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表妹,我若中了500万,不会告诉你。我会开一家真人密室逃脱,请你来当CEO。我早已想好了地方,开在南莫里公交枢纽站的东边,那儿有一幢“冂”字形的老楼房。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去过那儿。南莫里公交枢纽站熙熙攘攘,胖胖的男调度员坐在调度室门口,手里捧着康师傅碗面。女调度员也偏胖,胸前鼓鼓的,手里挥着红旗和绿旗。我不明白,为什么调度员的制服总是灰蓬蓬的,像破败小区里的保安一样形迹可疑。
南莫里枢纽站背靠着一堵发黄的围墙,墙上有个小门,我走进去,“冂”字形的楼房像要压到我身上来了。所以有这样的视觉效果,是因为中间的天井部分过于狭窄了,右边的那一勾,也影响了视线。大楼像废置已久,与阴沉的天空一起筑成丧尸之地。对,我想起了电影《生化危机》。也许因为雨天的缘故,大楼里很少有人进出,安静得离奇。挂在阳台上的几件衣服,更显吊诡。我若是开真人密室逃脱,便开在左边的一竖上,要挂个巨大的招牌,从四楼直到二楼,底色用黑色,字用灰绿色,逃字的“辶”却用红色,血样鲜艳,触目惊心。
其中一间密室,我将专为柯松所设。在这间密室里,有张旧式的办公桌,上面落满了尘埃。办公桌的抽屉和柜子空无一物,只在桌面上有封信,盖着黑色的圆邮戳。我想方设法,把柯松引诱到这里,让他迷上密室逃脱的游戏。密室内黑漆漆的,柯松蹲下身来,摸到办公桌子底下的工具箱,握住激光手电筒,一柱细微的红光在房间里绕来绕去。他发现密室的墙上挂着骷髅面具,在面具旁边,还有些古怪的符号。当然,他也发现了桌子上的信,绿皮,信封上没有写字,邮戳只是个幌子。他抓住信封抖了抖,里面掉出一块门牌,上面写着“永家巷16-4号”。
我姐叫江美云,永家巷16-4号,是她在西阳市最初的租住处。就在62天前,我终于找到那里。永家巷16-4号,是幢3层小楼,有个院子,院子前方有天台,天台上用塑料钢瓦搭了两间临时建筑。雨下着,我沿着湿滑的台阶上了天台,敲开其中一间临时建筑的门,门里站着个略显土气的男孩,卷着裤腿,像刚从工地上回来。他问我:“找谁?”
我往里探了探,“以前我住这儿的,今天正好路过,上来看看。”
他将我让了进去,“现在发达了?”
“没。”在这7个平方的屋子里,我看到了1.2米宽的我姐睡过的席梦思床,还看到了那张油漆斑驳的老办公桌。墙的一角,堆着男孩的臭袜子和三角裤,最上面的三角裤上,有隐约的精斑。办公桌上有尚未吃完的方便面,酸菜牛肉面的味道与其它味道混杂在一起,简直令人窒息。我再也呆不下去了,站起身,跟男孩说拜拜。男孩在门口说:“有空回来看看。”
“我会回来的。”
细雨漫过花伞,逼仄的永家巷像带着余香的洗衣机滚筒,将那个男孩的气味抹去了。我借助席梦思床和老办公桌,慢慢地把姐姐还原出来,还嗅到了雨中透出来的姐姐的体香。姐姐大我7岁,我小的时候,她喜欢把我搂在怀里。姐姐躺在床上,姐姐坐在办公桌前,姐姐梳理她披肩的长发。
当然,现在,姐姐被关起来了,关在铁笼子里。她想出来,可没人敢放她出来,我也不敢。有时候,我会让她写字,她写的字,总是联不成完整的意思。她像是结构主义大师,要让我来完形填空。她写下了“永家巷16-4”,也写下了“环保局柯松”。
