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歪两口子出事的原因，应该说，是氨水儿的劲太大了。
2
进城拉氨水不是下苦力。那可是美差。不是社员都可以从事的一种劳动。生产队要求社员只有当选了“五好”、“劳模”才有资格拉氨水。
三歪常进城为生产队拉氨水，因为三歪是“五好社员”，也当过“劳动模范”。生产队开贺模会，三歪得奖。一顶麦草编的草帽上印着大红漆字：劳动模范。主要事迹是，那年春灌，大垅沟打漏子了，水“哗哗”地从垅沟里淌出来，几个人堵不上。情急之下，三歪脱了棉裤，光屁股蹲在水口子里，才把垅沟堵上，生产队少跑了水，春灌顺利完成。三歪却在刺骨的冰水里冻病了。公社广播站一天三遍的在广播上表扬了三歪。说三歪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是斗私批修的模范，思想觉悟高，热爱集体，是社员学习的榜样。三歪引以为荣，常露点骄傲的小情绪儿。
再说啦，生产队的劳动模范也不光三歪一人啊？三歪能拉氨水，主要是因为三歪在队长那里吃香。
实际大家知道，三歪吃啥香啊，还不是因为三歪的小媳妇长得漂亮吗？队长正积极地向三歪小媳妇靠拢。
外边讨论的很热烈，三歪一人蒙在鼓里。三歪整天戴着委婉的绿军帽。主要是泛白了，还有一圈人油脏兮兮的。
氨水是什么东西？氨水是液态氮肥，是化肥的一种。
造氨水是穷法。
那年月里国家、集体、个人三者都困难。国家一穷二白。咱跟苏联蹬了以后，苏联把援华的大批专家撤走，撂下个烂摊子，不好收拾吧。
没钱难办事，国家也一样。买不起设备，外国的设备难为咱。高价的，爱买不买。所以国家没钱投资建大型的生产高级化学肥料的厂子。集体呢，也没钱买进口的化肥。那会儿把化肥说成“洋料”。不是开玩笑，真的，老家农民兄弟那样叫。个人呢，更穷，上二分自留地的肥料更是瞎对付。哪像现在，地区都有省属、部属的大化肥厂，县里有小化肥厂，乡镇里还有土化肥厂。现在各地生产的多种化肥小山似的码在出售点上。供农民自由选购。那时候买化肥的是巴结卖化肥的，现在是卖化肥的巴结买化肥的。整个地天翻地覆啦。
3
那时候生产队里主要是捣鼓氨水，拉氨水、存氨水、上氨水。县里有氨水厂，供全县各公社分发。
氨水无色、透明，有特强的刺激性气味。那种味不好描写。只有当事人才有深刻体会。这样说吧，类似于县城汽车站那种没有水冲且是全封闭的旱厕所的小便池五黄六月天挥发的气味。
氨水可抢救休克的病人。不是输液，也不是口服，而是把氨水放到病人鼻子前闻，猛一熏就管。劲够大的吧。
大集体时氨水凭票供应，票是公社革委会印制的纸片，上面加盖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印章。由公社分到大队，大队革委会再分到生产队。生产队长派社员套上毛驴车去县氨水厂购买。不要小看去县城拉趟小氨水，这种活要由“高级社员”来干。进县城拉氨水，队里发2元路费。关键是这2元钱一般的花不了，节约下来买盐吃或者派点别的用场。
三歪跟队长的关系不一般化，所以三歪几乎成了生产队的“氨水专员”。他们关系不一般的主要标志是：队长对三歪的老婆是经常的照顾有加，派给她的活儿都是轻省的，也是干净的。出粪、拉粪的活儿从来没给过三歪媳妇儿。
三歪媳妇对队长心怀感激。所以她看队长的眼神儿内容就不一样了，会说话似的，表达的挺复杂，带钩子！
三歪的媳妇长的比较漂亮，也比较浪漫一小点儿。大半长得比较漂亮的女人，除去男人方面的因素不说，自身防线也是豆腐渣工程。是容易出问题的。众社员有气，拉氨水这活被三歪承包了。可细一想也无可厚非，谁有人家三歪对生产队长贡献大啊？！凡事只要想通了，思想解放了，就不算个事了。
