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东市是一座大城市,在胡以民的眼里,大城市的人,皮肤都白,连男人也白得像笼着一层光晕。这也难怪,他见过大男人在伏天的太阳下走路,还撑把阳伞,真是出他妈的洋相。
大年初一这天,胡以民跟往常一样,早早就来服装店。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整条街上的门店没有一家关门的,逛街买东西的人比平时更多。若是在伊湖县南郊的集镇上,所有的门店从大年初一闭了门,最早也要到初六才燃放一挂鞭炮开门营业。这么些年了,胡以民还是什么都拿来和当年的伊湖县南郊相比。
服装店在小商品批发市场的附近,来买衣服的,多是周边小地方来批货的小商贩,或是农民工。这些人大年初一不会出现在店里。
眼前那些逛街的人,往店里瞥上一眼,都不走进来。
胡以民没事做,看一会桌上的微型电视,两眼直直地数门外走过的人。
春节前,教授说:“胡以民,过年别回老家吧!我给你加班费。”
店主在一所大学里教书,胡以民起初喊店主叫老板,有一次见他接电话时,听见电话里的人喊他教授,以后胡以民也就喊教授了。
其实胡以民压根就没想过要回老家过年。回老家干什么呢?女人早已不是他的女人。闺女大巧这会子已经在伊湖县城郊小学做了教师,去年听说已经谈好了对象,依着伊湖县的风俗,过年还不得上人家热闹去?儿子大明今年正好大专毕业。自打儿子上了大专,胡以民只去年见过一次。去年春节回伊湖县,儿子跟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大明上学的费用都是他妈出的,胡以民在儿子面前自然矮下三分。
大明他妈,那个曾经是自己女人的人,起初把几个油漆工凑在一起,几年下来竟鼓捣成了装修公司,要是背后没有人撑腰,胡以民才不相信一个女人有这样的能耐。
胡以民正走神,一个年轻女子走进店里,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胡以民起身相迎的时候,女子身后又进来一个男子,肩上扛着摄像机。
难道是工商或是税务部门的大年初一来找麻烦?反正店是老板的,我只是打工的,有什么事等老板来了再说!
胡以民一闪念间,那个女子已经走近他的眼前,把一根话筒堵到他的嘴边。
“请问您这个年过得美满吗?”
“美满?”胡以民思量着如何回答。
“我们是江东市电视台城市频道的,谢谢您的合作。再见!”
胡以民还没整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男一女已经出了店门。
美满?什么是日鬼的美满呢?是和女人成亲那会子?是女儿和儿子出生那会子?思量半天,胡以民认为在伊湖县国营工厂上班那段日子,应该算得上是美满的吧!可是美满真是太短了。
晚上,教授给胡以民带来饺子、猪头肉和啤酒。
胡以民叭嗒叭嗒地吃喝着,吃上饺子,也算过年了,他在心里感激教授。
教授双手叉腰,笑咪咪地看着胡以民:“刚刚的城市新闻你看没有?你知道吗?你上电视啦!——请问您这个年过得美满吗?美满——哈哈哈,我老婆说你很上镜头,说你有一张明星脸呢!”
“上电视?他们没跟我说要上电视嘛!这,这不是日弄人么?”胡以民忽想起教授的老婆是在电视台工作的,便央求道,“教授,跟弟妹说说,把我那段删了别播吧!白丢人现眼的。”
替教授看店两年了,教授又不是不知自己的底细,跑电视上去说什么美满!胡以民窘得脸通红。
“这有什么啊!再说谁认识你嘛。”教授倒是笑得很开心,“哎——我说胡以民,你想没想过,再找个女人?”
“拉倒吧教授,你也耍弄我!”胡以民头也没抬,“谁会要我!”
胡以民想起前妻骂他的那些话来:窝囊废、死形蹋脑(方言,蔫着脑袋像个死人一样)、死没用,他还想起理发店的那个小江。
“现在电视相亲很火爆的。我老婆和电视台那帮人也瞎跟风,他们策划了个中老年相亲节目,你要不要去试试?我老婆说你很有明星相呢!”
“我才不去哩!”胡以民往嘴里塞进一个饺子。
“干嘛不去,去试试嘛!”
“就我这样,还跑电视上去相亲!”
“照我说,你还真该去试试。我听我老婆说了,那些女嘉宾,有好多都是自己开店做生意的,她们根本不在乎男方的条件,大多数就想找个实实在在的人过日子!你去呗!就你这一米八二的个头,说不定就碰着有缘的了!关键是……这个,你不可以对别人说的啊!我老婆说,你要是去,还有劳务费哦!不要说出去啊!别人是没有的。”
“劳务费?是多少?”胡以民停住咀嚼和正要搛菜的筷子。
教授拿手挡住嘴:“一千块!”
“一千块?”
电视相亲,胡以民不是没看过,他不相信就往台上站几分钟,就能拿到一千块。
“我能骗你么?”教授两手摊开。
“那我就去,我还跟钱有仇么?”胡以民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相亲这回事,“反正不偷、不抢、不犯法。”
“就是嘛!最关键的是,要是真找个干个体又有房子的——对对对,要找,咱就找个干个体又有房子的,第一,生意你能帮上忙,两人志同道合。第二,有房子你就在本市立脚了。”教授说,“要是也找个打工的,那迟早还得回老家去!回老家你又没房子,像你没牵没挂的,留在本市发展比较好!”
一时,胡以民又忘了一千块钱劳务费,觉得在这个大城市找个女人成家,才是第一等大事。
2
胡以民的肤色正如泥土的颜色,那是农民的颜色,是他身上永远抹不去也无法遮掩的农民印记。因为这,他总是被人误以为是农民。为了避免这样的误会,每当有人问起他是哪里人的时候,他的脸便快速向一边上扬,做一个甩头的动作,嗅一下鼻子说:伊湖县城的。他嗅鼻子的时候,上唇向鼻孔翻卷,两颗门牙完全露出来。
胡以民住处的附近有一条巷子,巷子里有馄饨店,还有澡堂和理发店。
轮着半个月一次的半天休息日,胡以民通常是先睡足一觉,就收拾两件换洗的衣裳,去巷子里吃饭、理发、洗澡,然后仍回屋睡觉。
胡以民要了一碗豆腐馅的馄饨,找个空位子坐下。
这家馄饨店里,从来不缺少吃饱了饭爱抬扛和起哄的闲人。这些人也从来都有随时可以拿来抬扛和起哄的话题。
八张长方形的四人餐桌,都有人,却都没坐满。馄饨店里有两面墙的拐角处,悬空安装着三角架,架上有一台电视,恰巧在重播胡以民参加录制的那期中老年相亲节目。有人和胡以民一样,也要了馄饨,等着的时候正好看电视;有人面前摆着还剩一点残汤的空碗,显然已经吃过还不愿离去;正在吃着的人,嘴巴堵在碗口,用勺子把馄饨搂进嘴里,眼睛却不离开电视屏幕。胡以民眼里,这些人不过是在城里找食的农民,所以他从不与他们搭话。
电视屏幕上,胡以民从后台走出来。他一亮相,就有惊人的喜剧效果,有观众笑出了声。
“是小品啊!”馄饨店的老板端一碗馄饨放在胡以民的桌上,眼望着电视屏幕走开去。
屏幕上的胡以民已经快走到舞台的边缘,只听一声“往后退”,主持人是个小伙子,不知躲在哪里喊了一句。胡以民像脚底有东西绊了一下,慌忙停住脚步,台下观众已经笑成一片。
胡以民僵着身子后退一步,上台前教授老婆叮嘱过: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一切听从主持人的指挥,问你什么说什么就行,跟平常一样,就OK啦!
主持人跑上台,站在胡以民身边:“先介绍下自己吧!”
“我叫胡以民,今年四十六岁,是伊湖县城的。”胡以民的腔调七拐十八弯,纯正的伊湖县口音。他说完这句,把脸向一边快速上扬,做一个甩头的动作,嗅一下鼻子。他嗅鼻子的时候,上唇向鼻孔翻卷,两颗门牙完全露出来。
其实在服装店这两年,他的普通话已经学得相当不错了。当初教授为了让他学说普通话,专门买了台微型电视机,叫他没事就照着电视学说话。可上台之前,教授老婆说这期节目主要是逗观众笑,让胡以民一定要说家乡话,那样才好玩。
主持人模仿胡以民的动作,学着胡以民的口音,也把腔调拽起来:“哎呀大哥,你这一甩头的动作,可太帅了!”
