的天河相对应。相传,河东有姓风的男青年,酷爱品笛吹箫,每当夏夜纳凉之时,青年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吹箫,那箫声如泣如诉,就像是在与一位不知名的听众倾诉衷肠。河西岸有一位富家的小姐,她在经常听到箫声以后,竟在一个月黑之夜,悄悄地来到河边与那位男青年幽会。渐渐地两情相悦,让箫声在两颗年轻的心灵上点起了火花。谁知,女家嫌贫爱富,千方百计地阻挠并迫害,二人无奈结伴私奔,被家丁追赶,双双投河自尽。几天后,两家分别在河边找到了男女青年的两只鞋子,分别葬在河两岸。第二年,奇迹出现了,两岸的坟上分别长出了两棵木桦树,天长日久,两棵树隔河相交接,长在一起,合成了“人”字形,就成为供游人观赏的相思树。
沿着凤凰村的山居小路,我们缓步而行,左旋右转,更上一重天,路旁站立着一株千年古柏,高20余米,两人合抱粗,树冠可覆盖近20平米。据说此树是神树,可除恶扬善,贤者敬之,小人喂之,当地人多焚香祭拜,故又名“神坛古柏”。沿石级再上10多米,有万松禅寺,大雄宝殿之上塑一尊神像,背倚青山,左手执金条,右手捧元宝,为往来游客祝福。殿前有水池一湾,水中红鲤鱼成群。池边有观音坐像,面对大山作沉思状。宝殿东西两面的房顶上各有5位罗汉,盘腿打坐,悠然自得。寺院的东面有一座大坝,连结南北的青山,雄然而不可登。
凤凰村四面皆山,怎么看都是风水宝地。村前有一条水泥结构的水渠环绕,渠随山势而修,每一个拐弯都弯得自然,弯得美丽。水渠的两面是大片的牡丹园,老远就能看到高高横牌上的几个大字:“中国药用牡丹之乡。”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与牡丹的花季擦肩而过。一位锄地的山民告诉我们,如果你们一个月前来,这满山遍野的牡丹花真的让人眼花缭乱。我国有两大牡丹之乡,一是河南洛阳,一是山东荷泽,但这两地的牡丹是开在平原上,而铜陵凤凰山的牡丹是开在山坡上。既有差参感,又有山头的白云作伴。
牡丹园中东西横亘着一道百米木廊廊上缭绕并覆盖着青藤,廊中壁上书有李白《清平调》三首,是李白在长安宫廷中的御用之作。长廊中还记述着李白的另外一首诗,这当是诗人的有感而发之作。唐天宝十三年,也就是公元754年,大诗人李白游览铜陵的铜官山,写下了《铜官山酒醉绝句》,全诗仅20个字,把诗人对皖南山水的挚爱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要须回舞袖,拂尽五松山。”铜陵为铜城,亦称“铜都”,想必李白当年是慕名而来。而今我也是慕名而来,一是慕铜陵的山水,一是慕李白的才气。
牡丹园中还立有牡丹仙女铜像,拈花微笑,面朝青山,身后有两个蘑菇状的小亭,亭畔是一方小巧玲珑的草坪,中有鹅卵石镶嵌成的小广场,青白相间,形成一幅太极图案。广场虽小,却体现出设计者的匠心。我与吴浩保、张月华夫妇,在牡丹仙女的铜像前留了影,再坐于亭中小憩,看青山如画,听水声潺潺,西边的滴水崖正有瀑布沿石壁而下,汇入池塘,再流进山溪。人们常用人间仙境来形容环境的优美,我此时总感觉自己已置身于仙境之中。