拉氨水也不容易，要走夜路往县城赶。头天晚上三歪的老婆给三歪烙几张“三碰头”的饼带上。“三碰头”是鲁西北方言，形容一种食品是三种粮食面掺和一起的东西。一般是有微量的麦子面和大量的地瓜面及部分玉米面联合起来的。在当时应算不错的干粮了。
小媳妇送走要走一夜天明到氨水厂的三歪，再迎接来加班儿的生产队长。
4
队长初中没念完，饥肠辘辘实在不能上课。从学校饿跑了。回乡参加农业生产。他身体健康，历史清白，有文化，当选了生产队长。队长别看年轻，抓农业生产还在行。身先士卒，吃苦在前，带领全队社员，“过黄河”、“跨长江”的亩产走在全大队8个生产队的前列。得到社员和大队书记的夸奖。年年当选先进工作者。身材五大三粗，壮得很。长得像头小叫驴儿，很旺。
三歪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
他脚后跟一带，把门关上。进屋就像吸铁石一样把三歪媳妇吸住了。队长的大嘴把三歪媳妇的脸吃去大半。他吃着她的嘴，手就开始运作。自上而下的。很快就走到她裤裆那里面去了。三歪媳妇一哆嗦，马上就像剔骨肉一样软了……
队长粘着她，问：“他知道了吗？”
小媳妇说：“俺憨啊？告诉他。”
“你不告诉，他不一定不知道。”
“他不知道。头一回你派俺三歪拉氨水去，我就猜出你没安好心。”
“操，啥叫好心，多少社员有意见啊，一趟弄2块钱，还记20个工分。男劳力都想争。”
“嫌冤别叫俺三歪去。”
“娘们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来你还得加强政治学习。”
“学习？你念报，俺们都绱鞋，纳底子，拐线，补裤子，谁真听啊？！”
“那是您娘们家。男劳力真听。”
“可是！男劳力听的打呼噜！”
“是吗？！所以你们得补课。得加强政治学习。”
“俺不懂你那一套。”
“你是不大懂。你看不出三歪拉氨水的政治味儿”
“正治……”
“老三篇你能背下来吗？‘抓革命促生产’大批促大干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管你什么意义，也不管你正治反治。今儿晚上你得给我100工分。”
……
二人边治边研讨，队长说：“上级说我是爱学习的基层干部。下步提到大队革委里。”
5
三歪披着被子，坐在排子车前盘子上。三只铁桶捆在车箱，绳子勒得紧紧的，发出空洞的嗡嗡声。
三歪唱吱扭儿的，很兴奋。乎悠悠唱一段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选段，几乎把“智斗”一场的阿庆嫂，刁参谋长，胡传奎司令的唱腔复习了一遍。唱完这个戏上的段子，又唱《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杜鹃山》什么的。基本上都能弄两口儿。
唱的对不对的，走夜路壮胆儿。嗓子累了三歪就歇歇，造明天县城早餐预算。花两毛钱炒个菜底儿焖焖自带的“三碰头”饼，再花五分钱买壶白开水，冲冲就满不错了。在家里是绝对吃不上炒菜的，那是象征性的放点油花花儿。生产队分一斤棉油。一家人吃一年。到春节还要用这一斤油炸丸子上供，想想平常还有油吃吗？基本上是放在那儿，光看看油罢了。三歪靠拉氨水改善改善。装上氨水再买两毛钱的炒花生，捎给老婆孩子……他的预算可能还没完成，县城就到了。
县城还是那样。一条老街，一条新街。形成十字街。十字街是最热闹的地方，卖小吃的，小饭馆有几家。三歪从这儿匆匆走过，抓紧时间赶到氨水厂，装上氨水，办完公事再说吃饭。
氨水厂门前聚集了不少社员。穿着破棉袄，背着墙根儿。几乎人人鼻子里都冒着浓烟。抽着用旧纸片卷的旱烟。有来为生产队拉氨水的。也有来为自己拉氨水的。为自己自留地拉氨水的社员都是通过各种关系搞到了氨水供应票。