胡以民甩头、嗅鼻子的特写镜头在屏幕上回放。
在观众的一片大笑声中,主持人像被人挠了胳肢窝一样,他一只手捂住肚子“哎呀,哎呀”地叫唤,好不容易叫唤完了:“说说你的感情经历吧!”
“你说甚嘛——?”胡以民真的是没听懂。
主持人则像一只坏掉的水笼头,他的笑是怎么也关不住的自来水。观众的笑声像是海浪,一波刚走一波又来。
“就是——你结过婚吗?”
“哦——你说这——个!”大城市的人就他妈爱咬文嚼字。
“要不然,俺问你问哪——个?”主持人仍拽着胡以民的腔调,当然又引来观众一波笑声。
和红遍全国的那个相亲节目一样,观众席上的聚光灯下也坐着特邀嘉宾,主持人说那是情感专家。胡以民倒知道农业专家、水稻专家,也听说过机械专家什么的,情感这东西,也有专家?
那是一个六十岁以上的妇人,她腕上的手表,大概是某一个指针的尖部,反光很厉害,刺到了胡以民的眼睛。主持人介绍她的时候,又是什么家的又是什么长的说了一长串,胡以民一个字都没听懂。
胡以民介绍完自己,主持人请情感专家给些建议。
“小伙子长得挺帅、挺精神,有一米八吧?跟主持人差不多高。”情感专家欠了下身子,“嗯,我看你个人卫生还不错。”
站在一边的主持人突然大笑出来,这笑,像是一口饮品,已经喝进嘴里,突然发现味道不能忍受,一下子全喷出来:“哈哈哈——个人卫生——”。
除了胡以民和情感专家,所有人都笑。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卖服装的。”
“卖什么品牌的呢?”
“甚嘛——?”胡以民纳闷,品牌不就是衣服上的标签吗?店里那么多衣服,怎么可能只有一种标签!那真是多了去了,哪能记得清!
主持人替他回答:“他做的是没有品牌的。”
“哦,没有品牌,那你收入是多少?”
“一个月一千五。”
“小伙子,你做服装,好歹做做也不至于这么点收入啊!一个大男人,一个月一千五也就将就够吃饭的啊!你住在哪儿?”
“我租的房子住,在杏林小区。”
“瞧瞧,连房子都没有,收入还这么少,建议你还是抓紧挣钱吧,实在想找对象,那条件不要太苛刻!”
“我只是替别人卖服装,打工的!我想找个在本市干个体、有房子的,我可以到对方家里落户。没有房子的,我就不去。”胡以民的眼皮耷拉下去,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情感专家:“小伙子你可以笑一笑,表情这么死板干什么?笑一笑很好看。”
胡以民又想起教授老婆说过,就当跟朋友在一起玩,怎么放松怎么来。
他便学着电影里的港台腔调来了句“嗨——”,而他的眼皮仍然耷拉着,像受了委屈。
笑声像风暴袭过现场,主持人笑得蹲在那里,观众有的捂着嘴巴在笑,有的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在笑。
主持人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要不,你给大家唱首歌吧!”
“嗨——大家好,我给大家唱一首《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胡以民说到歌名,突然变成了普通话,而且细声细气,像害羞的小姑娘。
主持人瞪大了眼睛:“你会唱《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我会。”
一首流行歌曲,被胡以民用伊湖县的口音唱出来,像是唱戏,又像是道白。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却要抒发感情,不握话筒的那只手掌摊开,膀子贴着身体,手掌随着手臂从眼前绕向身体一侧,像托着一个什么东西。
主持人笑得哭了,呜啊有声。他一会捂肚子,一会拍大腿,一会跺脚,一会擦眼泪,一会蹲下,一会站起,最后双手搭在胡以民的双肩,看起来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笑了。
有一个年轻的女观众拼命捶打近旁的小伙子,那小伙子仰起脸,拿双手捂住,一只脚使劲跺着,浑身抽搐。
那位情感专家则模仿胡以民,把一只手从眼前绕向身体一侧,然后突然双手捶着面前的台面大笑。
馄饨店里有人把一口汤笑喷了出来。
“哎——我看电视上那人跟你挺像的啊!”坐在对面的人发现了胡以民,馄饨店里的人都看向胡以民,也都说像。
上节目那天,胡以民现理的发、现刮的脸,因演播室里有暖气,他只穿了牛仔裤和一件栗色休闲西装,西装里面套一件灰色衬衫。他早已不穿那黑色袜脖子当袖口的秋衣了,他学会照着教授的穿着来搭配自己的服饰。馄饨店里这个胡以民,头发半个月没理,脸半个月没刮,还穿着气鼓鼓的厚棉衣。并且电视上那个人看起来脸有些宽、有些大。所以馄饨店里的人们也只是说像而已,并没有人觉得电视上那个人,就真是眼前这个人。他们也不相信,电视上的人能出现在他们的身边。
胡以民只呵呵笑两声,闷着头赶紧吃饭。
“这个比演小品还笑人!”一个刀条脸的男人,抠着后槽牙。
“你以为这是真的?这也是演的!告诉你吧!这是导演排好的,电视上哪有真的?”一个圆胖脸的男人,喝尽碗里最后一口汤。
刀条脸旁边的人说:“这个肯定是真的,你看那个二货,哪像是演的?”
圆胖脸旁边的人说:“春节晚会上那个最搞笑的小品,不也这样吗?那个能是演的,这个怎就不能是演的?我看你连虾走哪头放屁都不懂!”
“你知道?你告诉我,虾是走哪头放屁的?”
一时间人们分成两派,双方各持自己的意见,绝不认输。他们的叫喊声越来越高,个个喊得脸红脖粗、青筋暴突,拍桌子的拍桌子,掼筷子的掼筷子,当然碗是不能掼的,掼坏了要赔。
他们先是争论电视节目的真假,接着争论虾走哪头放屁,胡以民把一碗馄饨吃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争论中国和日本到底能否打起来。
3
在伊湖县时,没有成为城里人之前,胡以民住在县城外围的南郊,门前种一片菜园,屋后两亩责任田种的是粮食。
收获的蔬菜,总是头天晚上就被女人洗净,漂亮地捆扎、码在平板车上。
一觉没睡醒,连鸡都还没叫,女人就催着他起床,然后两人胡乱吃口东西,拉上平板车进城去卖菜。
家里地里,女人都是一把好手。哪一顿喝稀的,哪一顿吃干的,地里什么时候落种,什么时候追肥,全是女人掐算着。胡以民乐得赚个清闲,哪怕女人骂他死形塌脑的,他也懒得管。
那天女人去看娘家父亲,胡以民就一个人拉车进城。
那天的菜卖得倒是顺当,晌饭时还没到,就卖完了。胡以民就去一家拉面馆悠闲地吃上一碗。要是和女人一起,女人绝不会允许他这样铺张,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
吃完面,胡以民拉着空车闲逛。
县城的街头人来人往,没有人多看胡以民一眼。
胡以民死盯着走过身边的某一张脸,试图透过一张城里人的脸,窥透城里人的一切。可城里人的表情一律平淡,连一丝喜怒哀乐的破绽也难找寻。有人匆忙中发现他那样死盯着自己,即便是女人,眍他一眼,躲瘟神一般,也就走过了。
城里人个个都穿得像走亲戚似的。刚刚走过去那姑娘,眉眼和脸盘怎么看都不如自己的闺女大巧受看,可是她的皮肤白,身上黑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和湖蓝色牛仔裤,就显出叫人仰视的贵气来。那姑娘也眍了他一眼,他看得出来,在姑娘眼里,如果他算是个活物,无非就跟雀子、猫狗之类的差不多,说不定还不如跟在她身边跑的那只戴项圈的狗。
大巧念初三,如果不是念书,家里地里的活都替得上大人的手脚。这孩子像她妈,嘴上手上都不饶人。常常咬着牙说,如果考不上中专而只考上高中,就再不念书,一心省下钱来供上初一的弟弟大明。
胡以民想,如果大巧穿上那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还不知比那姑娘要好看多少倍。
可巧眼前正是一家服装店,他一眼瞧见门里的石膏像正穿着刚才姑娘的那一身。
撂下平板车,看着那石膏像,胡以民跨进服装店的门槛。店里两个女子正凑在一张台子上嗑瓜子。
“这个多少钱?”胡以民指着石膏像问。
没有人理会他,连抬眼看他的人都没有。
“这个——多少钱?”他又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稍稍高些。
两个女子终于抬头看他,然后仍嗑瓜子,其中一个低着头说:“八十。”
“八十?这么贵!”八十块钱可以在外面摊子上买好几件了。
刚刚答话的女子侧过脸来看他一眼,却没再答话,只撇一下嘴,仍嗑瓜子。
胡以民的裤腰里,卖菜得来的,加上一早带的找零的本钱,手帕裹着八十一块四毛六分钱。
他摸摸裤腰,愣怔着。
始终没有答话的女子侧眼瞄他,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明显想笑,又忍住了。空气顿时像着了火,周身烤着胡以民,他脑门上沁出汗珠。他想逃开,却在火里找不到出口。
“我买了!”能够救他的,只有这句话。
女子们停止了嗑瓜子,同时睁大眼睛看胡以民。
胡以民小心数过零零散散的八十元钱,还是刚刚那个答话的,很不情愿地接去,从身后衣架上挑下一件一模一样的格子衬衫,叠好装进袋子放在台子上,也不等胡以民接过,又嗑起瓜子来。另一个女子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
“怎么就一件?还有裤子呢?”
