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追求与爱好,已让我魂牵梦萦了十五个年头。这个让我魂牵梦萦的人,从古老的年代走近我:邋遢痴形,却洒脱豪放,笑容可掬,忽又真实,忽是虚幻。虞山的峰,富春江的景,那一池赭色,由近而遥,平阔而尽显高远。湖桥的夜,在桥孔内波动,闪烁着月影,忽是飘渺,忽是清影……
一、心中的画像,行走着的大痴翁
在大痴先生已离开660多年的今天,我站立在虞山西麓、他的墓前,看那片密密的竹林和周围的冷泉、紫藤,还有这些苍翠的大片松林和赭石岩岗。所有这些,是一幅幅真实的“浅绛山水画”卷,它们犹如又在诉说着六百六十多年前的情形和故事。每当此时,刻在心中那一张大痴翁的画像,总会似神仙般地复活。在我的眼前,逐渐地显现出他那立体的形象,他一生活动的轨迹,随着我的思绪,不断地在眼前延伸。
是的,十五个年头了。黄公望,我心中的大痴先生。为了你,我曾废寝忘食、魂牵梦萦。为了你,我曾许多时候觉得无助。为了你,我甚至常常感到忧伤。为了你,我几乎足不停歇、笔不轻搁。没有人知道我为了什么,甚至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我明白有许多人不断在背后议论我,甚至说我:也是痴人。不过,我依旧是我,即使有时候,也会忘了自己是谁。但是,那时候我晓得,我不能长期伴坐在大痴翁的墓旁自言自语。我必须要走出这片墓地,携着虞山的绿茶,带上大痴翁钟爱的赭石----这些凝聚了虞山六百六十多年精灵的神品,伴我去远行,去寻觅,去寻找大痴翁当初所经的山水,所居的隐地,要开始这可能碰壁、也可能没有收获的探索与寻觅。
远古的虞山、尚湖,还有千项洞庭、富春山水,或是远及千里之外的圣井山脉、飞云江流。好像,她们正呼唤着我:南麓先生,快来开始你与大痴先生同踪的旅行。那一刻,我的行囊已收拾停当。追寻着大痴先生的遗踪离开虞山,开始了寻觅远古山水间的远行,猛然抬头,看见一行白鹭在天空引领。
二、虞山尽入画,山水揽胜情不歇
灵秀的虞山,水柔的尚湖,滋养了大痴先生洒脱一生的情怀。“众人皆黠我独痴,头蓬面皱丝鬓垂。勇投南山刺白额,饥缘东岭采青芝。仲雍山址归休日,尚余平生五彩笔。画山画水画楼台,万态春云研砌出。只今年已八十余,无复再投先范书。留得读书眼如月,万古青光满太虚。” 再读郑元佑这曲古诗,大痴先生的形象,会从诗中走出。让我体会着,黄公望当年生活的状况(黄公望在常熟所居处是虞山小山南麓,俗称“南山”,山有一洞穴,俗称“老虎洞”。仲雍山,即常熟的虞山。笔者注)。
郑元佑又称遂
黄公望一生钟情于江南的山山水水,马不停蹄。虞山,是生养他的家乡,这里有他创作浅绛山水画的赭石,更有其创作山水画不涸的灵感源泉。松江,有他魂牵梦萦陆姓祖上的居地,更有他莫逆之交的精神好友。苏州、昆山、太仓、松陵、无锡、宜兴、吴兴等地,有他与一帮意气相投、忘年之交,和终日雅聚豪饮、作画游乐的场所。因此在虞山、云间(松江)、娄东(太仓)、玉山(昆山)、吴中(苏州)、松陵(吴江)、太湖(无锡)、江阴、荆溪(宜兴)等常熟周边地区的山水之间,几乎布满了他云游的足迹。他的《虞山览胜图》《虞峰晚秋图》《天池石壁图》《溪山雨意图》《洞庭奇峰图》等许多描绘虞山、苏州、吴江、太湖等地山水风光景色的作品,无一不凝聚了他对家乡山水的深爱。