氨水票归公社革委生产组的办公室发放。后一段就由公社的文书发放。跟管这项工作的国家公务员有点说头儿的，基本上是能要个百儿八十斤氨水票的。这类社员一般是拉两三个瓷坛子，或者拉两个盛“滴滴涕”农药的坛子，后一种坛子口小，直径约有5公分，是一种带螺丝的瓷盖，再加上个自制的自行车内胎皮垫子，氨水气是跑不出来的。
还有鬼鬼祟祟的社员。他们是来挖社会主义墙角儿的。跟拉氨水的社员套近乎拉拢腐蚀一下儿买点生产队的氨水。把集体的氨水偷放到社员的小瓷坛儿里，按市场价7分钱一斤计算，偷卖100斤氨水就得到7元钱。经济效益相当可观。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值7分钱，就相等于100个劳动日的价值。不过干这种勾当的不多。在抓阶级斗争的岁月里，没点胆儿的不敢起这个心，抓住整半死子。
起初三歪不干这种坏事。觉得自己还是劳模、好社员呢！！大家信得过的人。后来、后来经不起诱惑，就象征性地卖了一点儿。十斤八斤的三十斤二十斤的……在回家的路上，再从公路壕里提点河水把氨水桶灌满。他觉得自己不是好人啦。这不是破坏农业生产吗？不配当五好社员。以后说啥也不能弄这种烂事。
氨水这种东西很容易溶解，稀释得迅速。不易被发现。只能简单的从氨水的刺激性气味上判断，但是社员们谁也不愿意当汉奸。只有队长去冒险。拧开桶盖被冲出来的氨气熏一家伙半天上不来气，熏的两眼淌泪，生疼。小麦苗儿，特别是春天里麦田茬氨水，麦苗被氨水一熏立即发黄，严重的就熏死了。
生产队修造盛氨水的窖池，一般都修在地下,半阴半阳，用水泥封得很严，不能渗漏，冬季积攒氨水，春天上小麦。用氨水楼，类似于播种楼，一铁桶固定在楼上盛氨水。这就给自私自利的破坏集体生产者创造了有利条件。氨水拉回来，倒到氨水池里，存到来年的春天才放出来。里边的内容大联合。滥竽充数的清水也成了氨水。氨水的浓度降低了，当时又没有肥料监测仪之类的电子设备。只能是队长根据闻的味大味小来判断氨水的好坏。
6
这次三歪拉氨水就是早春时节。已到了小麦茬氨水的节气了。
三歪排队在氨水厂灌好氨水，套上小驴子，去十字街吃饭。他饿急了。说是早饭，其实快到午饭的时间了。三歪按在路上造的预算，水足饭饱以后赶起毛驴往家转啊。
三歪坐在桶上边“得儿喔儿”地兴高采烈。风吹得围巾欢欣鼓舞的飘动。
他下决心一点都不卖啦。可是最终他在氨水厂边，墙角处到底还是卖了20斤氨水，买的鼓励他多卖点。三歪说不行，队长查得很严。自己也觉得如再多捣鼓也对不住队长和大伙儿。那太不社会主义了。
他正高兴的走着，忽然车子往那边歪歪了。“毁！”那边的胎没气了。他先检查气嘴，没毛病。必须扒胎。等车胎补好，上好，一耽误就到了半天西。走了20多里路就天擦黑了，拉氨水走夜路是大忌。路上有强行买氨水的一般不会公平交易。
怕啥来啥。说话不济，前边杨树底下一个小媳妇拦住驴子的去路。三歪慌忙下车问啥事。
“大哥，俺想要点氨水行不？”
三歪说：“不行，队、队、队里查得紧。”
小媳妇往三歪身边靠了靠，三歪才看清，这是位长得相当不错的女人，长得很顺三歪的眼。小媳妇梳剪发，包块花方巾，眼睛水灵灵的发亮，挺抓人儿。流海不长不短，胸脯两小山头颤微微的很可三歪的心。三歪心里就有点慌慌的、跳跳的。他眼珠子就忙活紧了。
“大哥，行行好。俺上自留地，不多要，放一小筲就行。”
三歪没经起美色考验，在女人面前打了败仗，用她带来的胶管儿从桶里放出来一筲。她用塑料布蒙严实了。三歪伸手要钱。她说俺开始就说好的是要点氨水，没钱，哪敢说买点氨水来着？他说那不行，白要氨水咱不兴这。她说那你说咋着？他说借去。她说往哪里借去?借了还是没钱还。他又说我不是民政助理发救济的。不能白着。她稍一停顿，说，那要不这吧大哥，你要不就……她往公路壕坡上一躺，解开腰带，三歪见女人想那样，他一阵子热血攻头，心慌的“嘭嘭”跳。三歪除了自己媳妇儿，还没见过别的女人什么样呢。心想这样也行，反正不能便宜了她，哪有白给别人东西的？不过在公路边，也不安全啊，他想对女人说把车子赶到背静地方。三歪这里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活思想。只听那边公路壕里大叫：“干什么的！妈拉巴子！”