“连裤子是一百二!八十块钱就想买一身?做梦吧,你!”
胡以民感到被耍弄得不轻,立时急红了脸。
“一件衣服卖八十块钱!也太贵了!你怎不说清楚:八十块钱只是一件,而不是一身!”
“我也没说八十块钱是一身啊!这是纯棉的,你懂不懂?”
胡以民才不在乎什么纯棉的,也不懂为什么纯棉的就这样贵,他也没穿过什么纯棉的衣服,他只晓得不能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耍弄。
“我不买了,把钱退给我!”
“退给你?账都记过了,怎么退?买不起,早说啊!”
另一个女子终于也开口说话:“你当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哪能说买就买,说退就退!”
胡以民到底是没辙了,想起刚刚数出去的八十元钱,他捂着脸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胡以民的哭声,很快引来一些围观的人,而且人越来越多,两个女店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有那好事的人劝女店员道:“干脆把钱退给他,让他赶紧走。在这儿青天黄土地嚎,岂不秽气!你们还指望做生意哩!”两个女店员对视一下,把记过的账又划掉,还给胡以民八十块钱。
胡以民再没了闲逛的心思,拉上平板车小跑着往家赶,他有些担心那两个店员反悔,追上来。
4
直到踏上杨树夹道的土路,看见土路两边的麦苗,望见不远处自家隐约可见的屋顶或后墙,胡以民才稍稍松下心来,确信女店员不会追了来。
麦苗还没形成铺天盖地的气候,缝隙间裸露着星星点点的土壤,花喜鹊在田块之间的树梢上停留一会,又飞到另外的树上去。
晌午的太阳让胡以民觉得又回到刚过去没久的夏天,他甩掉中山装,扔在身后的车板上,并不停下早已放慢的脚步。他身上湖蓝色的秋衣有黑色的袖口,那是因为袖口穿破了,女人剪下穿破了脚头和脚跟的袜脖子接上去的。
胡以民远远望见忽蹲忽站的一群人围在路边的树荫下,想必中间的地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景致。
走到近前,胡以民就停下来,透过人缝往里瞧。
景致原来是三张扑克牌:一张老K,一张梅花3,一张红桃6。
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人把三张牌洗来洗去,反面朝上撒落在地。就有围观的人拿一元钱盖住其中一张,又有人拿两元钱盖住另一张。盘腿而坐的人翻开那两张牌,一张梅花3,一张红桃6,那两个人的钱被他收拢过去,他又开始洗牌……
几个回合下来,只有一个人押对一次老K,赢去了所有盖在牌上的钱,撒牌那人也照数赔给他钱。
每一个回合,胡以民都在心里押对了老K。那些押错牌的人,被他暗暗骂作吃屎的笨蛋。他想,如果自己押钱,不知早赢了多少了。
三张牌又被倒扣在地,胡以民记得清亮,中间一张是老K。他撩起秋衣,从裤腰里解下手绢裹儿,也不打开,直接盖上去。
牌一翻开,胡以民傻眼了,老K怎么跑到左边去了呢!
胡以民想找点什么东西翻本,可是那撒牌的人看看腕上的表,站起来竖个懒腰,说晌饭还没吃,赶紧回家去。
围观的人随即不情不愿地也都散了。
这回胡以民倒是没哭,他知道再怎么哭,钱也回不来了。
他死形蹋脑地拉上板车继续走路,土路空空荡荡,他的裤腰里空空荡荡。
他忽然想回过头看一眼那些和他一样输了钱的人,可身后一眼望到土路的尽头,连个人爪子也不见。胡以民不知道,那一群人正猫在路边的圩沟里分他的钱。
碗筷还是女人走前那天晚饭后没洗的,歪在锅里,玉米粥干得粘在碗壁和锅帮子上,胡以民看着心烦。在锅屋里转个圈圈,便去一墙之隔的母亲那边找吃的,家里的烙饼,哪里够他三天吃的!女人回娘家三天了。
女人摔东西,骂他的老娘和祖宗八代,胡以民原也没想揍她,因为把钱输光自已也觉得理亏。偏偏院外的老娘听见动静过来相劝,不知好歹的女人竟丝毫没有收敛地继续骂着他的老娘,当着老娘的面,胡以民就非打女人不可了。
院子外面依着院墙搭了间小屋,母亲一个人住在小屋里。胡以民在母亲那里不但没捞到吃的,还被母亲轰出来。
母亲说:“有本事把媳妇打跑了,就有本事带回来!你把她打走了,我来管你的吃喝,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是去带她的啊,说了八挑好话也没用,人家放话说不跟我过了!”
“那就天天去带!”母亲把胡以民关在小屋外。
饥饿让胡以民在床上翻来倒去,大概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睡醒了,他却躺着一动不动,怕稍一动弹就惊醒了肚肠里的饥饿,直到村长来登记宅基地、菜园子和麦田的面积,那已经快到晌午了。
村长说,上面规划要把庄子和后头那一大片麦田毁了,盖商品房,还有别墅。
“庄子麦田都毁了,那我们住哪儿?吃什么?”胡以民不解。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当然会补给我们钱先租房子,等将来大楼盖好了,自然有我们的房子住。”村长又拿出另一个本子来登记家庭人口,“还有,村里所有人口,从下个月起,都变成农转非户口,以后我们就是城里人了。还要安排我们进国营工厂,成合同工哩!”
村长刚走,在学校寄宿的大巧和大明背着书包回来,胡以民想起又到周末了。
孩子们还没进门就喊妈,没听到回应,进屋找了一圈,仍不见他们的母亲,便问父亲:“我妈呢?”
“上你舅奶家去了!”胡以民带气地说。
“又是被你气走的吧?”大明也带气地说。
“他妈的,我弄死你!”胡以民虽然发着狠,可语气究竟没有威慑力,反透着亲切。
大巧问:“我刚望见村长从咱家出去了,他来干什么?”
胡以民把村长的话重复一遍,大巧喊大明:“走,找我妈去!”
