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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考中吗?”
回忆起三年前同样的时间点,我就曾在手机上向她发送过这句话。虽然记不清她当初回复的是什么,但如今再一次点击“发送”时,早已没有了个人的感情。
屏幕上对方头像旁始终闪烁着“正在输入”,却没了下文。
我反复地阅览着自己输入栏里早已打好的那一长串话语。我一直以为她至少会回复一句“我已经努力了”,然后我就能够安慰她,并且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我,都有个交代……
但那边却依旧归于沉默。
纵使很多东西闭着眼我也能说出来,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翻阅着网络上她的名片。她的头像上是一个倚靠在海边废弃渔船旁的少女,天色昏暗,唯有她手中的光球发出耀眼的橙光,所以每当她在上下线转换时,也仅有那小小的亮点,发生了极为明显的变化。昵称上“字幕”两个字倒也有些年头没有换过了,自从一次聊天时我意外打错了她的名字,她便喜欢上了这个我对她独有的称呼。
此时此刻,她头像上的光球变化得频繁,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得到,网络的对面,字幕是如何的伤感与纠结。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半小时过去了,直到那闪烁的球体最后终于再也亮不起来时,我仍旧不甘心地等待着,我开始下意识地听着自己心跳,一次又一次从十倒数到一,再猛烈地期待着橙色在最后一刻的亮起。我就这样在被窝里拿着手机,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迷迷糊糊,直到睡着。
“你是能考上北大清华的苗子,就算是为了我,拼三年,好吗?”
第二天,当这半夜才姗姗来迟的文字冷冰冰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意识到有些人是注定不会处在同一个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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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年前,那时的微博才刚刚兴起,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刻,蜷缩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滑动屏幕,看着桌上的热水缓缓地向上蒸腾。
消息栏中,“浪子”的名字开始闪烁了起来。
“在?”
“什么事。”我迅速地回复道。
“大麻烦。”
“浪子”自然是网名,本人只不过是一个品学兼优的胖子,但他却一直要立志做一个有着威望的社会大哥,以他的性格,现在本应拿着到处偷来的男生的相片,去冒名顶替骗取女孩的照片,这个时候,即便非要有事找我,多半不过是向我炫耀那些好不容易才讨来的女孩的图片。
“最近有个不认识的女孩总是访问我的动态,我感觉到她对我满满的恶意。”
由于没法透过窗口去欣赏他那油腻的嘴脸,我始终怀疑他错把“爱意”打成了“恶意”。
“所以?”我随手回了两个字。
“我看你认识的人还蛮多的,没准就有她,我求求你帮我求个情,我实在是怕她放学后带人到班级门口堵我。”说着,那边还附赠了两个泪流满面的表情。
我没有说话,主要是我不相信胖子这种间接炫耀的话语。
不过我倒一直挺期待胖子吃亏,甚至现在还时时幻想着胖子被一个女孩逼得哭在地上的场景,那样一定很有趣。
正当我准备屏蔽掉正在用哭丧表情刷屏的胖子时,消息栏上又多出了一个跳动的名字。
“那个贱人说,有什么事,你扛着,对吧!”
“……”
那是我第一次跟字幕聊天。
那时的她只不过是无意间访问了胖子的主页,就被胖子追上来强行要求交换照片。她当时还是劣等班的一份子,这让她认识了好些“狠角色”,便出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等到胖子好不容易弄清楚字幕不是在开玩笑时,吓得差点尿在地上,这才想到跑来求救。
字幕好像也意识到了那几个平日在班里沉默不语的人原来有这么大的威力,便想着好好威风一番。
然而那两个人我全都认识。
那天傍晚,等到我耐着性子让字幕自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时,她傻乎乎地发了两个尴尬的表情,便不再言语。
最后,为了做好了结,我也默默地将我刚做好的周末试卷答案发给了她——作为劣等班的一员,这份答案够她少忙活好几天的了。
“人间果然还是有真情在的啊!”那面立刻回复了几百个感谢的表情。
第一次字幕放下了伪装,和我聊起了她的真实生活。