山溪的南面有一片竹林,从绿株梢头能隐约看到一个半山亭,给人的感觉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好久不登山了,今天就潇洒登一回吧!我们的生活中有时会出现这样一种状况:慕名而去的地方,往往会给你带些许失望;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却往往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就在我们从半山亭向景区出口走的路上,一道久违的风景出现了,——在青翠的山林环抱之中,在清清的山渠歌唱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一位着红裙的山姑,她赤着双脚站在水渠中,手中握着一根捣衣板,在有节奏地敲击着放在渠中一块石头上的衣裳。上面的水渠边上,放着一个大屏幕的手机,正在播放着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山姑一边捣衣,一边口中伴着手机轻唱。这简直是一幅古代与现代的合影,这简直是一曲传统与新潮的二重奏。
我在回忆中陶醉。我第一次听到捣衣声是在故乡的池塘边,那捣衣声发自母亲的棒槌下,一声、两声、三声……曾一次次打破洪泽湖边那水村黎明的宁静。那是母亲在为子浣衣,那棒槌声紧紧地连结着我的心。与眼前不同的是,母亲手中拿着的是棒槌,而山姑手中拿着的是厚木板,但捣衣身同样清脆,前者有大湖为背景,后者有大山发和声。
后来,我听到捣衣声是在北宋词人贺铸的词作中,那一首《捣练子》我至今犹记:“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这是一首古代中国妇女思念远征亲人的词作,词句中兑满了离情别绪,还有淡淡的辛酸。
无论是古人词作中的捣衣声,还是今人生活中的捣衣声,都已经离我们远去了,随着现代家具洗衣机的出现,棒槌等物件已被新生活所取代,有许多传统的东西只能永远走进人类的记忆之中。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凤凰山景区大门的,坐在归途的车上,我的脑畔仍然回响着那山姑的阵阵捣衣声。
桃花潭的深度
初识桃花潭的名字当在读高中时,这当然又是来自于李白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诗。当时,班上一位同学模仿李白诗写了一首题为《赠王同德》的诗,后两句是:“长淮涉水深千尺,不及同德送我情。”好在“淮”字与“德”字都是平声字,这两句诗从平仄上也就过了关。这是他送其在双沟中学初中同学的诗,他们的母校就在淮河岸边。真的,从那时起,我对桃花潭的向往之情就像草芽一样“春风吹又生”。
这次特意陪浩保一家铜陵访亲,昨天下午游览了凤凰山,今天上午就开车直奔桃花潭。开车的是浩保的亲家公张映煌,他在家乡的山路上开车,竟连安全带都不系。我几次好意地提醒他,他都只回答两个字:没事。车东行经南陵南下,经云岭新四军军部旧址,再沿着秀丽的青弋江西南行,桃花潭风景区便渐行渐近。看见路边指示牌上的文字方知,桃花潭原来与东面的皖南事变的发生地茂林镇就近在咫尺。原来,清澈的桃花潭水也照不见人类的诡计与阴谋。
游览桃花潭的人大都是奔两个人和一首诗而来的,那就是李白与汪伦。南宋诗论家杨齐贤在《李太白文集》注中对《赠汪伦》一诗注释道:“白游泾县桃花潭,村人汪伦常酿美酒以待白,伦之裔孙至今宝其诗。”30年前,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编印的《唐诗选》中读到了这段文字,很为一位顶级大诗人与一位平头百姓的友谊而感动,但在桃花潭景区里一位女导游的解说中,汪伦却成了泾县的县令。这样一来,李白的平民情结被冲淡了,我美好的记忆也被冲淡了。与官交,有奴性之嫌;与民交,当乐在其中。思古发幽,平民汪伦用自己酿造的美酒招待落魄江湖的诗人李白,这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又快乐的事情呀!