我姐刚到西阳市的时候,柯松还没到环保局上班,当时他在寰宇化工厂,是名技术员。寰宇化工厂离永家巷不远,那时候,他就和我姐认识了。柯松在密室里,看到那张与永家巷不走二样的办公桌,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想到我姐,他乱了方寸,一点也不能将门牌号和骷髅面具旁边的神秘符号联系起来。时间在流逝,他看到了绝望。
今天我在楼下买了10元钱双色球彩票,号码随机。相信每个彩迷买完彩票后,都会沉湎于发财的白日梦中,我也莫能例外。躺在沙发床上,把头蒙进被子里,打开手机,准备对下号码。这时我听到小房间里有动静,我立即将头伸出,装出睡着的样子。眯着眼睛,我看到穿着睡衣的表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拉开卫生间的门,“哗哗”的水声像线一样不断涌出。彩票只是偶尔买,但每次买,我都怕被表妹知道,知道了她就会笑话我,我怕她笑话我。她趿着拖鞋,回了自己的房间。我重又把头埋进被子里,结果谁都会猜到,中大奖那是不可能的。
2
我和表妹、舅舅、舅妈住在一起,房子是租来的两室一厅,我睡客厅沙发。翌晨,太阳好得惊人,将客厅照得透明起来。我和表妹骑着电动车,在西阳市的各个小区转悠,随身带的喇叭不停地重复:“清洗油烟机,有油烟机修呀。”
我老家新邱镇石棚村的,石棚村的人,大多在外面做清洗油烟机的生意。春天是清洗油烟机的淡季,我们好不容易在佳宝小区揽到笔生意,清洗完给40元钱。安装的时候,我告诉户主,那个50多岁的秃顶男人,密封圈坏了,需要更换。
“换一下多少钱?”
“有好有丑。丑的5块,好的15块。”我说。
“那换15块的吧。”
装好油烟机,我跟秃顶男人收钱,“160块。”
“怎么要160块?”
“密封圈15块一尺,用了8尺,120块,加上清洗油烟机的40块,一共160块。”
“什么!”秃顶男人叫起来,“不是15块一个。”
我把工具袋翻过来,让他看密封圈,“15块一尺,好的。”
“太贵了,我以为15块一个。”
“已经很便宜了。”我说,“我收的材料钱。”
讨价还价,最后收了秃顶男人150块。出了小区,我们在沙县小吃吃饭,表妹说:“江建明,你看看你!”
“我怎么啦?”
“你的苦瓜脸。”表妹做出委屈的样子,“没生意你不高兴,有生意你也不高兴。”
“可是我总觉得,咱们是昧着良心赚钱。”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表妹说,“你真是读大学读傻了,读中文系有用吗?”
“是汉语言文学。”我说。
“好,学了几年汉语言文学,有什么用?”
的确无用,我不知道那个本三的大学开汉语言文学专业做什么,本一的汉语言文学专业都没用。我毕业出来,找不着工作,舅舅劝我跟着他们清洗油烟机。开始至死不从,最后经不住表妹好说歹说。
看我不作声,表妹得意了,“你以为那男的是个好东西,八成不是好人。你以为他们的钱来得干净!”他拍了拍我的手臂,“他妈的我们是在劫富济贫。再说了,不昧着良心,你能养活自己?”