许多次攀上虞山之巅,我努力去体验大痴先生当年的心情,爬上藏书乡那天池山、峻峭的莲花峰,去寻找天池石壁的遗韵,站在惠山顶凝望太湖水,大痴先生的铁笛之声仿佛又从广阔的湖面,随风进入耳廓。如此我数拾次不辞路途的遥远,追寻着大痴先生当年的踪影……。江南啊,曾让大痴先生在“蓬头瘦形” 之态下画出“万态春云”的山水美景,也如此让我魂牵梦系。
三、梦萦富春江,步涉桐庐又富阳
“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画晚晴新。云低远树帆来重,潮落寒沙鸟下频。未必柳间无谢客,也有花里有秦人。严光万古清风在,不敢停桡去问津。”这是十一年前的一个春月,心念着唐代诗人吴融的这曲《富春》诗,一个人向富春山水进发。从那天开始,十余年来至今,来来往往于虞山尚湖与富春山水之间,大约有十余次了。漫不经心之间,探索着大痴翁那曾留在富春山水间的记痕,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大痴先生那既无绪,又凌乱的足迹。
农历二零零四年冬月的一天,第一次把我的足印,留在富春江边的山水间。如今忆来,桐庐富春江的模样,在心里仍然清晰,依许感觉得,严子的陵钓鱼台、外婆桥,都不如这青青的富春山、涛涛的富春水,那样对我有深情:“天目溪漂流,富春山色近。岳麓龙吟,深壑清泉游鱼灵。驾楫行、外婆桥,岸边霞客笑迎,吴语盈盈亲。聚樵家闲情,柔媚渔歌新。 富春江,半山亭,瀑布轻。十里勇攀曲径,罗衫作围裙。小舟峡中拨萍,钓鱼台边留影,石台满目箐。忽闻艄公唤,飞身木舲亭。” (
此后十余年来,怀着对黄公望的敬仰和探索之心,一次又一次地攀鹳山,登春江第一楼,寻富春桃源湾,览东波遗梦,行走在富春江边古驿道上。一趟又一趟,观察春江花月之夜的渔火,听闻富春江夜色中的涛声。许多次不惜让那些讨厌毛毛虫,刺咬我的脖颈、手臂。去庙山坞,探庙山坞翠竹林。在好客的山居人家,品尝诱人的农家酒菜。登木舟,去绿叶般的新沙岛,享听那富春江滩上垂钓人的笑语声。
一幅《富春山水图》,一个家乡的故人,成了我不断出行于这片山水之间的精神支撑和动力。就此便有了许多富阳朋友。朋友们曾热情介绍或亲自引领我,去郁达夫故居走走,到龙门古镇看山间飞瀑。可所有这些,却不能冲淡我行走中寻找大痴道人足迹的情怀。特别钟情,在富春江边的那些夜色中,与富阳的朋友一起闻歌品茶,一起议论黄公望,谈《富春山水图》,一起聆听那富春江的涛声。
十余年来,一次又一次,一趟又一趟,就是乐此不疲……
四、数临西湖畔,寻寻觅觅筲箕泉
“水仙祠前湖水深,岳王坟上有猿吟。湖船女子唱歌去,月落沧波无处寻。” 这是黄公望生前写的一曲《西湖·竹枝词》。词中形象地描绘了当时西湖的环境和景色。
虞山下也有西湖(又称:尚湖),是黄公望家乡所在地。这里风景秀丽,山水养人,曾让黄公望一生如痴似醉、作画无数,欲罢不能。
杭州西湖,是黄公望长期隐居过的地方。西湖之南,赤山之北(玉岑山西北),兔儿岭下的筲箕湾,有筲箕泉,黄公望曾在这里隐居生活。西湖边筲箕泉大痴庵,让黄公望欲离还归,如痴似醉,也是欲罢不能。他在这筲箕泉“大痴庵”中作画无数,会友无数,留下许多传世名画。“茂林石磴小亭边,遥望云山隔澹烟。却忆旧游何处似,翠蛟亭下看流泉。” 这便是黄公望当年心情的写照。
黄公望一生不断奔波,来往于虞山尚湖与杭州西湖之间。从二十三岁左右时第一次到杭州到西湖时,他年轻的心,就深深地爱上了西湖的山山水水。在他一生中,前后大约有十四年的光阴,在杭州西湖和富春江边悄然度过。去见证大痴先生留在杭州西湖边筲箕泉的历史记痕,成为我心中的夙愿。