她笑我古板,她用她自己的语言告诉了我,学霸们的世界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你们这些差生就没有为自己以后的生活考虑过吗?”我突然间问了一句。
但我这一句问完就后悔了,“差生”两个字已经发了出去。
那边回了一个笑脸,不再回复。
***
或许到底是因为班级人员的差别,我从来没敢想过胖子眼中的混世魔王,我眼中的古灵精怪,在她原本的班级是个出了名的乖乖女。
或许当做不成凤尾做了鸡头的字幕将那张试卷交上去时,就连她自己也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全对会在老师之间获得如此大的反响——那是张数学的能力提升卷,她填上去的是我们几个优等生好几个小时才抠出来的答案。
她开始频繁地向在食堂路上偶遇的我打招呼,往往是从很远的地方就正指着我的鼻子高呼出名字,瞪大了眼睛边跑边盯着,最后冲上来一拳打在我胸上,重新再叫一声我的名字,每当我最终痛的无可奈何蹲到地上再抬起头时,也就只能看见她挑起眉毛,抱着肚子不住大笑。
字幕不断地向我讨要作业。
网络上,只要我一上线,那边就立即会刷起各种可怜兮兮的表情,直到我实在不耐烦拍了照以后,拿到答案的她就不再吱声,陷入沉默。
但我却不乐意字幕对我的作业品头论足。
为了维护我自己的面子,每每在我把作业发给她之前,我自己都会自己先检查一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字幕偶尔也会当即指出我答题时存在的错误。久而久之,我甚至开始怀疑屏幕的那一边,字幕究竟是不是在检查我的作业。
最后,每当她习惯性地对着我附上一个渴望的表情时,我也都会假装不情愿但实则欣喜地将答案发送过去。
我越来越好奇她一次次地拿走我的答案究竟有什么意义,这种正确率很高的反超,在她的班级,迟早会露出马脚。
时间过得很快,毕业前的最后一次全真模拟,我们学校将优等班、普通班、劣等班混在一起开设考试。
那天,当我提着书包大步返回教室时,便看见胖子被围在了人群中间放声大笑。直到他的余光瞟到我的出现,便在第一时间挤出了人群,激动地向我跑了过来。
“上次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吧。”胖子吸了吸鼻涕,隐约间还有吞咽的动作。
“哪一个?”
胖子平时向我炫耀的照片很多,一时间倒还真想不出来他又和谁扯上关系。
“就是那个被咱俩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小孩。”
我试图躲开胖子越凑越近的油腻的面颊。
胖子见我没什么反应,干脆倒退一步,高举左手,摇晃着一张还粘着胶带的便签纸,我瞟了一眼,上面有字幕的姓名。
“你又乱拿别人东西了。”
“我在他们班考试,这是她桌上的考试目标纸,你猜她写的是什么?”
我假装不关心,推开了满脸激动的胖子。但胖子却在身后带着戏谑地口吻高声呼喊了起来:
“人家挑战的目标就是你啊,半个学期成绩涨了八百多名,小心你真有一天被人家给搞了下去!”
那一天晚上,字幕再一次发出了一长串哭丧的表情来向我渴求作业的答案。
那一次,我盯着那几个表情发呆许久,直到对面又发来了好几个问号,我才回复道:
“决定你人生命运的考试就要来了,没什么目标吗?”
那面反应得很快。
“超过你。”她附上了可爱的表情。
我没有回复。
字幕随即又继续发送道:“我知道胖子把我桌子上的标签给撕了,恐怕你再也不愿意发给我答案了吧。”
我碰着鼠标的双手握紧成拳头。
许久之后,那面又有了回信。
“至少这些天,谢谢你了。”她附上调皮的表情。
那一天晚上,我最后一次发给了她作业的答案,便退出了界面。
****
我不得不承认,在此之前,字幕的成绩的确提升的极为迅速。然而那时本就已经临近毕业,升学的压力扣在了每个人的头上,字幕纵使能有再大的进步,但终归翻不了天。
我们考入了不同的初中。
新开学后一个月,在新的学校的校门口我又一次见到了字幕,她与人群逆行着,红着眼,一两撮头发被汗粘在脸颊上,有几根甚至连到了嘴里。
她就在我面前五米处不敢再往前。我记得十分清楚,她巧克力色的围巾围在她的脸上显得分外厚重,她整个脑袋,只能勉强从那一堆毛线中探出来。
当我快要路过她时,字幕方才鼓起勇气横跨了一步,将我挡了下来,她个头不高,没敢说话,先是平视前方盯着我的下巴看了几秒,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绿豆大的眼泪就那么清晰而干净利落地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她憋住了呼吸,想要抑制哭泣,但总有一秒控制不住,正要长长地吸一口气,却在中途抽泣了起来,我才明白过来,她颊上的,根本就不是汗。
她让开了路,自己退到了我的身后,不论我怎么转身,她都不愿意再回到我的面前。
我往前走了起来,她也迈开步伐,我没敢转头,虽然身后传来哭声,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一两米的地方。
我走一路,她跟了一路,我放慢脚步,她也放慢脚步。等到我停下来时,才有勇气仔细倾听后面的声响。
她找我干什么?