老老实实地干清洗油烟机,的确要忍饥挨饿。
“别做婊子又立牌坊。”表妹说。
我真想给她个耳光,但又正如表妹所说,多读了几年书,读傻了,我所有的愤怒,都被关起来了。我推开没吃完的雪菜肉丝面,转身往外便走。
“干什么,生气啦!”表妹追出来。
我不理她,骑上电动车,把车子开到最快。全世界都在急速地往后退去,天地间,惟我一人。车开到莆园路,我冲进路边的绿化带中,那儿有个亭子,我捂着胸口,趴到亭子边上,失声痛哭起来。
风景如画。
亭子的影子盖在我身上。
考上大学后,除了春节,我和姐姐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新邱镇离西阳市实在太远了,如果坐高铁,倒是也快,但是,高铁票价又实在太贵了。对于穷人来说,恨不得铁路线上运行的都是绿皮车。大二暑假的时候,我到过西阳,就在莆田路,就在这座亭子里,姐姐拉着我的手。姐姐说我瘦了,其实我一点也不瘦,上次在同学的体重秤上一称,还胖了3斤呢。瘦的是姐姐。我问姐姐,为什么不在新义县干清洗油烟机了?姐姐说,因为干清洗油烟机赚的钱少呀。姐姐说,她现在西阳的一家大公司上班,公司效益好,因此拿的钱多。我问,那是什么公司,姐姐又不答了。姐姐说,她跟公司请了假,要陪我玩几天。
姐姐真的瘦了。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我知道那些公司、工厂,就是不停地让人干活,12小时对班倒,还美其名曰“计件制”,加班费的国家规定如同虚设。看,他们把姐姐压榨成竹竿了。当然,也怪我高考没考好,考了个本三,那是吃钱的机器。
姐姐带我看了西阳的护城河,还有郡山风景区。那几天,是我大学期间最快乐的时光。
亭子还在,姐姐却不见了。
我干了眼泪,靠在六角亭的柱子上看手机,这是部玄幻小说,我喜欢玄幻小说,喜欢受尽欺负的小人物成长为超级大英雄的故事。
哐!
虚空中,无数根白骨组合成一座巨大的白骨牢笼,白骨牢笼为正方体,每一根白骨都有腰粗,上面流转着森白色的寒芒,与此同时,两股意境弥漫开来,分别是金之意境和一种非常坚韧的意境,这种意境却是白骨鬼将独有的骨之意境,人体骨骼并不是死物,有着缓慢强大的独特之处,所以,白骨牢笼一形成,只会越来越坚韧,坚不可摧,把叶尘关在其中。
如果我学了法术,这个亭子,就是你们的囚笼,表妹、舅舅、舅妈,我要囚住的,是你们的心。我不相信,良心真能叫狗吃了。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善的一面。我们作的每一个恶,都会在内心深处写下忏悔书。
我双手作结,在亭子四周布下结界,越来越多的人送进了亭子中,我要让他们的心备受煎熬。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表妹找来了。
表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我没有说话,乖巧地上了电动车,下午要继续找生活去。回头再看,亭子一边的廊檐上写着“清风”二字,我知道,另一边,还有“明月”。
下午,我们走了狗屎运,跑了4单生意。回到住处,舅舅、舅妈还没有回来,表妹进了卫生间,打开燃气热水器。她每次工作回家,第一桩事情是洗澡。她洗澡的时间很长,像把自己大卸八块,分门别类,逐一清洗。其实她再怎么洗,我也能从她身上嗅出强碱水的味道。水声訇然,她的胴体占据了整个客厅。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是为了掩饰我的罪过。表妹,我从来不喊你的名字,是要用“表妹”这两个字,箍住我的灵魂。可是我怎么能箍得住呢?邪恶的灵魂支起了帐篷,无论狗血剧的人物怎么晃来晃去,它都昂然而立。
3
老远,我就听到了舅舅、舅妈的脚步声,它们像一盆冰水,灭了我那些火焰。看上去他们心情不错,舅舅手里,拎着从路边卤菜店购买的猪头肉和鹅肝。果然,今天他们多接了几单生意,和我们好运撞一块儿了。他拿了烧菜用的白酒,让我陪他喝点儿。喝了酒,他的那些牛皮来了,他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有着妖魔鬼怪般的离奇。他还劝我多喝点:“没事,反正明天下雨,出不了工。”
“现在的天气预报不准。”我说。
“最近的天气预报还行。”舅舅侧过耳朵,“你听,外面起风了。”
果然起风了,越来越大,把窗帘布都吹上天了。舅妈刚关上窗户,豆大的雨点便撒到玻璃上,声音异常清脆。舅舅他们早早睡了,天黑得很透,我听着外面树枝尖叫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如果我有法术,就把这些声音统统关起来。当然,我没有法术,只能靠胡思乱想捱过这漫漫长夜。
有一间密室,将留给唐婷,里面放着瘆人的刑具。比如:木驴、梅花烙、老虎凳,听上去萌哒哒,实则可以让女人痛苦万分。她的手向后,紧紧握住椅背的边缘,整个人贴在椅子上,她内心的惊惧正化为细细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我想,看你还玩什么鬼花样。我手里拿着梅花烙,旁边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有散发着醇香味道的雀巢咖啡。
说吧。
说什么?