“他妈的,先弄饭,吃过饭再去不行吗?”胡以民跟住两个孩子的背影喊,孩子们已经跑到菜园尽头的茅厕对过了。
胡以民仍回屋继续躺着。
女人一回来就开始骂,三天没刷的锅碗、三天没扫的庭院、园里三天没摘的蔬菜……哪儿都让她大骂一通。
大巧和她的母亲相帮着,浆洗衣服、扫过庭院、弄好晌饭,一家人围桌坐下,女人也骂够了。
“大巧说的是真的假的?要征地了?”女人问。
“村长说的,还能有假!”胡以民狼吞着久违的大米饭,答得含混不清。
5
胡以民记得清亮,铲车是清明节过后来的。
麦苗正拔节往高里疯长。菜园子里,女人早早种下的豆角,有一棵已经放出蝴蝶翅膀样的淡紫色花瓣。
那朵淡紫的花在铲车下被掘起的土块埋没。屋墙也在铲车下断裂,宅院眨眼之间成为一堆破砖碎泥。
母亲像孩子样摔腿掼脚地坐在地上大哭,哭声被铲车的轰隆声盖过。
“以后上城里去过好日子了,还哭!”胡以民的表弟叫喊着劝说他的姑妈,他是来帮忙顺便瞧热闹的,他的叫喊声在轰隆声里像是耳语。
租住的三间平房,靠近西郊。住下没到一个月,胡以民接到去县纺织厂上班的通知,他真的是工人了。
上班的那天,胡以民穿一身新做的西装,里面仍然是黑色袜脖子代替袖口的秋衣。
胡以民每天按着钟点上下班。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城市的街上,他时刻感受着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家和工厂之间虽然有些远,需要穿过大半个城区,但是对于一个庄户人,这算什么呢?比起拉一车蔬菜步行两三个小时,这算什么呢?他每天只工作八小时,他的工作仅仅是把车间里出来的成品打包、运送入库而已,车间和库房不超过一里地。他每月都有雷打不动的几百元工资,想到表弟还在起早带晚地在土里包食,胡以民打心底里笑到脸上。
走在街上胡以民还是喜欢死盯着人看,在和别人的目光相遇时,他不再觉得自己是雀子、猫狗,而是那些人的同类,他的脸会快速向一边上扬,做一个甩头的动作,又嗅一下鼻子。
女人也到建筑公司的一个建筑队里当了工人,上班无非是抹抹墙缝,刷刷油漆,那些爬高上低、搬石弄砖的活,都是男人的事。
下班回家,胡以民只负责吃饭,看电视,女人也再不骂他。闺女大巧还考上了师范学校!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胡以民常叹自己的命不好。好日子才两年没到,纺织厂破产关闭了,他和几百号工人一起下岗失业。他们像被海浪推上沙岸的鱼虾,再也回不去。不多久,女人的建筑公司被一个老板承包,女人也离开了建筑队。
胡以民觉得他们像弃儿,忽然间被城市扔掉了,收留他们的只有拆迁安置得来的那套鸽子笼一样的房子。他每天睡到晌午,眼里看见吃的,就胡乱吃一口,然后出门溜达一圈,回来继续睡觉。
女人又像以前一样骂他:“不知道苦钱!就这样坐吃山空,嫁你这样死形蹋脑的窝囊废,真是倒八辈子运!”
胡以民想,不然怎么办?难道叫我去偷,去抢?
被女人骂急了,胡以民就把想法说出来。女人骂得更厉害。
在女人的敲打下,胡以民到底还是做起了小生意——卖菜,这也算重操旧业。菜都是批发来的,这就和以前那会子卖菜不同,那时卖的菜都是自家种的,价钱多点少点,总归不会亏本。而批发来的菜,卖价一旦低于批发价,就亏本;有时卖价虽然没有低于批发价,但是卖不完,还是会亏本;就是卖完了,有时也会亏本,因为蔬菜被人挑挑拣拣后,剩下的一堆破菜帮子烂菜叶子,往往比卖出去的斤两还多。
听说卖服装本小利大,胡以民向女人好不容易要了一千块钱,连夜跑了趟邻省的沭水市,那里有一个大型服装批发市场,他扛回一包十几元一件的夹克,那时男人们刚流行穿夹克。他算准了周边乡镇所有逢集的日子,到集镇上去摆地摊。农村人的生意比城里人好做得多,二十几元一件,几个月卖下来,他竟小有盈余。
后来一次胡以民批货时特地多进了几种时兴的女款样式,在地摊上一挂,就吸引了赶集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他正在和一个小媳妇讨价,就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问他要工商执照,胡以民拿不出,那些人要罚款五百块。胡以民说:“我这摊子也不值五百块啊!”那些人竟真把他的摊子拾掇拾掇给没收了。
胡以民又开始每天睡到晌午,起来就胡乱吃一口,然后出门溜达一圈,回来继续睡觉。
胡以民经常想,如果那天他不打女人,女人大概不会和他离婚。
那天他正在街边看两老头下棋,女人骂骂咧咧地找过来。
女人就是喜欢把简单的小事搞得像天要蹋了似的。液化气瓶空了,可以叫人来换嘛,电闸被关,那把电费交了就是,也值得罗嗦!
女人骂了半天,胡以民没出声。可女人竟又骂他的老娘。下棋的老头都是老街坊,哪个不晓得他的老娘在拆迁不久后就去世了。她竟骂一个死人!
直到在法庭上看到女人受伤的照片,胡以民才后悔起打女人下手有些重了。要是女人被他扇了耳光后调头就走,也许还不至于闹得那样严重,可女人非要拿出拼命三郎的架式与他撕掳。
收到女人的离婚起诉书时,胡以民傻眼了,这点事竟闹到离婚,吵架打架,又不是头一回。他简直不能相信,可是白纸黑字,千真万确。
拖了差不多半年,还是离婚了。那时女人已经跟几个下岗的油漆工一起,揽一些装修的活。因为胡以民没有收入,儿子上要高中,闺女上师范还有一年才毕业,所以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都判给了女人。胡以民没想到女人还请了辩护律师,律师说正因为要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所以房子也应该判给女人。
孩子们一向信服他们的母亲,所以对于这样的结果,孩子们都很平静,并没感到意外,也没觉得不妥。
女人允许他没找到住处之前,可以在家里住一个月。这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胡以民饿了想找口吃的已经不那么方便,连撒泡尿也要去外头的公共厕所。因为除了他暂住的儿子那间房,女人把所有的房间都上了锁,连厨房和卫生间也不例外。周末孩子们回家,胡以民还好过些。吃饭时,闺女喊他,他便厚着脸皮上桌,女人尽管拉下脸,倒也不说什么。
不久后他听表弟说,女人承揽的装修活,都是村长介绍的,原来正是村长承包了先前的建筑公司。
6
这一天胡以民又在外头乱逛,出了小区的南门一直走,是大片成熟的水稻,人们正蹶腚洼腰地在收割。胡以民倒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人。那些人看见他,奇怪地打量一会,又埋头收割。
“表哥!”突然有人喊他。
胡以民看见了表弟,旁边是表弟媳妇,两个人都戴着斗笠、套着护袖,当然手里拿着镰刀。割过的稻茬上,稀稀朗朗地横着一些割倒捆好的稻。
他从土路上跳下稻田:“今年稻长得不孬啊!”
“多少农药化肥朝供着,长得不孬又怎么样?也落不下几个钱。哎——你这城里人怎有空逛到这块来?忆苦思甜来的?”
“什么城里人,现在还不如农村人哩,孬好还有地种。”
“想种地还不简单,今天别走了,搭把手帮我们忙稻收吧!”
“忙就忙,就跟我没干过似的。”胡以民说着,就把稻茬上那些稻,三捆两捆地摞上肩膀,一趟一趟往地头扛。
扛到第五趟,他开始出汗,喘粗气,他真想双手叉腰站在田边陪表弟拉几句闲话,然后一走了之,继续保持着他城里人的尊贵。但是他一直扛到天黑,还帮他们一趟一趟地用平板车把稻拉回家门口的打谷场。
胡以民的表弟只不过开了句玩笑,本以为他这表哥也只玩似地扛几趟也就算了。他挺纳闷,这个表哥之前住在南郊时,见干活,像狗见扁担似的害怕,算盘珠子似的,媳妇拨一下,他动一下,不拨永远不动。如今怎么这样勤快起来。
其实胡以民转悠了二十多天,也没找着住处,这几年房价大涨,房租也跟着涨,而那些房东个个都铁面包公似的,一口咬定最少要交半年的租。胡以民离婚分来的那点钱,凭怎么条件差的房子,也不够半年的房租,如果正好够了,他便没钱吃饭,只能喝西北风。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免费住宿,那就是澡堂子,但是必须要做搓背工。胡以民嘀咕,孬好也是个堂堂有城市户口的人,再不济,在乡下种地那会子,也是不愁吃穿的人,怎么能去做那样下气的活,给人家搓背,去他妈的!