我曾在电视里读到了一篇题为《风雨桃花潭》的散文,从那有声有色的文字与画面中,我看到了桃花潭的美轮美奂。后来,文友马丽华也写了一片有关桃花潭的游记,其中写到了汪伦给李白信中的两句话:“先生好游乎?此处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处有万家酒店。”走在景区的土路上,导游的一句话令我为之一震,她说,李白其实是汪伦忽悠来的。这样看来,中国第一大忽悠不是赵本山,而是汪伦了。导游还说,汪伦面对李白失望的眼神,忙解释道,我没有骗先生,离这儿十里有个桃花渡,岂不是十里桃花么?在桃花潭北岸的古镇上,有一家姓万的人开的酒店,岂不是万家酒店么?李白一想,这是幽默,不是欺骗,于是他就住了下来,和汪伦结成了诗友、酒友。
来到桃花潭,不禁使人想到《诗经·桃夭》中的名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游桃花潭最好是在春天,我来之时,已四处不见桃花,夹道而迎的却是满树密密的小桃。桃花潭,不能没有桃花,更不能无桃树,桃花随季节开落,桃树却不择季节而立。桃树既是美丽之物,而在我国的传统中游是吉祥之物。渡曰桃花渡,巷曰桃花巷,社区曰桃花山庄,镇曰桃花潭镇。桃花在这里已经演绎成了一种文化,一种与人类友谊密切相关的文化,一种与诗歌结缘千年的文化。
从景区公园大门内的翟村老街,到青弋江边的踏歌古岸阁,须步行好几里路,途中有文昌阁与中华第一祠,并要经过农家的黄豆地和西瓜地,地里还有劳作的农民。不论是文昌阁的文气盎然,还是翟氏宗词的牛气冲天,都阻不住我们赶往桃花潭的迫切脚步。
翟村古巷既有古色,又有古香,东西为横街,南北为正街,在一家翟氏古玩店中,有一副楹联颇有李白遗风:“有好友来如对月,得奇书读胜观花。”此联为江苏常州人陆林深所撰,并用其左手所书,其字如龙飞凤舞。我想,此联如加上“对酒当歌”横批则更妙哉。
踏歌古岸遗址就在正街的最北端的青弋江边,翟村人为纪念李汪二人的千年友谊,特地建造了两层踏歌古岸阁,阁上四个字为安徽省政协主席张凯帆手书。遥想当年,李白弃岸登舟,汪伦匆匆送别,他一边走,一边唱着当地的民歌,还用双脚踏着节拍。此诗此地,一向重情重义的李白忽发诗情,一首脍炙人口的诗作就这样诞生了,上有白云相赏,下有流水相和:“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江边塑有李白与汪伦像,李白仰首而立,左手举杯,右手下垂,作握拳状,目光盯着酒杯的方向,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坛老酒”。汪伦坐在一方卧石上,右手执杯,深情地望着李白,面露依依不舍之色。好一幅水边送别图!我连忙遥浩保与月华,过来与太白先生合个影,千里来寻,如此良机不可失去。我站起身,用拇指与食指圈成握酒杯状,与“李白”认真地合了影,只不过是他伟岸我渺小而已。
我忽然想起了桃花潭,直到现在,我真不知道潭在哪里。
乘坐轮渡横清清的流水来到江对岸,在怀仙阁上,我登临送目,南面长长的江心洲将青弋江裁为双流,滔滔碧水似在诉说着悠悠往事,夹岸连绵的绿树与隐隐的远上相接。我询问身边的一位当地姓孙的师傅,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脚下就是桃花潭。他还告诉我,桃花桃连着青弋江,江流千里而此处最深,所以叫潭,多年来,镇上有许多水功好的汉子,他们的双手都从没有触到过潭底的石头或泥巴。我惊愕地点了点头,又一次俯首阁下那深不可见底的潭水。
安照门票上指示得方位,我们在彩虹岗一条古巷边找到了汪伦墓。汪伦墓原在泾县水东翟村村东,1985年兴建陈村水电站时被毁,尚存墓碑一块。据1985年陈村镇人民政府《重修汪伦墓碑记》介绍说:汪伦,又名汪凤林,泾县人,唐时知名人士。摘仙题墓名曰“史官之墓”。立于墓前,唯见墓畔野花纷繁,竹草丛生,还有太白先生亲书的那块墓碑。