柯松。
我不知道。
照我说的说。
呃,柯松是吧。
我松了口气,将梅花烙放边上,喝起了咖啡。对,柯松。
那时候,我们住在永家巷,天台上的两间临时建筑,你姐住一间,我住一间。我们是好闺蜜,除了上班,我们总打成团。有次,我们去开水房那边打水,一毛钱一暖瓶,有个年轻人,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正巧我们没带零钱,他帮我们付了。他就是柯松。
他租住的屋子,也在永家巷,离我们很近。有时他会来找你姐。我跟你姐打趣说,小伙子爱上你了。你姐皱眉头,说,我真是讨厌死他啦!我讨厌他身上的化工味儿。我说,这孩子长得不错,他身上要没有化工味儿,你还要不要他?你姐说,要死啦!我倒贴1000块钱,把他送给你吧。
我们做模特,会工作到很晚,柯松呢,在化工厂经常上夜班。柯松下了班,就到你姐上班的地方接她,他有辆不能上牌的电动汽车。他什么话都能对你姐说,他说他们化工厂的环保处理设备,那都是做样子的,是骗人的幌子。实质是,到深更半夜,他们化工厂就开始向长江偷排污水。在寰宇化工厂配电室旁边的房子里,里面有巨大的阀门,柯松只要把那阀门转两圈,工厂的污水都会涌到长江里。你姐就说,这么缺德的事,你也敢做。柯松说,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化工厂不向长江里偷排,就赚不了钱。开始我也觉得难受,回头一想,你不排人家排,沿江多少化工厂呀,我们厂排的这点算啥呀!
这家伙够恶棍的,我真想让柯镇恶去清理门户。我说。
是的。唐婷将手放到大腿上,说,我们可都是喝的长江水。
别他妈废话,接着说。
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你姐跟柯松好上了,处对象了,她还不想干模特这行了。我说,不干模特你吃什么?谁来给你弟提供学费?靠柯松吗?他靠谱吗?他能赚多少钱?再说,入了模特这行,是你想不干就不干的?你姐就沉默了。
不对,我姐怎么会看上柯松呢!
柯松总是带着一把刀。
什么刀?
这么长。唐婷比划着,刀口很锋利。有次,他和你姐吵了几句,就将刀狠狠地扎在桌面上,吓得你姐的脸都白了。
这个畜牲!