“今天别走了”,这是胡以民二十多天以来,听过的最暖心的话。
自然,那天胡以民就住到了表弟家。表弟得知他下岗又离婚,难免奚落他,他只死形蹋脑的受着。
帮表弟忙完一季稻收,又把小麦播下,表弟媳妇的脸就一天比一天难看起来。饭桌上的烙饼或是米饭常是不够的。她还时不时地抱怨着己的男人,饭量为什么越来越大,大男人不去赚钱,却在家吃闲饭。胡以民听到吃闲饭这样的话,就窘得撂了碗筷。
那些年,已经有一些人去了大城市。
有中秋节返乡的人,一与人碰面就说起大城市的样子:如果不是在工地上干活,从早到晚,鞋底是沾不到泥的;夜晚,比白天还亮堂;在工地上盖大楼,供吃供住,一天的工钱是三十块……
表弟望着天空:“一天三十,一个月就是九百,乖乖,一年就成万元户啦!”
“万元户算个啥!像你这样会木匠,挣得还多哩!”
中秋节一过,胡以民和表弟跟着返乡人一起,也来到大城市。
可巧工地上正缺木工,胡以民果然没有表弟挣得多,他只能从最简单的搬砖干起,他二十五块钱一天,表弟三十五块钱一天。虽说苦点累点,每月只发二百块生活费,全工资到年底才能结算,但胡以民也知足了,吃住总算一下有了着落,手里还有了点零花钱。
在大城市里,张眼随便一望,哪儿哪儿都让人捉摸不透。为什么要盖那么高的楼呢?都戳到天上去了,人住在上面朝下望,难道不会头晕?到了晚上,所有的大楼上都有跑来跑去的灯亮,这得浪费多少电啊?有路灯就行了嘛!大姑娘小伙子走在大街上,不管有人没人,搂搂抱抱的不说,还没完没了地亲嘴,怎么就没人管管呢?
好不容易逮着个休息日,胡以民和表弟比平时起得更早,宿舍里都是上下铺,一间屋里住着二十几个人,被他们吵醒的,就有人骂出脏话。如果不是表弟拉着,胡以民就跟人干起架来。
早打听到好乘5路公交车可直达市中心,他们要好好逛逛这座以前听说过无数遍的城市。
本来他们是要到“大新街”站下车的,结果两人都听错了站名,在“新大街”站就下了车。
站牌后头是小商品批发市场,两人就把这儿当成市中心,从一楼逛到三楼。胡以民买了个小型手电筒,表弟买了个手枪形状的打火机。
重新走在大街上,两人都弄不清是从“市中心”哪个门出来的,总之再也找不到刚才下车的那个公交站牌。凭着感觉拐过一个街区,终于看到一个站牌,便以为是刚刚下车的那个,可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一辆5路车,表弟扔了个烟头骂:“奶奶的!不是说五分钟一班的吗?大城市也是这样的没规矩!”
是胡以民发现了真相,他记得下车时,站牌的马路对过是个公园,可这里的马路对过却是个住宅小区。而且他发现站牌上写的是“新大街”,而不是“大新街”。
没办法,问人吧。
胡以民瞅准一个面善的老人,拽起他的伊湖县腔调:“大爷——”
老人看一眼胡以民,受了惊吓般,挥了两下右手,向一边躲着,看起来像是胡以民要打他。也许他是个哑吧或是聋子吧!
胡以民又瞅准一个姑娘,“大姐——”
姑娘也受了惊吓般,竟也一个字都不说,只挥两下右手,加快着脚步走过去了。
有这么巧,那姑娘也是个哑吧或是聋子?要不然,这大城市的人都怎么了?
“哥,走上这家服装店瞧瞧,搭个话,顺便问人家一下。”这个表弟,叫他问个路,死活不愿意,脑筋倒还会拐弯。
胡以民没想到因表弟这一拐弯,却让自己的命运也拐了个小小的弯。
两人进店,装作买衣服的样子,摸摸这件瞧瞧那件。
“看好了,可是试穿一下。”店主招呼着。
“这件多少钱?”胡以民指着一件男款夹克。
“九十八。”
“九十八?你这不是坑人吗?这在沭水市的批发价也就十几块钱。俺又不是没卖过衣服!俺当时只卖二十五块钱,还觉得对不起人哩!”
“你卖过服装?”
“是啊!”胡以民的脸快速向一边上扬,甩了下头,嗅一下鼻子。
“不瞒你说,我这个不是从沭水批发来的。你知道我这房租是多少?一年两万块呀,还有工商、税务那些费用要交,不卖九十八,我这店怎么开呀?”
“哦——”店主说的那些,是胡以民从来没有计算过也不需要算计的,所以他觉得店主也有道理,“那倒也是哈——”
一跟生人打交道,表弟就成了哑吧,他只站在一旁听。
“你们是沭水人?”
“伊湖县城的。”胡以民仍把脸快速向一边上扬,甩了下头,嗅一下鼻子。
“俺们在西区的工地上,盖楼。”表弟突然会说话了。
“那你怎么不卖服装,跑来盖楼呢?”店主仍对着胡以民。
“摊子被工商所的没收了。还是出来打工,苦点现乎钱省事。”
“他离婚了,在老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表弟突然又冒出一句。
店主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工地上干,工钱还不错吧?”
“他二十五一天,我三十五一天。老板说三个月后还给我们涨哩!”表弟竟抢着回答。
其实表弟刚一张嘴,胡以民就开始烦他,见人只说三分话,这么大的人,这点道理都不懂。他赶紧岔了话题,抓紧问路,好尽快离开:“大哥,到哪儿去等5路公交车啊?我们想去大新街。”
“哦,往右走,拐个弯就有个站牌,可以等到5路车。”店主走出店门指点方向,又对跟出来的胡以民指指自己门上一张粉色纸,“有兴趣可以来试试。”
粉色纸上写着:招店员一名,年龄性别不限,工资面议。
胡以民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一眼那服装店,见那门上方有“外贸”两字,他默记在心。
7
和表弟逛过真正的市中心回到宿舍,躺到床上,胡以民一闭眼就想起了服装店门上那张粉红色的纸。第二天,他装做拉肚子请下一天假,去了服装店。
胡以民有过卖服装的经验,又一个人了无牵无挂,这让教授很满意。但是教授说先得试用三个月,试用期工资七百,试用期满工资一千,干满一年后,涨到一千二。正好当时有个中年妇女进店来,看样子是到市场批货的。妇女试过一件深紫色外套砍起价来,胡以民一口伊湖方言跟人讨价,说些生意人知道生意人的苦,大家都不容易之类的话。因那个女人出价实在太低,教授阻止了那笔买卖。他接着细细告诉胡以民每一款衣服的最低卖价,并且在纸上记下。教授说早上八点半之前要开门营业,最迟不能超过九点,还说自己会不定期来店里盘账,两周可以让他休息半天。
他把那张纸交给胡以民,说如果一个月里的营业额超过一万块,还给他百分之一的提成。胡以民问教授:“有进货单就行了,省得你一个一个地写。”
“我们这个没有进货单。”
奇怪,怎么会没有进货单,自己以前去沭水进货,都有一张进货单。
教授说:“你先自己挑两件,看好哪件拿哪件,免费的,送给你!”