一次又一次,追循着大痴先生当年的行踪,龙井山、岳王坟,断桥边、白堤上,浴鹄湾、筲箕泉。我的足印,几乎布满了杭州西湖周围的山水间。无数次的出行,无数次的探寻,谅已感动了
“子久草堂”,面湖而矗。这里虽然可能早已不是当年“大痴庵”的位置和模样,可大痴的形象,却好似闪动在眼前明镜似的水面上。你看那大痴翁,头戴斗笠,肩挎皮囊,手执拂尘,正风尘仆仆、红光满面地向我走来。忽
五、三吴觅谜踪,勇闯平阳走浙南
黄公望自幼随养父居虞山小山。其养父黄乐公,本是温州平阳籍人,早在领养黄公望前已移居虞山小山多年。由于这个原因,又常常听闻有人说“大痴道人是平阳人”。对于我来说,这又是一个诱人的谜团。
去平阳的路,太遥远。要穿行数拾个涵洞和隧道,巅波一车,风尘一路,征服一千五百多里的山水。辗转绕远,行走在飞云江畔,访下固桥黄氏宗族人,研读黄氏宗谱,攀登上圣井山峰。幸有热情的平阳、瑞安朋友一路导行、一路相伴。那白龙腾云般清澈的飞云江,伏歇在我的眼前、脚下。巍巍的圣井山、龙虎山,石观庵、天瑞庵,清清的净水湾,还有大痴道人隐居修道的庵洞,静静地迎接着,我们这几位外来之客。
平阳的友人,心里怀着一个情结,坚持说 “这里就是平阳大痴道人黄公望的瑞安山居图创作实景地。”我是他的客人,知道不宜与他争与论。心中始终牢记一句古训:“雅客随主便”,那时刻,心中有一丝忧郁,曾我闪动在眉间。不过,还是要佩服平阳、瑞安的朋友们那执着的精神,尽管他们或可能迷入了方向。岂不知《富春山居图》,始终是无法改变她已有的名称。
平阳黄氏,可真是一个大姓氏,遍及了瑞安、苍南,甚至延达福建境内的地域中。顺便的苍南之行,会一下苍南的朋友,本是预约也是必须。就此,一个聚常熟、平阳、瑞安、苍南四地,这些热衷于大痴道人之谜的小型“研讨交流会”,在苍南应然举行。还是那句话,“雅客随主便”。扯扯各地各自的体会,也是必须。苍南朋友与瑞安的朋友一样热情好客,设在国际大酒店的宴席,特别丰盛。
我知道,“黄公望是全中国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心中的《山居图》,它是全中国的文化瑰宝,甚至是全世界的文化瑰宝。”无论是在苍南国际大酒店的宴席上,还是在虞山的研讨交流会上,我的这句话,尽管有些“和稀泥”的味道,但却不会引起当场的争论,更不会招来当场的责难。没办法,所谓“到啥山,砍啥柴”,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我这句有“和稀泥”之嫌的话,却在二年后,被南京某大学一位博士教授朋友所知道,他调侃说:“浦仲诚‘和稀泥’,却很可爱,你是虞山脚下又一痴”。
六、大江曲径崎,山色江影烟云驻
黄公望一生的行踪,遍及三吴。他又常常来往于江淮间。常州、扬州、镇江、南京等地的山山水水,成了我寻访大痴道人遗踪的追求。
“余平生嗜懒成痴,寄兴于山水,然得画家三昧,为游戏而已。今为好事者征画甚拔迫,此债偿之不胜为累也。余友云林亦能绘事,伸此纸索画,久滞箧中。余每遇间窗,兴至辄为点染,迄今十有余年,以成长卷为江山胜览,颇有佳趣。惟云林能赏其处为知己……”
这一段一百一十多个文字,既是大痴道人黄公望在《江山胜览图》的题跋,又是黄公望当时(八十岁)的心情写照。这段文字,概要记录了《江山胜览图》的创作过程。