忽一家伙儿，蹿他脸前个大汉，把三歪吓一哆嗦……
三歪说：“我没咋着她？！”
“没咋着，那为啥她的裤子开了？！”
“她、她自己解的。”
“胡说。你他妈想好事啊！”
“俺、俺、俺没想……”
“妈的！是公了哇？还是私了？”
“啥公了、私了哇？”
“公了上公社。”
“别、别、别上公社。”
“想私了啊？”
三歪点点头。“嗯。”
“私了好办。”五大三粗的汉子提出了处理意见。三歪是傻眼了。这是一场阴谋。没看清事态发展的新动向，是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他是哑巴吃黄连，长一千张嘴也说不清道不明了。三歪从两筲氨水起价，汉子不应。又一百斤、二百斤的加码。最后以一桶氨水的代价私了。三百陆拾斤氨水啊白给人家了！
三歪是耷拉头了。走到家已是后半夜。
把驴车赶到队里牲口棚。氨水池在牲口棚院子的北头。他必须赶在天明前把一桶河水倒进窖池。他慌慌张张卸驴套，叽里咣当，饲养员老五叔醒了。
“是三儿不？”
“是，醒了五叔。”
“醒了。三儿，氨水别卸了。”
“咋？”
“明个茬麦子去，直接拉到地里。”
“谁，谁，谁说的？”三歪一听，吓堆萎了。
“三儿，队长说的啊！”
“噢。那、那更好。”三歪把驴栓到槽上，边往外走边对老五叔说。他哭腔的“我走哩五叔。”
“三儿，还回家啊？”
“回。”
“回去咋？家里还多好哇？”
“不是多好。她不挂着吗？回家告诉她一声。”
“我是怕黎明觉儿他三嫂子睡的香，惊了……跟我在这儿偎会儿算啦。”
“不啦，五叔。”三歪腿颤微微地出了牛棚。
三歪想去找队长，把事承认了吧。他想今儿倒霉倒到家了。老天爷爷没给我三歪留一点路。这桶河水可是大事。弄真了到局子里，说砸二年笆篱子弄个坏分子帽子戴戴跟玩的样。
那怎么跟队长说哩。说卖了，钱哩？说截路的，那去告。说叫小媳妇勒啦？也不行……
这可咋办啊？干脆喊小他娘俺俩把氨水桶倒到大池子里再说。
7
错误判断三歪没装上氨水在城里住一宿的队长，在三歪家恋战，黎明没及时撤退，被慌慌张张进家的三歪堵到屋里捉了双。他正有冤气没处撒哩。
三歪把帽子“啪的！”一摔，大骂：“妈拉个□的，老子拉氨水卖命，你在家里卖□！”
小媳妇吓得浑身哆嗦，在炕角里哭起来。
“三歪，你说话太难听啦，咋呼啥。叫外人听见好啊，是咋？”
“啥好听，您媳妇叫我□一回行不?我说好听的。”
“三歪同志，这么明白的人，咋这会儿糊涂了？要正确理解，别喝扬，咱好说好散。胳膊折了在袖里。”
“咋着说？是公了私了？”三歪活学活用，立竿见影。
“公了咋，私了咋？”
“公了上公社。”
“私了哩？”
“私了好说。给，给，给我200斤麦子。”
“你怪狠哩，全队收多少麦子啊？”
“我不管队里收多少！”
“最多给你20斤。”
“不行，得30斤。”
“行。你小子也别拿我当敌人，要不我跟她娘家人说好话，大包大揽，人家春玲能跟你过吗？你拐的人家。”三歪媳妇叫春玲，他挖河拐来的，娘家人找来闹个大的。
“你说的更难听，什么拐？她自愿的。”
“好好，自愿的。咱别犟。”
“她愿意跟来的嘛。”
“是。别慌，氨水没卸吧？”
“没卸。”
“我得检查。”
“检查啥？都是县里的好氨水！”
“不行，这回必须检查！”
“为啥？”
“社员有反映！”
“反映啥？！”
“反映啥？！反映氨水快成了水啦！”
“你个熊驴日的就不是好水儿……”他举起浑圆的胳膊冲队长脸上搧去。巴掌在空气里耍了一个漂亮的弧，当接近队长脸的前一秒钟巴掌又画了个弧的切线，着实而响亮地落在三歪老婆子的白腚帮子上……
“都是氨水个熊日的搅的……”三歪歪到炕上了。