那一刻,我第一次没有理会周围人的眼光,猛地转过身,就那么看着她,我想抱着她,然而她却又一直那么抹着眼睛只顾抽泣,没有抬头。我在一旁的花坛边坐了下来,字幕就在我身旁坐下,一只手就掐着我的胳膊。
我没有带面巾纸的习惯,所以我可能做了一直以来最愚蠢的一件事情——把要签字的数学试卷揉烂,递了过去。她闭着眼将眼泪擦干净,就直接用劲把那份试卷扔了出去。等到她睁开眼睛笑着看着我时,我只记得她一脸纸渣。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哭泣的字幕。
*****
虽然字幕和我去了不同的初中,但她却认为如果不曾有我的激励,她连最差的学校也进不了。
她时常请我去看电影,但每次都忘了带钱,直到后来我一直都以为她只是借我来达到自己的消费目的,但我也心甘情愿。
拼搏终归是要有的,字幕比以往用功了许多,网络上,她时常拿出各式各样的问题向我询问,其中许多题目连我也不能够完全弄清楚。
“你说,我能和你考进同样的高中吗?”有时,到了聊天的最后,我会没有防备的收到这样一个问题。
我总是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回答她。
那时她也不再回复。
我的学业也很繁重。
我也要奋斗。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开始渐渐少了起来。
终于,在新校一年后的某一天,我故意挑选了字幕没有在线的晚上。
那一夜,我将自己所有学习的经验,全部打了出来发了过去,一直到凌晨四点钟才完成。
当我打完最后一个符号,准备闭眼小憩时,手机却发出了收到信息的声音。
我睡意全无。
半晌,我却看也没看,关掉了手机。
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它。
也是最后一次,字幕在我们学校的门口出现,也不管别人注视的异样的眼光,她就一直盯着我,盯着我从校门里的长廊,一步一步地走近、走近,直到走到她身前,她僵硬地笑了笑,说了句谢谢。
她又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远。
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校园门前。
似乎字幕的成绩提升的很快。
初中三年,各类竞赛,我都能看见字幕穿着另一种颜色的校服,出现在与我相临的考场。
但虽然同为“优等生”,级别却差了好多。
最近一次,是在初三上学期的作文竞赛,字幕戴着窄边的眼镜,被一群同学簇拥着——她以前从不戴眼镜。当我走过时,她有意侧过头和自己身边的同学谈笑起来,即便偶尔回头,目光对视,也只会礼貌性地点头微笑。
在我看着她点头的瞬间,她身边的同学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发出“呦”的一声惊呼,那原本友好的笑容,瞬间就变得尴尬起来。
那一次的作文竞赛,字幕与我都提前交卷离开考场,当我走出考场时,她正在草坪的躺椅上,低着头,玩着手机。
她看到我,笑了笑。
“我知道,你不碰这东西。”她把手机收了起来。站起身,抽走垫在屁股底下的杂志,向我走来。
她背着复古的书包,穿着墨绿的风衣,围着巧克力色的围巾,我已经认不清那条围巾是不是当年的那条——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宽大了。她长高了不少,但对于我而言,身高差也并没有什么改变。
她与我并排向校门口走去。我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像三年前那样跟在我身后了。
我们就这样走着。
走着。
我们离校门口越来越近,我感到她放慢了脚步。
学校只开了侧门,很窄,我们俩没有谦让,同时挤了过去,只记得她的散发吹得很高,我们走得很近,头发打在我脸上,发丝飘飞,让我眯了眯眼睛。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冲着你去找胖子的吧。”她长吁了一口气,在校门口站定。我要向东,她要向西。
我低下头,来回踢着脚边的石子。我自然还记得,那之前,我的动态里也有个访问频繁的陌生人。
“你说我会不会和你考上同样的高中。”我又一次没有防备地被问到了这个问题。嘴唇张开动了动。
她看着我,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答案,笑了笑。
“这一次,我不会哭。”我感觉到她盯着我,我却再也没有勇气抬头。
她走了。她转身时,我假装无意碰到她的左手。
我看着她的背影。
她也曾无数次看着我这样离开吧。
三个月后,当我再一次询问她成绩时,她却并没有回复,直到她的那句“拼三年”,我才意识到,有些人的生命是注定不会再相交。
或许人生还会再相见。
只可惜,
再相见,
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