他挑了一件鸭蛋绿的毛衣和一条海苍蓝的裤子。有一天他无意中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像是钱又不像是钱的票子,他拿给教授看,教授说那是美元,值人民币六十块钱。奇怪,新衣服里怎么会有美元呢?教授只是笑。后来只要店里来货,胡以民就挨个口袋翻,却再也没翻到过半张票子。
时间久了,胡以民才知道,店里的衣服都是教授的同学从国外邮回来的,据说是论斤称来的,他不大相信,衣服怎么好论斤称呢。
回到工地,胡以民又借口得了慢性肠炎需要挂吊瓶,请下两个星期的假,每天早出晚归乘公交车去服装店上班。他准备蒙一时是一时,最好能蒙过三个月,万一三个月后服装店干不成,工地上孬好还是个退路。可是一星期没到,他就露馅了。
真是命里该的,胡以民竟然连续两个早上在公交车上碰见工地上的人。第一个人是弄饭的厨子。在站牌前看见厨子,胡以民就害怕他跟自己乘同一班车。胡以民上车刚找了个座坐下,就发现厨子也上了车。一路上,胡以民勾着头装打盹。到“新大街”站,胡以民刚要起身,发现那厨子竟也挤在门口等下车。胡以民没法,又坐了一站下车,再往回走。他觉得自己像个贼。快到晌午时,胡以民正为一件高领的套头毛衣和人论价,那个厨子就一脚跨进店里来,手里拎着一摞碗。真是怕鬼有鬼。
第二个人是同宿舍的,就是那次因为胡以民早起吵了他睡觉的人。
那天胡以民第一个上了公交车,找了个右首靠窗的位子坐下。车门缓缓关上,公交车像长叹一声。透过窗玻璃,胡以民看见那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使劲敲着车门。车里有人喊:“师傅,有人。有人。”那人上车后偏偏坐在胡以民的边上。这次胡以民提前一站下车,没想到还是难逃厄运。步行过一站路,正在开店门的时候,那个人恰恰逛到他的身边。
在服装店上班的事捅开,工地宿舍胡以民就没法住下去,他干脆把铺盖卷带到店里。店里的后墙后头有个两尺宽的楼梯间,兼做杂物间和试衣间,铺盖卷就藏在那里。晚上打烊,他就拖出铺盖睡到当间。早上起来,藏好铺盖,就去附近一个公共厕所洗漱,那里的自来水还挺好用,晚上也可以洗把脸,冲冲脚,甚至洗个冷水澡。
胡以民在店里住了近一个月,教授也没发现。教授晚上来盘账了,胡以民就装作走掉。他没有地方去,就顺着直直的大街趟下去,他不敢拐弯,怕一拐弯,晚黑迷了路找不回来。他也不敢趟下去太远,顶多三个街区,他就要往回赶,到店门口,见教授还在,就继续趟下去,再过两三个街区,又赶回来。这样总要过路过店门三五回,有时甚至六七回,才见店门锁了。
教授那天晚上到家后,又回店里拿落下的手机,这才发现胡以民睡在店里。
“原来你没个住处。哎——也怪我没问清楚。这样,你先凑合睡吧!以后再说!”
教授的本打算试用期满就找个借口辞掉胡以民,反正刚好赶上放寒假,自己完全应付得来。但是教授也发现对于来到这个店的顾客,胡以民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这是他自己不具备的,他和那些人之间,似乎总隔着点什么。重要的是,三个月下来,营业额比先前高出好多,看来这个店还真需要胡以民这样的人。刚好有一家出版社约他编一本教材,他需要在寒假里完成它。教授看胡以民倒还可靠,于是便为胡以民物色到这个月租三百元的地下车库,他还主动为胡以民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反正三百元,还不值他进一包货的钱。
8
教授和胡以民同住一个小区,整个小区又分东半区和西半区,西半区是三层的连体别墅,东半区是多层建筑,教授住在连体别墅里,胡以民住东在半区。每天早上,教授从小区西门出去往南,胡以民从小区的东门往东。所以,他们从未在小区里碰过面。
东半区的车库分地上和地下两种,胡以民住的那种地下车库,一般都是用来放自行车、电瓶车兼做杂物间,当然也有人家用来出租给像胡以民这样的人居住。地上车库一般是轿车库,很多被装修成厨卫齐全的套间,住的多是老人,也有的用来做买卖,比如理发店、杂货店、蔬菜水果店。
胡以民的住处附近有一间叫“小江发廊”的理发店,小江既当老板又当理发匠,理理外外一个人忙。小江的脸上永远抹着石灰样的粉,眉毛和眼圈都像浓墨描过,嘴唇像刚吃过活人,头发弄得像火鸡尾巴。从相貌上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龄,不过听声音估计有三十出头。
小江不仅替人理发刮脸,还给人按摩。店里一道粉色布帘隔成两间,外间理发,里间按摩。胡以民的头发都是小江理,没进过那道帘子之前,胡以民一直以为帘子里面是小江的闺房。胡以民是个懒言语的人,不管在理发店呆多久,他从没跟小江闲聊过,小江倒是勾嘴搭舌地问起过他的家在哪里,他就像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答完了事。
洗头、剪发、刮脸,小江的身子总是几乎贴着胡以民,胡以民能闻得到她身上只属于女人的特有气味,那种化妆品掩盖下的女人气味。刮脸时胡以民平躺着,小江有时从后面给他刮脸,虽然她穿着气鼓鼓的羽绒服,但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头顶抵到了她的腹部。自打离婚,胡以民还没有这样挨近过女人。
那天有些晚,店里只有胡以民一个顾客,小江站在一侧捧着他的下巴给他刮脸,小江的脸正俯在他的脸上,胡以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瞬间有了变化,他心虚得以为小江发现了秘密,窘得脸上充血,连耳垂都膨胀起来。
刮完脸,小江给胡以民做头部按摩,生意不忙的时候,小江常免费赠送头部按摩。胡以民分明感觉到小江的手不是在按摩,那完全是在抚摸,她抚摸他刚剪过的发茬、耳垂和后脖颈。
“到里面去,我给你做个全套的按摩吧!”小江说。
帘子后面有一张按摩床。到了帘子后面,小江完全变了个模样,胡以民还没停稳脚步,她的双手就从背后搭到他的肩上。胡以民一转身,她就势把他按到按摩床边坐下,她揉捏胡以民的肩,把身体靠近胡以民,胡以民的脸对着她的胸。
“躺下吧,做全套按摩。”
胡以民躺下,小江“哎哟”一声,倒在他的身上,听起来,是她不小心跌倒了。她在胡以民的耳边发出一连串笑声,好像根本不打算起来。胡以民翻身把她压在身底。
“哦,才想起来,没有套子了。”小江推开胡以民,跑到外间,又跑回里间,她的目光在屋里四处搜寻,最后落在垃圾筐上,她从筐里拾起一个小塑料袋,她用那个小塑料袋,套住胡以民……
离开的时候,小江在身后提醒他:“哥!全套按摩是五十。”
胡以民把全身的口袋掏空,才翻出四十。他又窘得脸红了。
“算了,头一回,打八折吧!”小江抢过钱去。
就像饿极了的人,逮着一样能吃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滑进了肚子,胡以民一点也没有尽兴。他寻摸着机会想来次痛快的。以后他身上揣的钱总是超过五十元以上。晚上回到小区,他总要拐到理发店看一眼,如果理发店空着,他就知道小江在帘子后面给人做全套按摩。后来一次终于是小江一个人在,但是小江不可能在他进去后大张旗鼓地关门锁门,那样等于公开告诉别人她还有第二种营生。这一次,吃的东西还没送到嘴边,帘子外面就来了个人大声嚷嚷要理发。胡以民就趴在按摩床上等,可是外面那位理过发,刮过脸,也要求做全套按摩,看来是熟客了。那人进了帘子就坐在按摩床上,用屁股撅了撅胡以民:“嗨——让让!”他有点像电视剧《水浒传》里的李逵,黑壮。他是蹬三轮车的,胡以民经常在小商品批发市场附近碰见他在等客,在小区里也见过他替人拖家具,还帮人扛上楼。
“是我先来的啊!”胡以民趴着没动。
“先来又怎么样?我来了,你就得走!”
“凭什么啊?”
