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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一本字帖的记忆 徐祁红
2017-04-18 15:24:15   来源:   

     

 

一九八九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数九后寒风越发凛冽,肆意地蹂躏着我的家乡——苏北的一个偏远村庄。我躺在床上,辗转不想起来,头疼得厉害。我不知道是否喝酒的缘故,因为是第一次喝酒,父亲说,累了,喝点酒解乏。

昨天的我已经不知道挑了多少担芦苇,只记得肩膀和浸在冰水的下半身已经麻木,连怎么回家似乎也忘记了。冬天黑得特别早,一进家门便看到堂屋摆着热乎的饭菜和母亲疼爱的目光。父亲不说话,拿了一瓶酒,给我倒上,说:“喝!”我放下扁担,什么也没有说,坐下就喝。热辣辣地液体从喉头到胃子,仿佛引燃了一团火…… 狂风呜咽着,无孔不入、窗户缝里塞着写满了我字的旧报纸,依然能听到它怪兽般狂吼着、咆哮着。 我挣扎着,强迫自己离开温暖的被窝。在睁眼的刹那,我想到了父亲的酒,它让我明白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尽管我才十四岁,我得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喜欢写字,因为我的语文老师写一手好字,我常出神地看着她的手地在黑板随意挥洒,挥出的线条令我迷恋。(我萌生了学习写字的愿望,但是这不现实的。经历太多生活艰辛的父母亲更希望我跳出农门,远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因为写字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茶喝,况且我读中学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老师还说了一个词,书法。这是我们乡村学生第一次听到这样时尚词汇。有一天,我突然对爸妈说,我想学书法。妈妈盛饭的勺子在半空停了一会,继续盛饭,沒说话。爸爸在喝酒,似乎沒听到。我的声音,立即被狂吼寒风吹散。

我要攒学费!因为我不想像村里的张亚一样辍学在家养猪、杀猪,他不仅身上满是猪血,连眼珠也布满红色血丝,狰狞可怖。 十四岁的我,决定与同村人一起挑芦苇。

晨,东方未白,我拿了光滑的扁担,两根长长草绳,揣着妈妈蒸好的热馒头与几个萝卜,坐上村里的拖拉机出发了。一路颠簸,风割着脸,很疼,路上没人讲话。

到了芦苇荡,我倒吸了一口气。约一百多亩的芦苇荡,横在苍茫天底下,大片大片的枯黄,毫无生机,有凄凉的悲壮。前面的小伙子拿着扁担,不假思索地向河滩的冰水中走去。我跟在后面,抬脚,一脚下去,沙滩上便留了个大冰窟窿 ,紧接着,我打了个踉跄,因为我不知道这冰冻的沼泽究竟有多深。尽管我穿了一双胶鞋,裤子上扎了厚厚的塑料纸,刺骨的冷依然霎那从脚蔓延到了腰间——我一步一个脚印在水中趟着,等挨近了芦苇,我抡起刀砍,一下又一下,不敢停,惟有不断抡起砍下,我才会忘记了刺骨的寒冷。约摸中午,开始把砍好的芦苇捆扎好往岸上挑。浸了冰水的芦苇特别沉,我咬牙蹲下,缓缓站立,再蹲下,再站立,不断反复,我的气力总是很快耗尽。肩膀火辣辣疼,我左右反复地换肩膀。

快傍晚时,一个年长的村人招呼大伙吃饭歇歇,我们一排整齐地坐在岸边干滩上,从兜里掏出东西吃。馒头还有点热,冒出的香气使我胃口大开,就着甜丝丝又有点辣口的萝卜,我吃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辛苦。这时,不停有人讲笑话,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大笑声。我拿着芦苇枝,在地上不断的划着字,写写涂涂改改,总希望写出最漂亮的字体来。老师说,要想写好字,必须照着字帖写,那是古人智慧的结晶。可是买字帖的钱呢?我叹了口气,又有人在旁边起哄,说我只知道鬼画符。我不吱声,扔了芦苇枝,爬起来一头钻进芦苇荡里。

     乡村的冬天特别凄清。我从密密的芦苇丛中抬头,看夕阳血红,浸了寒水般发出清冷的光辉。脚底下的水更冷了,贴身穿的棉衫被汗水浸透又紧贴在了身上,我浑身打哆嗦。也不知道多久,听到了招呼下工的声音。我们终于坐着堆满芦苇的拖拉机回到了村里。

     晚上,喝了酒的我浑身发热,身体开始发烫。回了房间,点起油灯,摸起毛笔开始在旧报纸上继续鬼画符。妈妈进来,站在灯影里叹气,她手里拿着毛巾和纱布。——我脚总会在冬天冻坏、溃烂。妈妈帮我洗脚,很慢很轻,也没有象往常那样说笑或者嗔怪我几句。洗好了脚,抹上了自制的动物油脂药膏,妈妈又为我又一层一层缠好了脚,暖和的感觉一下子升腾起来,我就是在这样的温暖中沉沉睡到了今天早上。

   想到攒学费,我连忙忍着头疼爬起床,脚似乎不疼了,很快穿上鞋子,奔到堂屋里找扁担和绳子。饭菜,已经在桌上冒热气,父母、哥哥、姐姐坐在桌边,似乎在等我。

   今天,哥、姐、我三人同上阵,一边砍芦苇一边唱歌,芦苇荡里回荡着我们的歌声,我们唱得越起劲,干得越欢喜。中午,我们依然吃白馒头就着萝卜,我依然在休息当儿捡了芦苇枝划着我的“鬼画符”,依然有人拿我取乐。这个,又算什么呢?我的心是快乐的。

晚上回家,妈妈照样熬好了粥,在黑暗中等我们回来。这时候,外面已经飘起了大雪,等我们闹腾腾回到院子里,妈妈点灯,盛好了饭菜,我们准备吃饭。“哎?爸呢?”细心的姐姐问。我与哥哥也四处张望,妈妈没有说话。我们低头吃饭。之后,妈妈照例为我冻伤的手和脚敷药、包裹。我呢,照旧摸起秃了的毛笔,在旧报纸上不断涂画、不断比较,再揉掉。

风不断吼着,雪花破棉絮一样狂舞,隐约觉得父亲还没有回来,心里有点焦灼。但是累了一天的我,抵挡不住袭来的阵阵困意,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窗外一片白茫茫。一夜的大雪,估计芦苇荡也被封了吧,今天挑不成芦苇了,我也正好为自己找了个偷懒的理由。侧过脸,突然看到油灯下压着一本线定的书——是字帖!是油印的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我立即从床上弹跳起来,不断摩挲着散发油墨古香的书页。啊,我有字帖了!从此,我有字帖了!

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把字帖上的所有范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太阳一出来,雪化得特别快。芦苇荡的芦苇再不砍,来年春天新的芦苇长出来,这些枯了的芦苇都会变成锅底草。所以,大雪后的第三天,我们又出发去砍芦苇,这次,又多了父亲。大伙在拖拉机的后面大声说话,我们兄弟姊妹几人大声唱歌,寒风把我们的声音吹散又聚拢。突然,开拖拉机的人喊父亲的名字,问:“下大雪那天,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大路上走着呢?”父亲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也没有别的人听到,只有我,听到了。

雪后的芦苇荡,多了阴森的寒气,寒风掠过芦苇,成片成片倾倒着,这意味着砍伐的工作更加艰难。我低头,伏下身子,换上胶鞋。抬头时,看到父亲宽实的背影,正一步步往芦苇荡中间走去,我咬咬牙,眼里蓄满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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