我们在潭西岸的古街上寻找万家酒店,那陈旧的墙壁上明明写着“万家酒店遗址”,转了几圈,只在古巷残墙中寻找到几处农家菜馆。我们只好扫兴而回。其实,我心里有数,所谓的万家酒店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里,或是定格在当年李白与汪伦的碰杯声中。
中午吃饭在桃花潭镇汪伦情大酒店。隔桌的一位新来的游客问我:桃花潭有多宽?我答:与青弋江一样宽。他又问:桃花潭有多深?我又答:与李白、汪伦的友谊一样深。
朝觐大青山
这是一次心仪已久的朝拜,63岁的我朝拜62岁的李白,又是刚刚主动辞去市史志办公室聘职的我,来朝拜1000多年前被唐明皇赐金放还的李白。记得24年前的大冬节那天,我与石岩峰曾凭吊采石矶翠螺山上的李白衣冠冢。我当时还信以为真是李白墓,景区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说:诗人李白真墓在当涂县大青山下。于是,大青山便成了我朝思暮想的心灵朝拜的圣地。
我们乘坐的雪福兰轿车行进在沪渝高速公路上,车上坐着浩保、月华及女儿吴琼母子和我,开车的是吴琼的老公张鹏。我们的方向是自西而东,即从安徽的铜城铜陵向钢城马鞍山。车到太白镇附近的服务区,张鹏便在导航仪的引领下直奔大青山。
李白墓公园的门前就想他晚年一样冷落人稀,这也许与当代人的急功近利以及物欲横流有关。既然是多年的素愿与千里来寻,依然我心,固然我情,我还是被享堂两边的一副楹联所吸引:“既是诗仙,又是酒仙,浅酌低吟,皓月应怜影零乱;初为游客,终为逐客,凄怆潦倒,蛟龙好护飘流魂。”李白一生最爱两件东西:一个是诗,一个是酒,这两件东西给他带来了最高的荣誉。如果说李白有第三件最爱的东西,那就是月亮,在他的诗中,曾数十次写到了美丽的月亮。享堂的上联把李白的所爱展示得淋漓尽致。李白一生经历了三次漫游、两次从政,漫游标志着他事业的成功,而从政则标志着他人生的失败。作为游客的李白用诗去描绘祖国的大好河山,让一代代人从他的诗中得到美的享受。而李白的从政史就惨了,第一次是在长安的朝堂之上,他被残酷的官场碰得头破血流;第二次是在江湖之远,他因受永王李璘的连累,被朝廷一纸流放夜郎,年近六旬好不狼狈。下联前面一句写得很到位,后一句就有道听途说之嫌了。在浪漫的传说故事中,李白是因酒醉捉月而死的,这也就是采石矶游客众多的直接原因。但传说永远不会等于现实,我眼前的李白墓就说明了这一点。
李白晚年与皖南山水结缘,秀丽的皖南山水又为李白诗歌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我说不出翰林供奉是多大的官,我也不知道李白在长安官场时能拿多少奉禄,但我只知道晚年的李白生活了无着落,而且疾病缠身。在太白祠中,墙上的一幅油画深深地感触了我。生命垂危的李白半躺在病床上,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诗稿,这是他一生的心血呀!也是人类最珍贵的遗产呀(这一点他不会想到)!他郑重地交给坐在床沿上的李阳冰,李阳冰作双手接稿状,四目对视,在进行一次世界上最高档的文化交接仪式,没有红地毯,也没有鼓乐喧天,只有凄凉的秋色与眸中欲溢的泪水。李白在穷途潦倒中投奔身任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李阳冰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在李白逝后,不仅将其安葬在县城南面的龙山东麓,还慷慨出资将李白的诗稿刊印了出来,使之传于后世。从墙上的那张油画上,我看到了李白信任的目光,那种目光是所有投机势利的小人所永远得不到的。
多年前读过郭沫若写的《李白与杜甫》一书,其中录下了《永王东巡歌》与《别内赴征》3首,前者斗志昂扬,洋洋12首;后者缠绵悱恻,至今尚能背得出。如《别内赴征》其一云:“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令我至今依然不解的是,当年太白先生年近六旬,妻子儿女在身边,他干吗要去参与那一场与掉脑袋有关的叛乱呢?