大江,是长江之称,而这“江山”,乃是何处之江山呢。黄公望在七十八岁那年,曾有“拟写往涉大江抵武昌时印胸中之大江胜概,但屡欲形之于笔,皆为尘务间阻”的感叹。八十岁才终于完成这一愿望。这一幅《江山胜览图》,竟然凝聚了黄公望无数次的感叹,还有他那十年的牵挂和心血。
黄公望为了看大江,画大江,在他七十多岁高龄时,依然爬山涉水,马不停蹄,或步行,或坐小楫,乘水向北,去眦陵(常州),往丹阳,赴京口(镇江),下扬州,到秦淮(南京),奔武昌。甚至近十年之中数次携友来往于眦陵(常州)、丹阳、扬州、秦淮(南京)、京口(镇江) 之间,寻找“写胸中之大江胜概”的灵感。镇江的北固山,曾是最让大痴翁抒情写画的地方。
沿着大痴翁当年的行迹,我数度奔往于常州、扬州、南京、镇江等地,希望能寻觅到大痴翁当年的遗踪。但是,沧海桑田,因为历史的变迁,一次一次的奔波,只是许多次重复的旅行。如今,我站在北固山的顶峰,遥望着早已改道而流的大江,心中感叹着:这北固山,依然巍然矗立。这东吴古道,旧迹尚在。这“江天一览碑”,斑驳依然。这“天下江山第一楼”,还耸立江边。这千里江山,依旧峻秀,这大江之水,仍然生色。但是,这北固楼、甘露寺,它们依然会记得你大痴翁,当年曾在这里挥毫泼墨,抒胸中之大江胜概吗?
“宜雨宜睛山光水色何多情,如诗如画儿女英雄共此楼。” 书法家言恭达先生,留在“天下江山第一楼”上的这副对联,给了我许多安慰。黄公望,大痴先生,有你这份传承至今的文化遗产,是当世之大幸。有你“淡泊名利、四海为家、钻研艺术、不倦不休”的精神遗产,已足够给予我力量,让我追寻着你的行迹,继续前行。
七、鄂中驰四方,险探新洲访黄州
大痴先生一生行踪,扑朔迷离。六百六十多年后,大痴先生的后代,已遍布五洲。元四家之首黄公望,只有一个。可是如今许多地方,都热情地要将大痴先生揽为自乡人、认为祖宗。比如上海的松江,浙江的富阳,浙江的瑞安、平阳,湖北的新洲、黄州等地,如此乱象。让一种疑虑,一种担忧,一份责任感长期纷扰在我的心头。
元代诗人吴仲圭,当年曾在黄公望为友徐元度作图卷上,题诗道:“木落空山秋气高,一声疏磬出林皋。归帆点点知何处,满目苍烟尚未消。”如今我再读,不免浮想联翩。“归帆点点知何处,满目苍烟尚未消。”是啊,即使科学再怎么发达,当代人是仍不可能把一个大痴先生,分成几十个,去均布于各地的。湖北新洲、黄州的黄氏后人,称定大痴先生就是他们新洲、黄州人。因他们的这个说词,搏得许多质疑。去探找新洲、黄州黄氏的脉源,成了我追寻黄公望扑朔迷离的家世,追寻大痴先生遗韵的理由。
坐动车,乘小车。奔汉口,赴武昌。访新洲,赶汪集。下红安,闯黄州,如此早起出、摸黑归,从东到西,从北至南。爬山涉水来往数天,这几千公里的鄂中大地之行,访绿湾村探张李家林黄氏墓园。如此数日,奔波拜访会见了近百名黄氏后裔,研读到与黄公望相关世族的黄氏宗谱达八种版本。所有这些,让我的湖北之行全部日程,充满惊险,充满疲惫,充满兴奋,一种收获感,顿时跃然于心间。
常熟的学者
如今又三十一年过去了。这六百六十多年哪,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作为文化学者,不能一味去追逐那些如“浮光烟云”般的名和利。“而今迈步从头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