女人最怕的,就是遇人不淑。你姐被他缠上,是命不好。不过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姐有老思想。既然跟了他,心里便总想着他。只要他来,就做最拿手的菜给他吃。你姐是好女人,是菩萨心肠,石头也会被她感化。柯松后来就收了刀,每天捧着书,一心一意去考公务员,还真他妈出息,居然考到环保局去了。但他是标准的陈世美呀,当了公务员,居然不认你姐,还有了新欢。那些天,你姐以泪洗面,我看着都心疼。
我要把他关起来,用尽世界上最毒的刑具,折磨他。我叫道。
唐婷头侧过去,整个人贴在椅子上,手重新紧紧地抓住椅背。
4
“昨晚我梦见了我姐。”
表妹站在阳台上,外面下着细细的小雨,她站在煤球炉、烂木板、火钳、仙人球、红虫罐子等杂物中。“你总是做梦。”
“我梦见我姐被人追赶。”
“你又把梦当真了吧。”
“你有没有发现,在我们这个时代,虚假的越来越真实,真实的越来越虚假。我们每天处在真假难辨的困境中,信息像肥皂泡满世界跑。不错,许多时候,我理不清梦与白日梦、梦与现实、现实与游戏的边界。不过,这是时代病,每个人都趋向活在虚无中。你也是。”
“我不是。”表妹说。
“我是,你也是。”
“神经病!”表妹转过身,回屋去了。
“总有一天,全世界都是神经病。”我对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
我下了楼,直奔顺元村而去,这是唐婷现住的地方。那儿有座建筑垃圾堆成的土山,附近的住家,将生活垃圾扔在了土山边上,整个土山,像只巨大无朋的放屁虫趴在那儿。我绕过土山,敲开了唐婷的门。
“你来干什么?”她穿着睡衣,像还未睡醒的样子。
“昨晚我梦见了我姐。”
“哦。”
“有人要杀她。”
“谁。”
“柯松。”
“别做梦了。”
我坐在沙发上,唐婷拿了罐可乐给我。“你说,我姐那样的,柯松跟后面提鞋都不够格,他凭什么!”
我姐长得很漂亮,小时候就很漂亮。
“你还真拿你姐是什么大公司的模特!她和我一样,是卖的。”
“不是。”
“你姐身高就1米6,还模特!”
“平面模特。”
“最近过得怎么样。”她突然摸了摸我的头。
“没怎么样。”我喝着可乐,低着头,不理会头顶上的那只手。
唐婷坐到我旁边,手中多了罐可乐,她也喝起了碳酸饮料。“为什么你总是不能正视现实?”
我没有说话。
“我再说一遍。”唐婷说。
于是,唐婷将她知道的,我姐和柯松之间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这是个嫖客与妓女的故事。
初到寰宇化工厂的柯松,是块闲着的干柴,有次他去美发店,认识了江美云。那天起了风,江美云带他去租住处的路上,忽就下起大雨来,虽然路不远,带着伞,裤管也潮了。到得住处,江美云打了几个喷嚏,头疼起来。柯松说,怕是感冒了。他到附近的小药店,买了盒快克。也没做那事儿,丢下200块钱走了。
江美云就这样恋上了柯松,为了他,她愿意从良,连弟弟的学费,她也不管了。只要他点个头,她就洗手不干。可是柯松呢,压根儿没那意思。江美云去找柯松,每次他都避着她。
“不管你怎么说,我姐心里从来没干过那事儿。”我说。
“我知道。”
“我姐小时候最想干模特。”
“我知道。”
“即使她做了,她也没有做。因为她不想做,心里不想做,就是没有做。”
“我知道。”唐婷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
“你也不想做。”
“谁他妈生来想做。”
“只要你不想,你就从来没做过。”我忽然转过身,死死地抱住了她。
我动作神速地解除了各自的武装,我的肉和她的肉贴在一起,骨头和骨头贴在一起。我们都不说话,外面,雨稀里哗啦地下着,开始下得含糊不清,后面越来越带劲,像受了委屈止不住嚎啕大哭的村妇。完事后,我坐在床上,看她眼角滚下的泪水。她没有哭。
我想走了,站起身。唐婷说:“你去哪儿?”
