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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红尘地摊 程果儿
2017-04-18 15:19:41   来源:   

豪门媳妇郭晶晶,阅兵仪式观礼时戴“五毛钱发圈”、逛地摊买童装的照片,成了众人吐槽对象。好在正面声音居多:这才是过日子的人。豪门也罢,寒门也罢,吃穿用度,一样的柴米油盐、琐琐碎碎。不差钱的人购买奢侈品,要的是种感觉,而不仅是商品。

我极不善于与人打交道。活到如此老大,上街买东西,讨价还价还会脸红。更害怕逛大店名店,话说“店大欺客”,进门之前,先得检视衣着打扮,再掂掂荷包份量。还免不了被妆容精致的导购小姐白上一眼的可能。

头几年入了网购一族,夏天的衫裙,冬天的羽绒服,都从网店购回。看图识衣,一旦穿不出模特效果,可以退货退款。遂蔓延至零食玩具、洁具车饰,躲在幕后操作,不用与人正面打交道,正中我的下怀。

除却网购,我还时常流连地摊。网上早有人说过,不努力的女人只有穿不完的地摊货和逛不完的菜市场。我很少逛菜场,更少洗手做羹汤的机会,却对逛地摊情有独钟。有时候责怪自己品味低俗,可是,每每目视琳琅玩物,或是手指触碰密集叠加的衣物,就有种现世安稳的快乐,一颗心跟饱喝热茶般熨贴。

地摊是最朴素的售物方式。随意在路边找块地界,摆上自家园里生长的菜蔬,或是从更远些地方贩来的商品,可以吆喝,也可以沉默。看摊的若是位老者,多采取蹲坐姿势,双手抱定膝盖,像要护住胸口的一点儿暖。地摊是他活在世间可靠的衣食来源,摆一天,有一天的进项,比儿子女儿可靠。老人自己再没有力气招徕顾客,只能等待。而时间对他来说,也没有更好的用处,所以,他不介意等待。

摆地摊是无路可走的下策。卓文君当垆卖酒,尚有酒舍可依,摆的是独立与绝决的姿态,最终迫使老父资助夫妻俩重返小康。秦琼卖马,摆的才是难中的地摊,连买主打探自己姓名都羞于承认。

到能有个支起来的摊位,已经是大好光景。可以与买主平视,有直立的脊背可峙,心理上就不那么低微。《清明上河图》里,有座跨河长桥,两边都是面对面的商铺,桥上人头攒动。桥头有搭起凉棚的摊位,一样生意兴隆。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都在世间讨碗饭吃。

稍有些资财,谁不望有间堂皇门面,可以挂上烫金招牌,拿开门板的时候,日光“哗”一声破空而入,划破纵深的幽暗。年深日久,货物散发丰腴粘稠的味道。地摊前没有顾客的时候,看摊人袖着手,痴痴望向远处的高楼商铺,想象那些颜色气味,虑念店铺的布局摆设。这是他们一辈子行进的方向。

到了现在,妥善经营的地摊,已经是养家的好活路。摊位大都比邻而居,货物家家相似,甲家跟丙家差不多,乙家和丁家也没什么区别。但各自营造格局,努力增加辨识度。一个带荧光的写字板,写上字体稚气的广告;特意挂出来的新鲜玩意儿,或是大减价的牌子……这些都是无声的叫卖。

看摊的女人们如池莉笔下的来双扬一般,用最实惠的花费,将自己妆扮得光鲜亮丽。手上钻戒就是自家摊子卖的假货,一样炫人眼目。男人们,微微有些儿肚腩,都还踩在青春尾巴上,穿着大裤衩、夹脚凉拖鞋,脸上有几分油汗,冲着逛摊子的女人一乐,顺带开几句玩笑。他知道自己并不惹人讨厌,还知道女人们喜欢这样小小的冒犯。

向晚时分,各家铺子开始张罗营业。入夜时,华灯已上,摊位夹逼出的窄窄小径成了水晶琉璃宫。顾客是中间流动的水,摊主们都有万年不易的淡定坦然。生意做得干脆,要价高,买主一口杀价,稍有赚头就可以出手。不买的,在摊子前流连徘徊也好,就图个人气。

摊子上的货物是应季的。夏天,有各色头绳发卡、手链脚链、耳环耳钉,遮阳的凉帽口罩,长到小臂的薄纱手套;冬天有保暖的棉手套、鲜艳的围巾棉帽、可爱的卡通耳捂……居家所需,从穿到用,地摊上都可以寻到。

卖衣服的摊主大都有自家的面包车,打开后备箱,取出折叠衣架跟成包衣物。有的搭起棚子,角落里扯一块花布,女人们就能局局促促地试衣服,再领她们到面包车后视镜前看效果。衣服一件件上架,都跟最新潮流接轨。流行长裙的时候,地摊上一色的裙袂飘飘;流行红色,顿时就遍地流火。只是质量一般,有些有刺鼻味道,洗上几水也脱不了;有些冒出密密线头,像暗处滋生的杂草。最糟糕的是绽线,面料不好,穿脱几次,接头处就裂开细碎缝隙,虽不惹眼,再穿上身,总有些心虚别扭。