“什么都不凭,还不行了?”那人起身抓住胡以民后脊梁的衣服,把他拽起来,拳头挥到胡以民的脸上,胡以民的右鼻孔和右嘴角同时淌下鲜血。
胡以民再也没去过“小江发廊”,也不再绕去看她。只是早晨经过小商品批发市场那里,偶尔碰见那个黑壮汉子。黑壮汉子看见他时,眼神变得凶狠,胡以民心里一紧,赶紧坍下眼皮,在电瓶车上随着人流飞一样地过去了。
教授到服装店盘账,胡以民可以早下班。说早,那天他回到住处也天黑了。胡以民刚睡下,就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房东,想不到竟是小江。胡以民差点没认出来,小江的的火鸡尾巴头变成了利索的短发,脸上没抹石灰,眉毛和眼俭没画浓墨,嘴唇也没弄得像刚吃过活人。
胡以民口袋里正好有五十块钱,事毕,他掏出钱来递给小江,小江说:“上门服务五十怎么够,至少一百块。”
“那你等着,我出去找个自动取款机。”胡以民匆匆穿衣服。
“哈哈哈,说着玩的,这次是免费派送上门,一分钱不收。”
接下来,他们竟老夫老妻似地聊起家常。胡以民的话也多了,他还从没对谁聊起过自己的事情。有时教授问起来,他也就只言片语敷衍过去。而对小江,他连细节都要拿来讲讲。
小江告诉胡以民,她天亮就要去监狱接她刑满释放的男人,她要和男人回老家去种地、喂猪、生娃,以后再也不来这个城市。她说和男人刚结婚两个月,男人就蹲监狱了,他偷了村部的音响,他的老娘肚子里长了瘤,需要钱做手术。小江说,反正村部的东西是公家的,偷公家的东西,坐牢也没什么丢人的。男人的两个兄弟凑钱给老娘做了手术,分摊给她一大笔债务。男人在靠近这个城市的地方坐牢,她便到这打工,先在洗脚城里捏脚,后来学理发,又自己开理发店。这几年她赚下的钱已经把债务还得差不多了。
小江是清晨五点半走的,两人差不多聊了一夜。
外面天正黑,连路灯也昏暗得像在睡梦中。胡以民送小江到小区门口,那里不容易打到出租车,胡以民又陪她拐过一个街区,两人在路上倒一句话也没有了。
载着小江的出租车消失在黎明前的昏暗里,胡以民独自一人往回走,他仿佛还能嗅得到小江在自己怀里时她头发上的味道。回到住处,看到被窝还是刚刚和小江共同躺过的样子,胡以民鼻子发酸。他和衣钻进被窝,拿被子捂住脸,想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哭的感觉了。
几天后,胡以民又碰见那个黑壮汉子,那汉子趴在车把手上,像在打盹。他妈的,大清早的,打什么盹!胡以民在电瓶车上,他的脸便快速向一边上扬,做一个甩头的动作,嗅了一下鼻子,飞一样就过去了。
9
胡以民住的地下车库大约六平方米,进门就看见一张行军床紧挨着最里边两面墙,不挨墙的床头与墙壁的空隙间可巧塞着一张双人的学生课桌,14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摆在学生课桌上。电视机旁边的墙角是个纸箱,课桌下也填着纸箱。床对面的墙角处有个自来水洗脸池。洗脸池与电视机之间,立着从批发市场买来的简易衣橱。洗脸池另一边,也就是床对面,依墙摆一张单人学生课桌,桌上有菜刀和小菜板,还有一张双人学生课桌,摆着电磁炉和小型的电饭锅。床底塞满纸箱杂物。床与灶具之间正好可以放下一辆电瓶车,电瓶车是半年前买的。
灶具其实只是摆设,每天早上穿过两个小区和一个公园,经过小商品批发市场,去服装店上班,自从有了电瓶车,他的早饭都在路边摊解决。之前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他基本上不吃早饭。中饭和晚饭是教授供的盒饭。教授来店里的时候,偶尔也给胡以民带家里的饭菜,比如大年初一那天的饺子、啤酒和猪头肉。
江东市电视台城市频道的中老年相亲节目火了,胡以民参加的那期隔一段时间便重播一次,一个月里差不多重播了八次。大巧来电话的时候,胡以民正倚在床头看重播。手机,是春节前买的。
“我大,你出什么洋相!没事跑电视上去相什么亲啊!真是丢人丢到家啦!”大巧在电话里似乎哭了出来。
“我又没偷没抢,这也不犯法,有什么丢人的!”胡以民不耐烦闺女,按了挂断键。
屏幕上的相亲进行到胡以民挑选女嘉宾阶段,十二个人里他选了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她一头披肩直发,像个少女。
主持人请被选中的女嘉宾走到台前:“有请方玲女士——接下来,是男女嘉宾‘谈恋爱’时间,袁大哥,先打声招呼吧!”
——方玲女士,你好!
——你好!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卖毛线,自己开店。
——这太好了!你多大?
——呵,四十八。
——哦……那比我大两岁啊!你结过婚没?
——结过。
——有孩子吗?
——没有。
——那太好了……我不嫌你比我大!
——对不起男嘉宾,我想找个比我大的。
胡以民一张口说话,就招来笑声。
正在看电视的胡以民就想不通了,有什么好笑的呢?到底哪里好笑了?相亲嘛,本来就是这样的嘛!自己跟平常一样,也没见哪里有什么不妥当嘛!为什么只要自己一开口讲话,大家就笑个不停呢?回想起当时在现场,自己只巴望着主持人快点说“相亲到此结束”,他好赶紧离开现场。可是主持人偏说他还有一次选择女嘉宾的机会。
胡以民又选了个穿粉色衣服的,看起来跟刚才那位差不多年纪,但是妆化得浓一些,名字叫柳平。
又到“谈恋爱”时间,还是要当众对话,直到这时,胡以民才感觉到紧张,他有些不愿开口说话了,他开始害怕大家莫名其妙的笑声。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人家不笑。
女嘉宾已经走到台上,站在他的对面,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抓紧把话说完下场去最好。结果一张口,他把“柳平,你好”说成了“大家好”,这还是招来了全场笑声。
胡以民想及时补救,却又忘了人家的名字,只好问主持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这又招了笑。
说完“柳平,你好”,他突然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竟愣在那里。
主持人提醒他:“你没什么想问的了?”
对啊,要了解一下她,当然有想问的。于时他问道:“你晚上睡觉磨牙吗?”
躺在床上的胡以民看到这里,也笑出了声,自己怎么会想起问人家这个!
手机又响起来,是表弟的电话。表弟一定有什么事吧,要不他不会来电话。胡以民按下接通键:“喂——你在哪里啊?”
“我还在工地上啊!哥,我在电视上看见你啦——你是不是跟电视台挺熟的啊?”
“什么熟不熟的,谈不上!瞎操呗!”
“哎——这边的老板跑掉了,还有几座大楼还没封顶呢!辛辛苦苦干了两年,也造下不少大楼,只在去年过年时,才拿到两千块钱,旁的工资还一分没拿到哩!”
“那你怎么不要啊?你傻啊!”
“怎么没要啊,所有人都要,就是没有一个人要到的。哥,你认识电视台的人,能不能请他们来采访采访啊!”
胡以民想到了教授:“教授老婆在电视台,我明天就打电话给教授。”
表弟千恩万谢地挂了。
第二天胡以民刚到服装店,就给教授打电话,教授听说这件事后,叫胡以民千万不要多管闲事,小心惹祸上身。胡以民正在愁怅该如何跟表弟回话,手机响了,是一个本市的陌生号码。
“喂,您好。我是江东市电视台娱乐频道的,请问您是胡以民先生吗?”
“是。”
“哦,是这样的,我们看到您参加了相亲节目,真的是非常精彩。我们娱乐频道呢,有一期选秀节目,想请您来参加,不知您是否愿意?”
“多少钱?”
“哦,呵呵,我们不收一分钱的。”
“我是问你们给我多少钱!”
“哦,呵呵,这个——要不,您考虑一下,说不定参加了我们的节目,您从此就走上了明星之路哦!”
“我不想当明星。”胡以民挂断电话。
两个小时后,还是那个号码又来电话。
“胡以民先生您好。我是江东市电视台娱乐频道的,啊——是这样的,您是否方便告诉我们,相亲节目组有给您钱吗?”
“当然有。”
“不知道是否方便问一下,给您多少?”