我束着皮带,脚边刚刚用过的红色避孕套,像丑陋的酒糟鼻子。我说:“我去买彩票。”
“雨下这么大,买什么彩票。”唐婷在床上幽幽地说,“最近生意不太好做。”
我不明白,买彩票和她生意不好做之间有何关联。我出了门,天阴着,雨居然停了,路面上有些积水。不过我现在想,或许刚才做那事时,也没有下雨。所谓下雨,不过是那间阴暗、杂乱的小屋与我们兴奋起来后惘然的感官,共同制造出的幻觉而已。
5
在距顺元村8站路的彩票点,我看着号码走势图,精瘦的老板则坐在椅子上,看本《算命测字大全》。我看了很长时间,彩票点走了几拨人,我还没有下注。其实我的心思也不全在号码上,我在神游。天渐渐昏暗,我买了3注随机,在店老板惊诧的目光中,离开了小店。走了不远,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除了柯松还能是谁。他住这附近。我远远地跟着他,进了喜乐大酒店,他冲着大厅里迎接客人的新郎、新娘微笑,并把封好的红包拉拉扯扯地塞进新郎的西装口袋中。原来他是来参加婚礼的,这样好,中午我只对付了两只肉包。我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并谎称是女方的亲友。晚7点的时候,婚宴正式开始,我默默地吃菜,听司仪讲笑话,还喝了一小杯白酒。大厅里摆了40多桌,坐在我左手边的,是个50多岁的妇人,那个5、6岁用筷子敲着碗的男孩,大约是她的孙子。“听说新娘以前干过这家酒店的服务员。”她说。
“唔,我不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你们还是一个生产队的。”妇人笑起来。
我好像没有说,我和新娘丁秋红是一个生产队的。但看起来,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也不想反驳,我怕露馅。“哦,这几年我在外面。”
“嗯,农村看不到年轻人了。”妇人说。
“你是?”
“我是张鹏的……”这句话的后面,突然断了,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或者声音被台上男歌手飙起的高音抹杀了。我甚至怀疑,她也是来蹭饭的。这时,我看到柯松那桌闹起来了,桌上的两瓶白酒不够,有人到纸箱里又拿了两瓶。婚宴结束,柯松的腿有些晃动,有人问:“有没有关系?”柯松挥了挥拳头,推了问话的那人一把,“兄弟,要不要再喝两杯?”
“不喝了。”
“放心,我家就在这儿,走回去五分钟。”
“那好,慢慢走。”
“没事。”
柯松下了电梯,走在人行道上。我走过去,“今天酒多不多?”
“你是谁?”
“刚才一起参加张鹏、丁秋红的婚礼的。”
他停下脚步,盯着我看了看,“哦,面熟。”
我说:“我是新娘的表亲,今天酒多了,咱们找个地方喝茶去,我请客。”
柯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也好。”
这样我们来到了清新茶坊,要了一壶葛花茶,几碟零食。从张鹏、丁秋红的婚宴说起,渐渐扯到柯松现在的工作单位,他还是有点酒多了,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他伸出三根指头,“昨天丁世淮给我送了这个数。”
“三千?”
“三万。”
“丁世淮是谁?”
“丁世淮是我在寰宇化工厂的小兄弟,你说,他给我送礼,我能不收吗?”
“是是。”
“妈的。老子在寰宇化工厂的时候,恨透了排污。老子总在想,什么时候离开了化工厂,就把污水排到长江的黑幕抖露出来。老子考到了环保局的监察大队,想整倒那帮家伙。可是,老子整不了,老子整不了啊。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这叫人情。”柯松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在中国,天大的事情,大不过人情。”
“你就不怕。”
“怕,怕呀!但是换你,你有办法吗?”他说,“人家送钱送东西给你,你能拒收?你一只手拒,人家十只百只手送,你拒得掉?假如你收下来,上缴,也不对呀!纪委更怀疑你啦。怀疑也就罢了,兄弟感情也没有了,以后你怎么在道上混?”
“对,里外不是人。”
“痛苦啊!”
“不干了。”
“好不容易考个公务员,说不干就不干了?”
“辞了,自己做点小生意。比如,开家密室逃脱就不错。”
“没玩过。”
“就是开一密室,在里面设置各种各样的机关,要找到打开机关的方法,才能出来。刺激。”
“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你看着监控器,玩着那些人,不是很有意思吗?”
