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家门口有一棵老榆树,树干遒劲,枝繁叶茂,春一到,便疯长枝条,风吹来,发出天籁般的碎语。多少年了,没人知道它的年龄。小时候,只知道这棵老树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靠着它的榆钱,救活了不少人的性命。当时,整个枝干光秃秃的,岌岌可危,是祖父保住了老榆树。
从此,它总是静静地站在院子前面,为我们酿造阳光,撑凉遮雨,像神灵一样庇护和保佑着我们。
那时候,奶奶九十多岁高龄,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伯父在外做官,德高望重,声名显赫;父亲吃苦耐劳,年轻有为,前途正好。
当时,这在村子里无疑是一种无尚的荣耀。
村上人说,这是老榆树的功德。是祖上的风水滋养了它。
父亲在化肥厂上班,单位离家有四五十里路,他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每天背着我和哥哥,一前一后,骑着老式的破旧自行车,吱嘎、吱嘎 ......一直消失在村子的尽头。
父亲是“老三届”的高中生,正值高考时,却适逢红卫兵全国大串联,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到北京见到了毛主席。这让他许多年后都津津乐道。这也让他的大学梦如青春时的肥皂泡般灰飞烟灭。但他深谙知识的重要性,只有上学才是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对此,他深信不疑。因此,他要把孩子背到城里去上学,哪怕再苦再累。
父亲的身材短小,脾气随和,无论年长年幼,他逢人喜笑,礼节备至。他幽默风趣,因为个子矮,经常戏谑自己是“浓缩版的精华”。他豁达开朗,家里总有人来人往,谈笑风生,宾客满盈;偶尔下班,他会略施厨技,做得一手好菜,家里总有炊烟袅袅,饭菜喷香,温馨满屋。他宽厚仁慈,对我们疼爱有加,记得小时候,他可以一只手将我拎起来,他可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看露天电影,他的大衣可以宽敞到将我和哥哥整个人包裹进去……那时的日子有滋有味,让人难以忘怀。
父亲那矮小的身躯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什么原因,这棵老树开始枯萎了。
后来奶奶去了,伯父走了,父亲遭遇了一场重大的车祸。
父亲在医院躺了整整十八天,第十九天,他终于醒来了。
然而出院后的父亲,突然间就老了,两鬓斑白,步履蹒跚。逢人就不停指着他的头,嘴里急急地说着什么,眼里泪水满满,那是一种不能言说的悲哀。最后,他就蹲在地上,泣不成声。看得我常常泪流满面。
他会经常耍性子、发脾气甚至暴跳如雷。更多的时候,他是挑了事跟母亲发火,让母亲打电话给我们。看不到我们,他会嚎啕大哭,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看到我们,他会勃然大怒,把我们拒之千里之外。
父亲再也不是那个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男人;再也不是那个无所不能、说一不二的男人;再也不是那个幽默风趣、乐观豁达的男人,甚至饿的时候不知道吃饭,冷的时候不知道加衣服。暴怒和哭泣成了他对抗人生的所有情绪。
只有在他神志很清醒的时候,他可以很安静,甚至很专注地听我们聊天。吃饭的时候,让他多吃菜,他总是挑三拣四,只要我把菜夹到他的碗里,他的嘴巴嘟哝着,但一定会吃完,怎么看都像是在撒娇。
他,只是一个喜怒无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十足的孩子,
多少次,看着他日渐苍老的面容,我都想抱抱他,告诉他:父亲,在有生的日子里,让我也来宠宠你,疼疼你,像您曾经对我们那样,可好?可父亲的眼神迷茫,他读不懂。
门口的那棵老榆树,终于在岁月里风干了,倒在泥泞地里。母亲让人把它连根拔起,那日,一向神志不清的父亲看看一地的枯枝败叶,竟愣了半晌,眼睛里闪着泪花。
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下子,我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