“五千。”胡以民信口说道,有点赌气、敲诈的意思。
“啊——是这样子的,我呢刚才跟节目组领导汇报了您的要求,我们领导说了,最多不能超过两千五了。”
“那——好吧!”话语中间的停顿,不是胡以民故意摆谱端架子,而是那个数字,让他意外,他的思维出现了停顿。
“那好,请您下周一上午八点到电视台来一下,您先记下我这个号码,到时跟我联系就行。”
得向教授请假了,胡以民本想到周一早上再撒谎说拉肚子,可是教授老婆在电视台工作,他去参加选秀,迟早让教授知道。思量再三,他决定跟教授说实话。
教授不但爽快地允了胡以民的假,还说不扣他的工资,也不忘调侃他:“大明星,别忘了给我们店做做广告,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清楚你在哪儿卖服装,服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条街多少号!一定要说哦!”
10
那天一到电台,导演就安排人给胡以民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上一身得体的衣服,化妆师还给他脸上涂了些粉,头发上喷了些发胶。
上台前导演对他说:“我们这个节目可是培养明星的哦,你以后成了明星可不能忘了我们哦!记住,一定要说你的家乡话,知道吗?说家乡话!”
其实,自打相亲节目轮番重播,胡以民的确已经在小范围里成了“明星”,除了教授调侃他,服装店附近的邻居看见他,也都喊他大明星。被人这么喊,他当然还是受用的。
胡以民没想到,主持人竟然还是相亲节目那位主持人,这让他有点不舒服。但是轮到自己上台时,胡以民还是面带笑容,脚步轻快而透着自信,往台上一站,真有几分明星范儿。
“哈哈哈,大哥,咱们又见面了。”主持人一站到他身边,就乐了,又对着观众,“知道吗?他上次去参加相亲节目啦!”
舞台的大屏幕上回放着那次相亲节目大家笑得厉害的片段。
现场的观众和主持人,与大屏幕上的人一样笑得厉害。
这更加让胡以民反感起来,他作自我介绍时有些结巴了,竟忘了说家乡话。
胡以民开始说话时,主持人的表情完全已经在准备大笑一场。可只有胡以民的结巴引来少许的笑声,但是主持人的脸好像收不拢的伞,仍像主持那次相亲节目一样,乐得像穷孩子过年,又好似二百五。
这个选秀节目主要是唱歌,胡以民唱的是《小草》,可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唱《小草》,像是地方戏,又像是古怪的道白。唱到第三句竟然忘了词。
主持人预期的笑声来了,一波接一波。
观众席的聚光灯下仍有专家,这次是两个人,他们担任评委,决定选手们能否进行到下一轮的选秀。刚才大屏幕回放的时候,别人都笑疯了,左边的那个人没有笑,他一直没有笑,还皱着眉头。胡以民认得这个人,他叫蓝景天,是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右边是个美女,也是名气不小的歌手,叫郑文唱,大家笑,她也笑。
胡以民跟着伴奏音乐刚接上第四句歌词,蓝景天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伴奏被他叫停,胡以民没法唱下去了,觉得莫名其妙。
蓝景天直视着主持人:“这个人是怎么来的?他有经过海选吗?”
“蓝老师,您别生气。”主持人说着跑到蓝景天身边,对他耳语。
蓝景天手臂一挥,主持人退出一尺远。
“我们这选秀节目是选拔人才的,怎么能为了提高收视率把这样一个完全不会唱歌的人弄了来?”蓝景天指着胡以民,瞪着主持人,“你说,他要是参加海洗能通过吗?这是在降低你们节目的品质!也是在侮辱我的品位!幸好这不是直播,若是直播,你们要公开道歉!”
节目无法录制下去,主持人赔着笑脸只一味讨好着蓝景天。
胡以民吓得呆在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直瞪着蓝景天,然后耷拉下眼皮,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郑文唱也站起来:“蓝老师,您别太认真了,这本身就是娱乐节目,搞搞笑也是正常的。”
“搞搞笑?那干脆叫搞笑秀拉倒啦!”蓝景天显然是更加愤怒了,他看一眼胡以民,冲着郑文唱吼起来,“他搞笑吗?我怎么没觉得他搞笑?他哪里搞笑?你告诉我,他到底哪里搞笑?”
郑文唱干脆坐回原处,咬着牙齿喘粗气。
蓝景天又看一眼胡以民,指着他,对着观众继续吼:“他也就是个老实人而已!瞧瞧他的样子吧,他有多憨厚朴实!我们在座各位是不是都觉得比他高贵啊?难道我们是比他高等的动物吗?我们已经高贵到可以拿一个憨厚朴实的老实人来当众取乐的地步了吗?而且,他是个不会唱歌的人!这与笑一个哑巴不会说话有什么两样?”
现场寂静无声。
蓝景天转过脸又对着胡以民,语气平静下来:“你叫什么来着,哦,胡以民。胡以民,我很佩服你,你的心态非常好!可我就不明白,你的心态怎么能这样好?我想问你一句,你喜欢唱歌吗?”
“不喜欢!”他老实地回答。打从小,母亲就说他左嗓子。
“那你觉得自己好笑吗?”
“不好笑。”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好笑过。
“那你知道大家为什么笑你吗?”
“不知道。”他还想问问为什么呢。
“那你为什么还来?”
胡以民的目光躲闪,嘴张了张,哼哼叽叽说不出口。他突然有些害怕这位歌唱家,他不知道他还要问些什么,他预感到自己即将被他当众扒光衣服,他胆怯地偷看一下蓝景天。
主持人又对蓝景天耳语着。
胡以民发现蓝景天的眼睛里似乎突然有了泪水,蓝景天并没有再问他什么。
“胡以民,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真的没什么好笑的地方。这个,我刚才可能火气有点儿大,事实上是我想多了。我觉得大家那么高兴,是因为大家确实挺喜欢你的!你不会唱歌,这也没什么,我还不会画画呢!”
“他们叫我来唱的。”胡以民头低低的,声若蚊虫,还是引来一阵笑声。
“那——蓝老师,我们继续录节目呗?”主持没想到局面这么快就扭转了。
蓝景天无力地坐下,没说话。旁边的郑文唱扭过去脸,用后脑勺对着他。
主持人打着手势,示意灯光、摄像等重新开始。
“请你介绍一下自己吧!”主持人像对待别的人一样一本正经,甚至还多了一分太监侍候老佛爷似的小心。
胡以民知道这时再说家乡话就不合适了,他最该做的事,是像其他参赛选手一样说话、唱歌。
“我叫胡以民,今年四十六岁,是伊湖县城的。”这一次,他没有把脸向一边快速上扬,去做一个甩头的动作,也没有嗅一下鼻子。也没有人笑。
他突然觉得很为难,好比一个秃子本戴了假发,当众被人扯下了,而所有人又都告诉他没看见他是秃子,还劝他赶紧重新戴上。重新戴上,已是多余,反正是跌倒滑倒,随他去了,可是戴个假发遮羞的难堪却让他百般煎熬,多待一秒,遮羞的难堪便多一秒。所有的眼睛既是利剑,一把把将他零切碎割,又是温吞水,灌进他的伤口,会让人疼死。也许逃离这些眼睛,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不录了!”胡以民没有从后台走,而是直接穿过台前的评委,穿过观众,走出演播室。
那期选秀节目如期播出,当然没有出现胡以民的影子。
这一天教授又来盘账。
“你那期选秀到哪天播啊?昨天我特地守着电视机看到结束,没有你嘛!”
“哦,我没录,我走掉了!”
“你自己走掉了?”教授把头抻得长长的,盯着胡以民,“你知道吗这个节目多少人想参加都没有机会啊!蓝景天、郑文唱那么大的腕坐阵点评啊!”
“我不稀罕这个。”胡以民错开教授的目光。
“怎么说呢,”教授翻着账本,“我知道你不稀罕,我也不稀罕,我不就是想扩大一下我们服装店的影响,把生意做大些,你也多拿点儿提成嘛。唉,好多事情你都不懂,转不过弯来。”
教授这么一说,胡以民就有点难过了。
离开店铺,没走出多远,电动车突然爆胎了,胡以民只好推着车子步行。
他在大街上慢慢走着,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