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来,我离开故乡住进城市已经十多个年头了。原本熟悉的乡村老老少少的面孔都随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忘,六娘却是有限几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村妇,一位平凡得如同乡野一块土坷粒的村妇。
她个头矮小,大约在一米五以下,留着齐耳短发,黝黝黑的圆盘脸上,一双黑亮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让人一看就明白她是机灵人。
据村小学一位老师说,她父亲是小学教师,她本人读过几年书。六娘有时和一般村妇讲到某某家孩子聪明,读书如“吃书”一般心领神会,她就会语出惊人:“要是长大能当个作家,写出比《红楼梦》还好的书那才带劲呢?”妇女们说她讲疯话,不识几个字,整天还咬文嚼字,对她冷漠而疏远。我听后却格外尊重她。
六娘家与我家仅有三家之隔,喊她六娘,是因为庄子上象我这种年龄的孩子,十有八九都喊她丈夫勾大柱六爷,她嫁给了六爷,自然就叫她六娘。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也未打听过。
六娘家住村里最西头第一排第一家,她家园地墒沟外就是另一个村——两棵柳村土地。庄户人都巴望或看中高高大大的新媳妇,说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中吃也中看。其实,庄户人靠种田劳动过日子,谁不巴望要上高大健硕的女人。然而,六娘进勾家门后,很快就以吃苦耐劳、精打细算、会过日子、会持家而闻名小村,真是人不可貌相。
六爷呢?人很稳重,稳重得头顶一碗水不洒一滴,人又特别老实,有一回借邻居家一碗玉米,他怕还时欠人家的,竟将借物一粒一粒数了半夜才数清。
六爷有个本家弟弟,小他三岁,叫勾有权,当农村中最大的“官”生产小队队长。他极力向大队书记牛喜田推荐六爷去大队做工,软缠硬缠年把后,六爷果真进了大队办只有5个人的煤球厂。六爷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不分白昼抢着干,还不讲给多少工分。头一年年终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还出席县里表彰大会,披红挂花,十分风光。六爷有个特点,一年四季,不论换了什么衣服,他头顶上总戴一顶半旧黄军单帽子。六娘认定今生找准了靠山,干集体活儿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想想看,全大队五千多口人,二千多名男劳力中,她夫君是为数有限的农村工人,不但他本人三生有幸,而且家属、亲人、邻居都跟着沾光哩。
在平凡的日子里,这个小个子,黑脸膛,貌不惊人的六娘,常常做出些惊人之举,全庄上男女老少敬意有加。有一年春,她竟不顾丈夫的反对,收留一个脸色蜡黄、多病在身老年要饭的妇女,象服待亲娘一般,直到六个月零九天,老人家人来带才罢。老人走时脸色已渐渐红润,走路也不像刚来时风摆柳一般,临别留下千恩万谢。
第二件事是她的邻居刘小红,因嫌丈夫没本事,家穷斗气,喝1605剧毒农药,恰巧六娘去她家借东西,进门闻见强烈的农药味,此时小红正满腔是泪欲举药瓶饮药,六娘猛跑过去“呼”地一把打掉药瓶。更令人感慨万千的是六娘会游泳,并用游泳技术救出落水儿童。有一年七月,六娘去废黄河南岸锄地,听见两个十多岁男孩大哭大喊“救命!”,同时看见河中有一双小手在乱扑腾,六娘扔下锄,“嗖”地一声跃入一人多深的激流中,脚踩着水,将落水小孩像老鹰刁小鸡一样拎了上岸……,庄稼人不解,,不起眼的六娘,小小的身材中哪来那么多善意胆识和本事?