李白逝世以后,其子伯禽为父守墓30年,其孙离家出走不知所终,只有两个孙女,一个嫁与陈云为室,一个嫁给刘劝为妻,终为农妇,相夫教子。唐宪宗元和十二年,也就是公元817年,李白的生前好友范作之子范传正尊照父亲的嘱咐,到此寻找到李白的两个孙女,听她们说祖父生前的愿望是“志在青山”,即死后安葬在大青山的山脚下。范传正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官员,他联系当涂县令诸葛纵,共同把李白的遗骨迁葬于此,实现了一代大诗人终身的遗愿。青山又叫青林山,俗称大青山,它与龙山恰似一对孪生的兄弟。龙山与青山相对而立,它们至今仍不舍昼夜地守护着大诗人的墓冢。
在这水陆空交通便利、信息连接太空的时代里,我们才深知古人乘舟与步行的不易。唐代另一位大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题为《李白墓》的诗,前4句云:“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当涂县的李白墓有两个,采石江边安葬的只是李白的衣冠,大青山下安葬的才是李白的仙骨。我原以为,把翠螺山上的李白衣冠冢描写成“草连云”还可以,如果写成“绕田无限”,那就不靠谱了,半山腰上何田之有?所以,我还错误地认为白居易没到过采时矶,或者说没见过李白衣冠冢。后看了有关资料方知,李白衣冠冢原位于采石镇江边,1972年方迁到翠螺山上。古人云“少见多怪”,我然之,亦愧之。
李白在皖南宣州留下最具代表性的诗作是《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又题为《陪侍御叔华登楼歌》,中有句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偏舟。”还有人评论李白,说他官瘾较大,说他进入长安宫廷就是为了得到功名富贵。这话就有些冤枉他了,李白确是有从政之心,想干一番事业,但他和历史上那些投机取巧、腆颜钻营的卑劣小人不可同日而语。卑劣小人只知道怎样去炫耀手中的权力,却从不去想一想自己手中的权力是怎样龌龊来的。李白就不同了,李白就是李白,他从不屑与那些卑劣小人为伍,他有傲气,更有骨气,他傲起来可以让国舅杨国忠磨墨,可以让权宦高力士脱靴,甚至醉酒时“天子呼来不上船”。问今天的处长科长们,你在领导面前能有这个胆量吗?李白更不是一个在权力面前逆来顺受者,“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就是他人生最好的注释。我想,所谓赐金放还,只不过是驱逐的同义语,也就是说官场根本容不下身上有“刺”的人。
上诗中的谢眺楼就在宣州,也是李白晚年常登临述怀的地方。相传,李白因仰慕谢眺而退居宣州,又终因仰慕谢眺而长眠于皖南的山水之间。谢眺是南齐诗人,官至尚书吏部郎,也做过宣城太守。他又饱有诗才,把他与早生于他的同姓山水诗人谢灵运放在一起,又称小谢。可以这样说,谢眺是李白的偶像,李白又是我的偶像;如果用现代的话说,李白就是谢眺的粉丝,而我就是李白的粉丝。我真不明白,在文学史上,名气那么大的李白对谢眺竟是那样的五体投地?
太白祠内有一尊李白仗剑行吟塑像,且行且吟,四顾茫然,颇具太白遗风。上书“诗无敌”三字,字不知为谁所书,但在中国古今诗人中,这顶桂冠还没有第二个人领取过。在莲叶池边的李白举杯问月塑像前,张月华用手机认真地为我留了影,这也是我多年心向往之的事情。
李白墓的后面紧依院墙,是实实在在的千年土坟,那四周用水泥块砌成的围墙,很明显是近人所为。坟前石碑上刻有“唐明贤李太白之墓”楷书字,世传为诗圣杜甫亲书。他们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双璧,一位大师为另一位大师书写墓碑,这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极为罕见之事。碑前方放一张低矮的石桌,上面还摆着凭吊者留下的酒杯与酒。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清代诗人王士祯写了《论诗绝句》32首,其三曰:“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淫哇总度声。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我在绕墓徘徊之时,也即兴口占了一绝:“依田傍水枕山青,头上闲云去欲停。阅得先生诗百卷,一生最慕谢宣城。”诗的第四句与王诗仅异于两个字,这是班门弄斧,又是无意中的“撞车”,因为我读到王诗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
沉吟间,我忽然发现,只有我孤身只影地站立在李白墓前。平时我也写一点新诗与旧诗,此时才知道什么叫渺小,什么叫才疏学浅。千里来寻大青山,这对一个诗歌爱好者来说,无论寻师还是凭吊都显得太浮浅了。如果把诗歌当成一种宗教,那么我此行也当是一次五体投地的朝觐。
朋友浩保在手机中催促了,我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李白墓,并且是一步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