这些商品在到达地摊之前,过的都是低等生活。潦草地制作出来,成堆搁置在仓库里,等人论斤约去。花花绿绿的饰品,算到一件,不过几毛钱成本;衣服进价也低得惊人。摊主用编织袋将它们领回来,一件件熨烫擦拭,整理上架。它们仿佛被注入灵魂,有了摇曳之姿。就像穷人家女儿,洗净面孔,竟也出落得有几分姿色。货品对摊主是不是有些感念之心我不知道,我只看到,灯光打上去的时候,它们都做足姿态,盼望路人问津,变成一张张或红或绿的现钞。

地摊还演变成一种游戏。公园里有不许摆摊的禁令,还是常有年轻人,挎着大包小包,在花坛边上铺一张彩色布单,放些小首饰小布偶来卖。遇到七夕、中秋、情人节之类的日子,摊子上还会有五彩的花束跟各色许愿灯。遇见稍稍停步的夜游人,嘴上甜甜地打着招呼。他们多是放假的大学生,想体验生活、积累经验。摆摊不过几十上百的成本,不占用白天时间,晚上邀朋友一起,边看摊边说笑。他们脸上没有生意人的焦躁漠然,自有一种对未来怀抱希望的生动表情。

也有让人心疼的摆摊人。广场上,太阳西落,地砖仍然炙热烤人。骑电动三轮车的女人,肚子隆起,身边挨坐着小小幼儿,车斗里放些杂物。找定地方,给塑料模具冲气,鼓成一个圆柱形容器。从远处喷泉池里用小桶提水,来回几趟,注进去,再倒些塑料鱼虾在里面,周围摆放几只小板凳。围过来三两岁的小孩,女人笑着说,一块钱玩一次,不限时。妈妈们坐下来等待,低头划拉手机,奶奶们摇动手中的广告纸,都是一言不发。小孩子用钓钩玩起水来,说着彼此才懂的童稚语言。女人用手撑一撑腰,缓缓坐下,把女儿拉过来,夹在两腿间,以手代梳,给她拢起小辫子。下午唤女儿起床,急急匆匆,蓬着头就出了门。女人脚边还有一个水桶,里面放着喷水枪,大的十块,小的五块。第二年,她的地摊上又摆到老地方,女儿坐在撕开的纸箱片上,嗍着甜甜的冰棍,粘而冰凉的汁水滴落在白色蓬蓬裙上。女人怀里,有个一额汗水的婴儿在安睡。

还有一类摊子,做的也是孩子生意。小巧精致的石膏卡通模型,一律惨白,等孩子们照着图纸着色。黑的头发出来了,红的裙子出来了,孩子的小手兮脏,脸上却专注而有笑意。几处摊子都是聋哑人摆的,乍一看分辨不出,只等他们比着手跟人交流,才知道有些不同。不知道是谁最先做起生意,对同样失语的朋伴看顾照应。他们在彼此视线内,以目光交握着手掌,就可以抬起头,坦然面对正常人礼貌回避的窥探。

早些时候,卖旧图书、假古董的地摊还多,每有白发老人跟壮年男子驻足。现在,所剩不多的几个,集中在一条偏僻窄街边。与之一处,有家露天剃头摊。老头儿闭上眼睛,白布上方只露张沟壑纵横的脸。差不多岁数的剃头匠,理发、刮面、采耳,力道刚好,这是几十年形成的默契。他们把街市跟广场让出去,那些热闹,谁年轻时候没经历过?

现在的地摊,多为女人跟孩子而设。闺蜜们有约着一起出门逛街的,却很少约会逛地摊。地摊多是撞见,刚好有,就或立或蹲,挑拣一番。这也是地摊的魅力所在,更私密,更自由。女人看衣服,孩子看玩具。惠而不费,时不时带两样回家。不菲的连衣裙,配十元钱耳钉,效果一样很好;一双名牌鞋子,里面塞进地摊上两块钱的鞋垫,吸汗养脚。偶尔选到件效果不错的衣服,别人赞“把地摊货穿出大牌风范”,就是最好的褒奖。

生活,向外的一面给人看,鲜衣怒马,锦衣貂裘,冲里的一面,大可实惠方便。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生活缺少围观者,无须百般乔张做致。我看着几千上万的衣服皮包,跟看天上月亮一样,从没有想摘下来的愿望。我就是长在尘土里的一朵花,愿意看我身边最皮实的同伴辛勤劳作,以保衣食无忧;点石成金,用地摊货,点缀寻常生活。芸芸众生,聚沙成塔,我们是基座上负重的一群人,从来没有指望到塔尖看风景。红尘滚滚,最先扑向我们的面孔,虽然饱有风霜,但一样活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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