后来,发生了一件影响六爷一生的事,断送了他与六娘的姻缘.有一天晚上,六爷下班走到大队部门口,见大队运输队的拖拉机进院,当时车速很慢,他就靠墙而立,让车过去,那时第二辆拖拉机手疏忽大意,也不知是想吓唬六爷玩的,机子后轮就碾着六爷右脚的大脚指,用拖拉机送到县医院一查,大脚指粉碎性骨折,被医生锯掉了。六爷住院二个多月,回家后又休息六个多月,除了比以期少了一个大脚指外,形体上没有其它一毛损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六爷认为自己是失去大半劳动力的残疾人,走起路来会栽跟头,说无法掌握身体重心。要求大队必须给个说法,个人要与大队签定协议,说官凭文私凭约,最低要求也要给他定下每月工分数,并一直发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别人怎样看待和议论此事不说,就连六娘也火了:人活世上,谁几十年没有磕磕拌拌事,男子汉大丈夫,田里活,家里家外,全然不顾,整天压着床,还“命令”六娘日夜侍候,冷腔冷调,前几个月,六娘耐住性子,后来实在想不通,受不了,干脆不问事,去忙家里家外活儿。这期间,结婚八年的六娘却生下一个取名丫丫的女孩。
六爷在没人端吃端喝的情况下,自己办吃办喝,几乎一天一趟去大队部找,理由是家中又添了张嘴,肩上担子更重,要求大队给扶养孩子费用。被盯着急的大队牛书记,就告诉六爷,同意签定大队供养六爷终身签合同协议,叫他去找大队副大队长陌生。六爷不知去找陌生多少次,陌生就是不签,一年一年过去,签合同的事一直悬而未决。据庄上老年人讲,六娘与六爷夫妻关系只是个名份,实际已没有什么内容,说白了,已是一种死亡婚姻。后来发生一件事,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有一年夏季的一天晚上,六爷又去大队牛书记家找签协议合同事,已是深夜仍未归。勾有权,从大队里开完计划生育会出来已是深夜两点多钟,这个年龄已过四十的队长,精力旺盛,开了大半夜的会,不但没倦意,反而精神抖擞(可能与他才领因扒未实行计划生育户房子有功得奖金30元有关),他不去家休息,反倒到庄子里转悠。他转到没有院墙的六娘家门口时,借着上弦月光,发现一个黑影站在六娘堂屋门口,门“吱呀”一声开后,黑影闪了进去。因他是风骚之人,早年,他勾引良家妇女搞得满庄风雨,他偷人偷惯了,根据刚才发现判断不象是贼。过了一会,他蹑手蹑脚爬到窗口一听屋里的六娘正和进来的男人讲风流话,那男子不是勾大柱,后来就听不到什么了。勾有权是有心计人,他赶紧砸门捉奸。门被砸开甜睡中的丫丫被吵醒了。六娘也不回避,有相好,是自己心甘情愿,死活不惧,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比勾有权高一头的野汉子,闷声闷气,但语气坚定地问:“你敢动她一根毫毛?!”勾有权本想大喊大叫跟这个偷他嫂子的人拼了,一见是高大壮汉,又怕有凶器,胆怯了,重要的是:他另有图谋。
“放他一马,我自有戏”勾有权想。
“你想怎么样?”六娘问。
“不怎么样?”嘿嘿,只要你以后让我疼你,我谁也不说,就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滚,滚,滚……!”
“哟,偷人养汉,还嘴硬,咱们骑毛驴看帐本——走着瞧!”
勾有权走了,第二天,庄上就沸沸扬扬传开一个偷汉子女人是如何如何不知廉耻,如何如何下贱话来。
第二天才回家的六爷对此哈哈一笑,逢人就疯讲,我跟那已经五年未同床了。难怪六娘女儿丫丫没有一点象六爷。
对六娘惹出来的风波,谁也不知这是梅花几弄。反正庄户人议论纷纷。第一种是张口大骂,深恶痛绝;第二种是跟那个呆子,勾大柱有什么情意可言,移情别恋,说明六娘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第三种人最多,说“流言”出自名声极坏、人品极差的勾有权嘴里狗嘴能吐出什么象样牙?肯定是他想打六娘的主意未得逞,象伊索寓言中说的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就说葡萄是酸的。还有一少部分人不言好与坏,不知道他(她)们怎么想。
我当时从部队退伍才回来。我印象中六娘是庄上有名的正派、善良、聪明、勤劳、能干的女人,追求自由和幸福是人的天性,因为现在的婚姻名存实亡,因为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就等于虚度。
后来,我进城上班,再后来,我搬家进城,因妻子在城里一家工厂上班,孩子要读小学。住进城里后,我个把月回家一趟,看望父母和家人。渐渐地,我有是半年才回乡一次。今年中秋节,我回乡与家人团聚。酒桌上,家人谈论一年来庄上发生的新闻。我顺便问六娘情况。母亲说,六娘年初就带上丫丫外出,从此未归,前些时候,庄上马二老汉去赶五十里外的龙王集,看见六娘一身新装,满脸喜气,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约有三十五六岁,她已和集镇上一鲁姓大汉结为夫妻,且在街上盖上两层红色小楼,安上电话,开办酒店,生意兴隆着哩,爱情真奇妙,我思忖着,同时暗自祝福六娘。祝福她走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木头抱着就走的,不知误了多少红粉的无情无爱的婚姻误区。
第二天天气格外晴朗,八、九点钟,我上村庄土路上转悠,为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而惊喜,转到一出破旧的六娘家房前,想想先前六娘在她家门口那棵大柳树下劳作、思考、进进出出的身影,为她能有今天而高兴。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六娘定是在《红楼梦》的梦里梦外找到了今生的知音,今生的祝福。不知什么时候,从路旁草垛跟前站起一个身材佝偻衣衫不整的老年男人来,我楞神间,看见了对方头上那因为年代已久而发白的黄军帽,噢,六爷……!你在干什么?”“我,嘿嘿,村支书又换了,姓李,我正准备去找他签定对我后半生负责的协议合同,嘿,嘿……”
“噢……”我无意识地应着,心底又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刹那间我想起提及过《红楼梦》一书的六娘,我的心飞向未知的远方,远方有六娘在两层红楼上下忙碌的身影,假如有一天,我再次见到她,我该喊她什么适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