“得了吧。”他站起身,“这世界哪用得着密室,其实我们都被关着,谁也逃脱不出来。时间不早了,得走了。”
我看了看窗外,又在下雨了。春天的雨,是闷骚型的,要么闷,要么下个没完,像女人在赌气。“你带伞了吗?”
“没有。”柯松说。
“我有。”我撑着伞,一直把他送到住宅楼下。
回到住处,已是子夜,我蹑手蹑脚地开了门,没有洗漱,直接仰倒在柔软的沙发床上。想对一下彩票号码,打开手机,却死机了。重启,不行,进入recovery模式,好不容易把手机刷回来,却摸不到彩票在哪儿,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东西总是这样,找的时候找不着,不找的时候,它又自己跳出来。我闭上眼睛,想睡觉了,让大奖乘着黑夜的翅膀,飞他妈的一会儿。
6
表妹站在阳台上,外面下着细细的小雨,她站在煤球炉、烂木板、火钳、仙人球、红虫罐子等杂物中。昨天和今天,像是简单的复制和粘贴。我甚至觉得,昨天根本不存在,是场梦境。表妹脸绷得很紧,喜气外露。她轻声说:“赵虎跟我表白了,你说,我要不要答应他。”
“谁是赵虎?”
“啊呀,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起过的呀!”
“你相亲的次数多了去了,真想不起来什么赵虎了。”
“赵虎呀,林暹机械厂的那个。”
“有我好吗?”
“就你,矮头。”
我身高只比我姐高5厘米,她没说错。“个子高有什么用,个子高的人短寿。”
“去,没个好话。欧洲人比中国人高,难道欧洲人比中国人短寿?”
“你还知道欧洲!”
“我什么不知道。”
瞧,表哥表妹,没事就喜欢斗两下嘴皮子。她嘟起的小嘴,那真是可爱呀。嘟来嘟去,发疯地喜欢上了她。只是这样的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徒添伤悲而已。“赵虎就没嫌弃你是清洗油烟机的?”
“我也没说我是清洗油烟机的啊。”
“跟我干密室逃脱怎么样?”
“又来。”
“干不干?”
“等你开起来再说吧。”
“我开起来你干不干?”
“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一根筋不好。”
“我说,等我开起来,你干不干?”
“你这个开空头支票的,现实点好不好。你开,你有钱开吗?”
“别管这个,我只问,假如,假如我有钱了,开起来了,你干不干?”
“不和你说了。”表妹折过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伏在阳台的栏杆上,泪水悄悄流下来。
我跟舅舅说,我要回家了,反正最近看天气预报,都是雨天。回家路上,气象局像是中了彩,一路的泥泞,验证了他们的说法。石棚村在宁静的大山之中,姐姐的屋里,我父母特地为她铸了铁笼子。个把月没见,我姐脸色又黄了,她坐在床边,咬着自己的手指。我走近她,她“嘘”了声,让我放轻脚步。她贴在笼子边跟我说,“有人要飞走了。”
“谁?”
“不告诉你。”
“那你看看我是谁?”
“我也不告诉你。”
“你再看看。”
我姐突然抓住铁条,大叫道:“放我出去。”
我姐杀过人,我不敢放她出去,石棚村的人都知道我姐是武疯子,他们也不答应我姐出去。
我姐继续大叫:“我要出去。”
我踢了铁笼子一脚,“叫什么叫,你是自由的。我才是那个被关起来的人。”
“放我出去!”
天没有下雨,不知道西阳有没有下雨。柯松东窗事发被抓起来了吗?表妹跟赵虎谈起了恋爱吗?舅舅、舅妈在换密封圈吗?想到这些,我冲着她大叫:“你是自由的!”
我姐像被这句话吓着了,人往后退,缩在笼子的一角,瑟瑟发抖,像雨中颤栗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